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便也赶紧抬起他被镣铐锁紧的臂膀,将双手费力地合在了一起。
他们合着掌对坐着。
他们中间隔着那生界与死界的无形的关隘。
他们默默地在心里诵经。那经文压倒了一切。
整个过程中,师徒间没有过一句对话。玄奘不看辩机。他不忍目睹这位铁锁加身的弟子。
尽管是在黑暗中,辩机还是感觉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玄奘是怎样引领了他的升华。
然后他看见默默无语的师傅站了起来。
辩机望着他披着红色袈裟的背影泪如雨下。
死牢的门又重新被关闭了。
辩机想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在声色犬马和洁身自爱之中匆匆走完了他的路程。终于他最愧对的玄奘来了。来帮助他完结,来为他送行。
辩机觉得他已很幸福。生命虽然很短但却步步惊心。他已尽情领略了佛界和人间的一切。他已无须来世。
这样整整的一个夜晚。
辩机始终睁大着眼睛。
黑暗中他等待着天明。
那个最后的时辰。
然后清晨终于到来。
很傲弱的晨光。
牢狱里没有窗。辩机看不到那晨光,但他有一种触目的感觉。
他听到了鸟鸣。他知道那是每个清晨从终南山飞来的鸟群为长安城带来的晨歌。
清晨的鸟鸣使辩机的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辩机想,他终于无所累了。他终于彻底轻松了。
然后是一阵又一阵的钟声。那钟声响成一片。那是辩机最熟悉的;他仔细谛听着,分辨着。他在那一片交混的钟声中听得出哪种声音是会吕寺的,而哪种声音又是弘福寺的。
那远远近近的钟声响个不停。
辩机想,禅院的缀文大德们一定又开始译经了。而他再不会参与其间了。他从终南山到会昌寺到弘福寺再到这死牢的一生已经结束。
他也想到了高阳公主。最后的想。他突然很想能再看到她一眼。他觉得他其实还是很想念她的。特别是在死前的这一刻,在意识即将消失的这一刻。他不知道到了那另一个世界之后是不是还能想念她。但他相信依然留在尘世间的高阳公主一定会怀念他。他还相信公主对他的那一份永恒的爱。
辩机想他是带着这爱去赴死的。他的心所以很温暖。而能够有了这关于爱的信念和寄托,所以死也是并不可怕的。
然后。终于。
狱吏来了。
他被押上了囚车。
沉重的锁链终于被卸了下来。
原本就阴沉沉冷森森的长安的秋的早晨下起了细密的雨丝。那雨丝很冷。彻骨。囚车缓慢地行进着。辩机还看到了凄冷的长安街头四处飘舞的萧瑟的落叶。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再进入辩机的视线。他也不曾知道那雨越下越大,更不曾看到一辆马车绕着刑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接下来是本篇故事的第一个章节。
死亡。
让我们重新打开书的第一页,在那里,你便可以读到接下来的辩机的完结。
在幸灾乐祸的冷漠的观望的人群中,到底还是有人走了出来。
雨下着。浇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他们缓缓地向前走着。他们的步履很沉重,眼睛里浸着泪水。这些人慢慢。接近了那刑台。他们一级一级地走上那高高的石阶。他们和满脸杀气的屠夫擦肩而过。他们看到了屠夫刀刃上的血光。
那是沙门辩机的血。
那血还依然是温热的。
那血顺着石阶缓缓地流下来。缓缓地混在雨水和污泥中。
那已被截成两段的身体依然温热和柔软。那强健的胸膛裸露着,胸膛里的那颗心似乎还在有力地跳动。
辩机睁大着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水浇着。那眼睛更加清澈更加碧蓝。
没有人合上那眼睛。
那眼睛是合不上的。
辩机的那两段身体被他们抬到刑台下的马车上。他们小心地把那两段身体接在了一起。他们要辩机依然有一个完整的尸体,尽管他的心和他的灵魂早已破碎。
然后他们用一块崭新的白布盖住了辩机完整的尸体盖住了他睁开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那睁大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们不要他等待。
马车呀呀地在雨中走着。
走进普通贫民的那块荒凉的墓地。
为辩机收尸送葬的那些人们,不像刑台前围观的那些长安市民对辩机充满了仇恨。他们来自长安城外。他们不恨辩机,他们甚至爱他崇拜他敬仰他。他们和他有着一种灵肉相通的感觉。他们觉得辩机是一位善良的僧人。辩机曾帮助过他们,为他们超度。他对他们的关爱早巳超过了他自身的罪恶。所以,他们甚至不认为那罪恶是罪恶。
小小的葬礼在城外在雨中进行着。
那木棺是他们几天来特意为辩机精心打制的。
朴素的棺木被埋在了黄土中。
有的人失声痛哭,他们想不到他们敬爱的辩机竟会落到如此的下场。他不再能指点迷津。他自己就在迷津之中难以自拔。
人们终于知道了总是停在寺院门口的马车就是皇宫里的马车,那总来烧香拜佛的贵妇人就是皇帝的女儿高阳公主。
他们原谅了辩机也原谅了那个毁了辩机的女人。尽管他们也为二人深深地可惜,但他们不必像皇上那样因丢了面子而残酷无情;他们也不必如玄奘般因禁规被触而痛心疾首。他们站在饮食男女的角度,对辩机和高阳自有他们自己的评判。
所以他们愿意为辩机收尸,愿意为他送葬。他们选择的是普通人的墓地。因为他们觉得辩机既与皇室终究无缘,那就应该将他运回到普通人安息的地方。
雨依然下着。
仪式很简洁。
辩机终于安息。
但是他却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早晨特意从城外赶来为他收尸下葬的那些人,就是会昌寺他的信男佰女们。
而就在屠夫行刑,辩机鲜血四溅的时刻,弘福寺的禅院内一片晦暗。
清晨的坏天气笼罩着坏心情。译经的大德们全都默默无语。
法师玄奘特别会集了禅院内所有译经的僧人。亲自主持了一个沉重的祈祷仪式。僧人们认真地按那仪式的程序做着。为了辩机,也为了他们自己。
而此刻辩机已魂归天国。
唯有他殷殷的鲜血流淌着。
弘福寺的禅院被笼罩在了不散的阴云中。
那简短的祈祷仪式过后,译经的师傅们便默默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辩机那小小的伽蓝已空了很久。大家在走过他的房间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双手合十,向那房间祷告。那伽蓝储满长恨。长恨当歌。所有的僧人都为这笔雄命短的硕学之士叹息不已。
辩机死于《瑜伽师地论》全百卷译述大功告成之前。
辩机死后,在玄奘法师的主持下,浩繁的译经工程仍未停止。
接下来,《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不空绢索神咒心经》、《菩萨戒羯磨文》等等玄奘从西域带回的梵文佛教经典的译注相继完成。
到了这一年的岁末。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未来的皇帝太子李治为报答长孙皇后慈母之爱的大慈恩寺落成。大慈思寺就坐落在开阔的长安城边。寺内共有伽蓝十余院。房间一千八百九十七室。僧人三百。奴役近千。气势雄伟的大雁塔巍峨地耸立着,整个寺院庄严幽静。
大慈恩寺一落成,太子李治就规定其中的一座伽蓝为译经院。为弘扬佛教,李治特别聘请玄奘法师担任寺院的住持,并隆重赐予玄奘慈思大师的法号。自玄奘大师充任大慈恩寺的住持后,便把原先弘福寺内译经的场院移到了慈恩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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