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诗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 “不,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道: “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 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头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幌,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裂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生怕给那一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下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磕头拜师吧。”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吧?”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我才假装勉强答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收徒儿,也该这样,不可忘了。” 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裂开了阔嘴,露出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踏上一步,喝道: “我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海鳄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头盖,段誉道:“我无力还手,你杀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鳄神道: “我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我,这就难了。”一瞥眼,见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一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
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性命,惊叫:“小心,快过来!你……你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边山头上去等几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你快来求我收为徒儿,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右掌贴住山壁,带着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誉颓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见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着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但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声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长啸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来,躬身向南海鳄神行礼。南海鳄神大声道:“到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拜别人为师。”那两名汉子应道: “是!”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着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郎君执拗无比,要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想: “他对我似乎颇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而作此恶人门徒。唉,只盼他平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样了?”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着她上了山峰。这人的内力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便对着一株大树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急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如果给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兽性大发,什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当下坐在一块大岩石旁,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撒完尿后拉好裤子,走到她身前,说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则给我多看上一会儿,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南海鳄神道: “你怎么不说话?又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摇摇头,睁开眼来,说道:“岳老前辈,你的名字叫作什么?日后我丈夫做了你徒儿,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险些笑出声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连自己爸爸也骂,真是枉称为人了。”但随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师父只说他是个负心汉子,只怕比南海鳄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伤。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儿安静,木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又闭上了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说道:“你刚才上山下山,却不累么?干么不坐下来歇歇?” 南海鳄神喝道:“你别多管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随又想起了段誉,心中只觉一阵甜蜜,一阵凄凉。
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甚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南海鳄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妈妈来了吗?”南海鳄神怒道:“什么我的妈妈?胡说八道!这婆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四大恶人’之一。她这个‘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 ‘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过来。”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那‘恶’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 “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
南海鳄神狠霸霸的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老子不爱跟你说。”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老大叫‘恶贯满盈’,老四叫‘穷凶极恶’。”
木婉清那想得到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峰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娟秀,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脑的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必定是个狠恶可怖之极的人物,那知居然颇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瞧你这副鼻青目肿的模样,早就给老大狠狠揍过一顿了,居然还老起脸皮,假装问老大为什么还不来。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淡淡一笑,说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她手中抱着的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拍着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二娘轻轻摇幌他身子,虽起儿哥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那小儿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叶二娘脸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鳄神之言,叶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儿,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听着叶二娘不断哄那小儿:“乖宝宝,妈妈拍乖宝,乖宝快睡觉。” 语气中充满了慈爱,心想南海鳄神之言未必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