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然不会。她是满怀着爱意留下他那内衣的。在激情的时刻他的内衣就被垫在了她的身下。于是留下了他和她那永恒的印迹。她留下了那永恒的印迹说要做永恒的纪念。那是爱的凭证。他们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口子里确实相爱。他们又怎么能想到那爱的凭证在十几年后又会成为恨的罪证呢?
这确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那么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房遗直拼命地回忆着。回忆着那炽烈的爱为什么又转成了强烈的恨。
是的是爱。在房府里的偷偷摸摸的爱。那爱如醉如痴,他根本无法挣脱。后来,是房遗爱的可怜目光骤然触动了他。那一触碰疼的是他的心。房遗爱无处诉说。他夜夜被自己的女人拒之于门外,那是男人难于启齿的悲哀。而他呢?他却穿越了那悲哀去和弟弟的女人偷情。他成了什么人!被爱和良心煎熬着,于是他离开。离开高阳,离开长安,回齐州他临淄的老家去独自品尝那爱的苦痛。他终于退出是因为他不堪忍受遗爱的不幸。可是后来在临淄的某一天,他又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不幸。还耗在这里干什么?还坚持什么仁义道德?还硬撑着什么虚伪的君子风度?于是他立即动身,日夜兼程。他终于回到京城。满怀着热望。那是个秋的寒夜。但是他不敢冒昧地去造访他心爱的女人。他压住那热望来到西院。他见了正兴冲冲备马的遗爱。房遗爱的得意自信,使他误以为离家数月的目的已经达到,高阳终于归顺遗爱。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那热望。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后来不顾一切地赶往终南山,又失望地得知他已来迟一步。辩机已经俘获了高阳。
他曾久久地为此叹息不已。他后悔就在返回的当夜为什么不去面见高阳。因为失之交臂,又引发出此后生活中多少阴差阳错!
房遗直同他的兄弟房遗爱一样,深谙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一切。高阳用银两和美女,就封住了可怜的房遗爱的嘴。而他房遗直呢?她从此居高临下地待他,嘲弄他羞辱他,后来又入骨地恨他。但是他忍着。他不再去打搅高阳。就是这个恨他的女人企图夺走他官位的时候,他也一直沉默着。他忍让他沉默他不反抗也不解释那是因为他在心的底处还一直深深地爱着高阳。甚至直到今天,直到他坐在御史台的这些高阳亲自送来的罪证前。
他一直弄不懂高阳何以对他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
她恨他什么?恨他当年的不辞而别吗?
但是他又能怎样?他不能眼看着他的弟弟因他而一天天身心交瘁。走是他唯一的选择。但事实证明他是白做了牺牲。当初与高阳上床的不是他也会是别的男人。这就是命。命让高阳嫁给了房遗爱,而命又让他们终生不能做夫妻。如果她嫁给一个可以相爱可以以身相许的男人,她会从一而终吗?房遗直不知道。房遗直看到的只是现实中的高阳。只是她身边一个一个不停更换的男人。不是他就是辩机。而辩机死了又是智勖是惠弘是李晃什么的,甚至她还同她的哥哥吴王李恪过从甚密。高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十几年来房遗直一天天地旁观着高阳。他心里如明镜高悬。他看着高阳任性地糟蹋自己,看着她以身相许于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难道这也该怪他吗?难道这一切都该归咎为他当初的那不辞而别吗?那么如果他不走又会是怎样的呢?高阳就不会把她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乱了吗?
房遗直无法想象他没有走,没有不辞而别,而日复一日地与高阳偷欢会有什么结果。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不会等到今天才坐在这御史台前,而第一个被送上刑台斩杀的也就不是辩机了。
房遗直面对着审问他的那同僚有口难辩。他知道他心里想的这所有的一切是难于启齿的。高阳就是要害他。十几年来她已经害了他很多回。很多回但是高阳都没有拿出这致命的证据。而这次她使用了杀手锏足以看出她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决心。他怎么办?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是不愿以那些旧日恩怨去攻击、诋毁一个女人的,何况,他们毕竟有过相爱的时候,毕竟有过第一次的镂骨铭心。
房遗直想,他只能对高阳的指控供认不讳。
然而。
然而他却真实地不想死。他不想死,他凭什么要为这种不值得一死的事情去死呢?大丈夫要献身疆场,而他堂堂宰相房玄龄才智双全的儿子,怎么能死在一个妇人的手里呢?
谁来救他?
他知道其实他是握有着拯救他生命的王牌的。
房遗直思虑再三。
他不想做恶人。但他要活下去。而他只有做了恶人才能活下去。
他很矛盾。他在人格和生存之间选择。他在爱与恨之间徘徊。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也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了。
这张牌就是有关皇室的聚会。
没有人告诉过他聚会的事情,但他早有察觉。近来他总是看见刻有皇室徽章的马车长久地停在高阳公主的院外。他知道这些皇室的亲族们因为不满长孙无忌的外戚专政已开始了蠢蠢欲动。他也知道领头的是太宗的异母兄弟荆王元景。元景鼓吹高宗李治过于懦弱,大唐的江山终有一天会被长孙一族抢走。眼下皇室唯一的出路只有打倒长孙无忌,胁迫高宗退位,由他来执掌大唐的皇权。
荆王元景谋反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唐宗室诸亲王、公主、驸马们的响应。自从无能的高宗继位,这些人一直对局面深怀不满。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介入到这场谋反中,一是出于他们天生对长孙的反感,再者因为朝廷对房遗爱不公平的贬黜。
作为朝廷官吏的房遗直尽管在高宗继位后有所升迁,但他对为所欲为的长孙一伙也极为不满。他深知总有一天,皇室里会有人站出来抗争,但绝不是现在。以他混迹官场多年的经验,眼下远不到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寄希望于比荆王元景有威望的吴王恪。他认为吴王恪在这个充满了恐怖的黑色年代按兵不动是极为明智的选择。而荆王元景一流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没等人家动手,自己就大呼小叫地把胸膛亮在对手的刀前。房遗直觉得他们一群才是真正的无能之辈、无用之徒。是谋不了反、成不了事、也篡不成江山改写不成历史的。
不论荆王元景一流的皇室宗族是不是具有夺权造反的能量,房遗直都不想参与其间。他跟这些皇室没关系,也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的牵连。尽管他已被贬官山西隰县,但他却已看出被贬出京城的幸运。他已从由他们房氏兄弟的一场家庭纠纷的裁定中,闻到了一股血腥杀戮的气味。他凭着直觉预感到一场血腥的唐宗室的清洗就要开始。他快快逃命还犹恐不及,何以要搅到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室低能儿中间呢。
房遗直确实只想着能快快逃离长安。不要说贬至山西为官,就是被贬为庶民发配到岭南他也不会痛苦。他已无心恋战,更不希罕高官,他只要一家老小的平安。
然而,然而他不知道在这场朝廷与皇室的争战中,他怎么会被首先抛了出来。他本来已被贬官,已成同朝廷对立的角色,怎么会又被和他一样憎恶朝廷的人们推出来了呢?
房遗直此刻就坐在御史台前。他看见了那个曾经是朋友的同僚在审视着他。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遗憾、惋惜而又期待的目光。
这个世界中,也许谁都在切盼着奇迹。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要在此—搏。
这时候,他听到那朝官问,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打算承认吗?
不承认又怎么样?
反正也是死了。房遗直的脑子里拼命地斗争着。反正也是死了,一个要死的人还讲什么道德呢?那她高阳讲道德了吗?她自从来到房家就和他过不去。先是勾引他,然后是陷害他。她曾经无数次在太宗面前诬告他谋反,若不是皇上明察秋毫,他怕是已经死过多少回了。然而她今天,她今天却是货真价实的谋反……
房遗直缓缓地抬起头。他平静地说,公主无中生有,为的是掩盖她谋反的行径。
那审宫骤然间大惊。他问遗直,你怎么啦?你有证据吗?
我已是垂死之人。我不想讲半句假话。高阳公主他们确实在密谋造反。
说得详细一点。那审官眼睛发亮,遗直兄,这些可能会救你一命。你再说得详细一些。
他们李氏宗族一帮人多次聚集在高阳公主家中,密谋推翻长孙无忌,逼迫高宗退位。
房遗直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从此要杀要砍就再也由不得他了。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他挣扎过了。他为他的生命挣扎过了。今后即便死,也死而无悔了。
此话当真?审官问。
千真万确!
那你得救了。审官草草地卷起内衣,对房遗直诡秘地一笑,我会尽力为你争取的。
房遗直点头不语,心里说,你也可以再晋升一级了。
那个实际掌握着永徽初年唐王朝政权的国舅长孙无忌终于出场了。
当唐太宗为他在嫡子中选择王位继承人而煞费苦心、举棋不定的时候,长孙无忌向太宗力荐当时正做晋王的三嫡子李治。本来同是承乾、青雀、李治舅父的长孙无忌,之所以排斥掉比李治出色的两个同为嫡子的皇兄,就是因他看中了李治易于控制的懦弱。长孙无忌作为也曾同李世民一道出生人死的王朝老臣,也是爱着大唐江山的。他并没有篡夺李氏王朝的野心,他觉得唯有同未来的皇帝密切合作,才能够保住这大唐的基业。李治被册立为太子,终使长孙无忌如鱼得水。
长孙无忌可能确实不是那种企图篡夺江山的贼臣。他只是想对大唐杜稷负责任,只是想对已澶然长逝的唐太宗负责任。他始终铭记着太宗死前怎样声泪俱下地把太子、把这大唐的江山托付给他,所以他才格外殚精竭虑地辅佐高宗李治。
其实自从治被立为太子,国舅长孙就看出唐宗室中很多入对治的轻视。由轻视到胡生谋反之心。而在这众多的宗室王爷中,长孙无忌最怕的就是吴王李恪。当初唐太宗想册立杨妃为皇后时,长孙无忌曾鼓动群臣极力反对,并获成功。长孙无忌阻止杨妃当皇后其实就是为了阻止李恪当皇帝。惧怕恪是因为他深知恪才是最优秀的皇位继承入。一旦恪为君王,便不会任用他长孙无忌。幸好恪是隋炀帝的外孙。幸好当朝不能复辟到前朝。尽管恪已被排除到王朝之外,长孙无忌还是对远在吴国的恪心怀戒心。因了那种种血缘的复杂关系,恪便天然地成为当朝皇帝、特别是长孙无忌的敌人。
使长孙无忌寂寞的是,那个令人惧怕的吴王李恪竟毫不觊觎这京都长安的皇位。每每赴京,总是来去匆匆。就是前来为母亲杨妃送葬,他也是一从昭陵返回就连夜离开长安。长孙于是更加恐惧吴王。苦于找不到能将李恪置于死地的理由,甚至连一丝谋反的蛛丝马迹也无从发现。于是长孙反倒坐卧不于,如惊弓之鸟,反倒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动摇着李治的皇位。
长孙想不到密谋造反的竟是高阳公主、房遗爱和荆王那群无能之辈。尽管如此,也总算给他送来了一个杀伐异己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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