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们关上电脑走出了网吧,我不知道那个富商的女儿第二天怎么样了。直到今天我还在想着,她是否平安。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网上电影,突然接到阿青的电话。她说,京榕被摩托车撞伤,现在在医院里。
我急忙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晚上,京榕摆地摊,被城管发现,城管在后面追,她在前面逃,一不小心就被撞上了摩托车。
我急急奔赴医院。一路上想着可怜的京榕,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那辆摩托车当场就逃走了。穿着灰色制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城管看到出事了,也作鸟兽散。京榕一个人倒在夜晚宽阔清冷的大街上,裤子被撕破了,鲜血从撕破的缺口一股一股地涌下来,滴落在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塑料玩具散落一地。
人们纷纷围上去,骑着自行车路过的,街边散步的,都怀着激动和好奇围了上去。但是没有人伸手援助。他们在讨论着,交谈着,分析着,外圈的人急切地向内圈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圈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刚才看到的场景,脸上一副被人关注被人仰望的成就感。京榕用手捂住伤口,想制止住不断流淌的鲜血,可是血液从她的手指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像蚯蚓一样顺着手指蜿蜒直下。
当时的那种情景是后来阿青告诉我的,阿青说那天晚上她和同学在五一广场排练节目,他们准备参加百年校庆,突然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说,她的一个叫做京榕的朋友被车子撞了,腿部受伤,倒在大街上。阿青急急忙忙和她的那些同学来到了出事地点。当时她看到京榕徒劳无益地用手掌覆盖着伤口,她一下子想起了上美术课时老师讲解的一幅油画。一个为人作佣的小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昂贵的瓷瓶,她担心会遭到主人的惩罚,就想把那些碎片接合在一起,可是于事无补,小姑娘急得哭了起来。阿青说那幅画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但那幅画的内容曾经深深地击中了她,所以她一直记得。
京榕说,是当时旁边围观的一个热心人帮忙打通了阿青的电话。阿青是京榕在福州认识的唯一一个亲近的人。
阿青和同学们把京榕送到了医院,看着满腿是血的京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打通了我的电话。
我来到医院时,京榕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拍片也显示骨头没有受伤,但是还要住院一个夜晚,观察病情,看看肝脏等内部器官是否受伤。谢天谢地,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默默地在心中喊着。阿青和同学们要赶回校园,他们第二天还要上课。我便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陪京榕。
然而京榕一定要出院,她爬下病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我拦住她,可是她态度很坚决地要回去。我生气了,她才说,她身上只有五元钱。
我说,我有钱,我已经交付了住院费用。
京榕流着眼泪说,我欠你的情什么时候才能还你啊。
我说,不要你还,只要你身体健康,我就会幸福的。
京榕说,我会好好珍惜自己,让你放心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通宵未眠。
京榕又一次向我谈起了她的老公。她说她的老公和我一样,都是少有的好男人。她小学毕业的老公没有文化,他的父母也都是文盲,所以他们对考上中专的她倍加呵护。他们很放心地把全家的财务大权交给了她,这在农村中实在太少见了。但是她不想让同村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她没有接受,反而把自己赚的钱都交到父母手中。
他们全家人从来没有呵斥过她,甚至在她的面前都没有高声说话过,她对待他们像亲生父母,他们对待她也像亲生女儿。每次她回家,他们都会拿出亲戚送来的舍不得吃的糕点让她品尝。她不吃,他们还很生气,她只能含着眼泪吃下去。
京榕说她和老公结婚半年后,老公就去了以色列。那段时间她想赶快怀孕,了却每一个公公婆婆都会有的心愿。但是她的肚子不争气,总是瘪瘪的。她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然而,如果怀孕了,她独自一个人又怎么能养活孩子。所以她那时候很矛盾。
京榕说,在国外打工,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有技术有特长的还可以,没有技术没有特长的就只能碰运气了。有工作干就有收入,没有工作就只能坐吃山空。国外不是天堂。
京榕说,她曾经说了好多次,让老公回来,两个人厮守着一起过日子。可是老公不愿意回来。他知道20万元依靠他们在国内打工,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还想在异国他乡碰碰运气,他还抱着发财的梦想。
天亮后,京榕又做了种种化验。中午时分,医生检查后说,没有内伤,可以出院了。
我扶着她,她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脸颊塌陷,塌陷出两道暗影。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护着她小心地钻进去。
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不招惹任何人,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好好生活。坐在出租车里,京榕说。
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合理,我们无能为力。我安慰她说。
京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要求了,只希望自己能够活着,活着等待老公回来。
京榕在她的出租民房里呆了一个星期,才能够自如行走。
每次我去看望京榕时,都能够看到房东老太太,一个很慈祥很忧郁的老太太,脸上布满了橘子皮一样密密层层的皱纹。她一共只有三间房屋,自己居住一间,而把另外两件出租。她所有的生活来源就是这每月数百元的房租。老太太生活很清贫。
福州人把老太太叫做老依姆,而把老头子叫做老依伯。所以后来我和京榕也叫她老依姆。
老依姆对京榕关怀备至,每天做好饭菜送到京榕的房间里。当听说京榕的老公出国打工时,她一连声地说,造孽啊,造孽啊。
老依姆没有孩子,她养着一头猫,那头整天懒洋洋地打着瞌睡的猫和她相依为命,她们都同样地苍老,同样地疲惫,同样地坐等生命终结。
老依姆每天难得说几句话,没有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她落光了头发像陶罐一样的头顶上,她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滴涎水,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在想自己的心思。
后来,京榕告诉我,老依姆的婚姻充满了不幸。她结婚不久,丈夫被抓了壮丁,那时候国共两党激战正酣,后来国民党去了台湾。当初丈夫说他很快就回来的,可是她等了十年,还是没有丈夫的消息,不知道他是战死了,还是跟着逃到了台湾。十年后的她也才二十多岁,那时候的人结婚早。有人向她提亲,她觉得没有希望等到丈夫归来,就另嫁了。那时正是官方所说的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后来专家分析说,是当时政策的失误,许多人被饿死了。第二个丈夫熬不过来,就铤而走险私渡去了台湾。至今没有下落。不知道他是被海水淹死了,还是在海峡那边重新组织了家庭。那些年里,就算这两个丈夫都活在台湾,就算他们一直惦记着福州的这个家,他们也没有办法回来,政见不同,海峡成为了无法逾越的屏障。几十年来,老依姆就这样一个人过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企盼,只是在等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在福州,有着太多太多和这个老依姆境遇一样的老人。他们是老一代的留守女人。
那些日子里,我经常独自行走在福州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小巷的两边是非常古老异常破败的木板房,房间阴暗而潮湿,家具简陋,里面生活着一个个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老依姆,她们难得走出房屋一步,她们像甲虫一样静悄悄地生活在黑暗中,没有思想,没有感觉。
我曾经试图走近她们,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了解她们的过去。然而她们一口难懂的福州方言让我却步。媚娘当初教给我的方言,随着她的离去,我也渐渐忘记了。我始终没有学会这种中国最难听懂最难操作的方言。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她们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书籍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她们也听不懂普通话,她们还生活在自己那个幽闭的时代,那个过去的时代。
她们就这样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进今天的老年,直到走进坟墓中。
她们身居闹市,却与世隔绝。没有人关心她们,甚至都没有人踏进过她们房间一步。
京榕腿伤好后,为了让她开心,在一个周末,我约她和阿青一起去郊外。
郊外的阳光似乎更加灿烂,天空也更加明净。阿青和京榕手拉手走在我的前面。阿青还是一条牛仔裤,瘦瘦的牛仔裤勾勒出她细细长长的双腿和饱满的臀部,臀部表情丰富地左右摇摆,显得很有韧性和活力。京榕还是一条红色的裙子,那可能是她唯一的裙子,因为我再没有见过她穿别样颜色的。她们都穿着旅游鞋,一路蹦蹦跳跳,步履像拉开的弓弩一样弹性十足。
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着那些熟悉的歌曲,更多的是童谣和少年时代的歌曲。从《聪明的一休》中的“格地格地格地格地格地——格地”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海峡那边的《蜗牛和黄鹂鸟》到福州本地的歌谣《天黑黑》,她们放开声音唱着,遇到声音变调就大声地笑着,唱不出来了。看着她们阳光下汗涔涔的,像花朵一样美丽的脸,我悲哀地想,她们还都是孩子啊,生活为什么要把那么多苦痛强加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路边的水田里会出现一只水牛,慢条斯理地吃着草,悠闲舒适地晃着尾巴,她们就对着水牛大声说话。水牛对她们的话语置若罔闻,她们有些失意。然而再走几步后,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一只蝴蝶落在草叶上,她们又叫喊着去追蝴蝶……
两个漂亮清纯的女孩子,她们一路唱着,一路叫着,一路疯跑着,让路上行走的和田间干活的农民惊讶不已。他们好奇地望着这两个疯丫头,脸上是羡慕和兴奋的复杂表情。
那次郊游的经历也给阿青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在京榕死亡后的许多日子里,阿青说她常常梦见和京榕在郊外小路上追赶蝴蝶的情景。
京榕说,能变只蝴蝶多好。
是京榕让我和阿青走得更近。
那时候,京榕常常告诉我说,阿青外表看起来很新潮,很漂亮,其实内心很传统。我清楚地记得,媚娘也是这样的女子,她高大丰满的身体充满了勃勃活力,让人一见就会有一种冲动,而实际上她很保守。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对我和她的老公开放。我是她的情人,在那个时候。有情人的女人不是淫荡的女人。淫荡的女人有多个男人,并且只对性感兴趣,不讲感情。
并不是每个漂亮的女孩子都放荡。京榕说。
为什么放荡的都是漂亮女孩?我问。
京榕说,漂亮女孩的机会多,诱惑也多。
那个时候,京榕不止一次地说,你真的可以和阿青谈恋爱,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能结合,我也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是媚娘的小姑子,因为我心中想着媚娘,因为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没有想到,在我两年后第二次返回福州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她,就真的和她谈恋爱。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抑或是媚娘的安排。
我们是真心相爱,在2005年福州的这个夏天。
我们都是上夜班,我们都是午夜下班。每次下班我都骑着自行车去接她。福州的夏夜异常炎热,没有一丝风。每条街道的两边都是高大古老的榕树,这是福州才有的树种,榕树垂下长长的柔软的根须,一动不动。
我骑着自行车,骑得满头大汗,阿青坐在后座上,右手圈着我的腰,头贴在我的后背上。骑过一段距离后,她总会说,让我下来让我下来,你这么累,我们走走吧。然后,从手袋里抽出纸巾,替我擦着额头的汗水。
我们一起走在午夜的街头,听着鞋跟敲打着柏油路面的清脆声音,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不时会有晚归的情侣比肩携手一起从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呢喃私语,那种陶醉在爱情中的神情很让人感动。由于炎热,他们都穿得很少很少,男人通常都穿那种比长裤短而又比短裤长的“五分裤”,很宽大很舒适,上身是无袖T恤,看起来很威猛剽悍;女子的衣服精简到了最少的程度,吊带装,超短裙,两根细细的带子搭在肩头,将大半个后背和胸脯袒露出来,裙子只勉强遮盖着臀部。他们都穿着拖鞋或者凉鞋,事实上在这样的气候里,任何别的鞋子穿在脚上,都会让双脚遭受磨难。
午夜的福州流淌着爱情,爱情在寂静的大街上汹涌澎湃。
有时候,我们意犹未尽,就会推着自行车一直来到于山下。于山坐落在福州市中心的五一广场旁边,山不高,但是很秀美,绿树掩映,层林披翠,就像一位娇小可人婉约妩媚的南方女子。在别的城市里,我还没有见过市中心会有这么一座山,给城市平添了别样的景象。我们沿着平缓的山路把自行车一直推到山顶上,然后找到一张石凳坐下,目光漫无目的地铺开,看着夜色掩映下的万千景象。
晴朗的夏夜,月光很皎洁,照射在山顶密密层层的树木上,洒落一地的细碎斑点。远处环城公路上的车灯明灭可辨,似乎有着隆隆的引擎声忽远又忽近。还有莫可名状的声音模糊响起,缓慢而又粘稠,据说,那就是夜的呼吸。我曾经在静夜里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种声音。
我和阿青都骑在石凳上,我从后面搂着她,我们一起看着东方遥远的天际。阿青的身上有一种香味,那种让人深深沉迷深深陶醉的少女体香,它像一缕缕轻烟缭绕不散,我的头伏在她浑圆的肩头,轻轻地吻着她的耳根,她轻轻地阵颤轻轻地哆嗦,然后幸福地叹息一声,双手从膝头滑落。她梦呓般地说,老公啊,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我说,我也离不开你。
阿青说,你以后走到天涯海角都要带上我,好吗?
我说,你是我老婆,我不带你还能带谁呀。
阿青转过头来,吻着我的下巴说,我老公真好。
我们就那样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绵绵情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爱你爱你爱死你爱死你,然后互相吻着对方,在嘴唇,在脸颊,在脖子。我悄悄地问,湿了吗?她娇羞地说,你流氓。我说,不流氓你会爱上我吗?她撒娇地说,你好讨厌,以后只能对我流氓,不能对别人流氓。我说,有了我的阿青,我对别人不会多看一眼。
黎明来临了,天上的星辰渐渐稀落,远处一幢又一幢楼房像岛屿一样浮出夜色的大海,楼房里散落地亮起了灯光,像寥落的星辰。一棵棵树木也渐渐明晰,早起的鸟雀先胆怯地鸣叫几声,接着就一起欢唱起来。太阳从东方天际升上来,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露出半张脸,探头探脑,看到天空明朗如洗后,就兴高采烈地跳出地平线。万道红彤彤的光芒照过来,大地沐浴在一片圣洁的辉煌中。福州的白天来临了,于山也开始沸腾了。
我们以为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俩,然而天亮后望向四周,才发现几乎每条石凳上都有依偎在一起的恋人,脸上是疲惫又满足的神情。而就在我们不远处,还有一对老外。他们正笑吟吟地望着我们。
哈罗,我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哈罗,男老外向我挥挥手。
两个老外来自瑞典,他们在福州的一所中学教英语,他们的月薪只有一千元左右。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专门来于山顶上看日出。
男的叫艾林,女的叫玛莎。
第1章 媚娘的故事(1)
第2章 媚娘的故事(2)
第3章 媚娘的故事(3)
第4章 媚娘的故事(4)
第5章 媚娘的故事(5)
第6章 媚娘的故事(6)
第7章 阿莲的故事(1)
第8章 阿莲的故事(2)
第9章 阿莲的故事(3)
第10章 阿莲的故事(4)
第11章 阿莲的故事(5)
第12章 阿莲的故事(6)
第13章 阿莲的故事(7)
第14章 京榕的故事(1)
第15章 京榕的故事(2)
第16章 京榕的故事(3)
第17章 京榕的故事(4)
第18章 京榕的故事(5)
第19章 京榕的故事(6)
第20章 京榕的故事(7)
第21章 京榕的故事(8)
第22章 王靖的故事(1)
第23章 王靖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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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王靖的故事(4)
第26章 王靖的故事(5)
第27章 王靖的故事(6)
第28章 王靖的故事(7)
第29章 王靖的故事(8)
第30章 王靖的故事(9)
第31章 王靖的故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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