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的东西很少很少,一床毛毯,一张床单,一个黄色的毛毛熊,一个地摊上买的几十元的卡式袖珍录音机。在我采访中,我曾经见过好多单身的女孩子房中都有这样的录音机,在无边的漫漫长夜里,在他们孤独难耐时,他们就会把磁带放进去,让不再纯正的流行歌声滋润着干涸的心田,在美丽的憧憬中度过艰难时分,直到坠入睡梦中。
我把毛毯和床单抱在怀中,阿青抱着毛毛熊,我们沿着逼仄的楼梯走下去,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我的阿青竟然就居住在这里,我美丽的阿青居住的环境居然这么杂乱这么肮脏。
阿青很爱恋地抱着毛毛熊,她说,自从她搬倒这里,毛毛熊就一直陪伴着她,睡梦中,她也一直抱着它。在潜意识里,她已经把它当成了有生命的最亲密的朋友。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来到了我居住的中山路的单元房里。那条路因为有一尊孙中山先生的铜像而著名,铜像后就是建筑古朴而气势依旧宏伟的中山堂。那条路上还有林则徐出生地纪念馆,天气晴朗的时候,经常能够见到一辆辆旅游车停在路口,车门打开,吐出一个个高鼻深目的老外,他们满脸的崇敬和神往,急匆匆地奔向中山堂和纪念馆。然而,居住在那里的几个月里,我很少在那些民族英雄的堂馆里看见过中国人的身影。他们都在忙着做生意,金钱让他们行色匆匆,他们匆忙的脚步不会在这些堂馆前停留。
走进房门,阿青就开始收拾房间。几天出门采访,阳台的窗户忘记关闭,房间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阿青去卫生间取出抹布,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开始擦拭。我望着她苗条的穿着吊带裙的背影,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漫上心头。
我悄悄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了她细细的腰身,阿青一哆嗦,头靠在了我的肩头,闭着眼睛。我们嘴唇互相寻找着,寻找着,终于不经意地碰在了一起,湿漉漉地粘在一起,不愿分开。
然后,衣服就掉落在了地上。
我们相拥着,用手掌阅读着对方的身体,喃喃地说着情话。她的肌肉紧绷绷地,细腻而滑润,还有一丝冰凉,像绸缎一样。她肩头浑圆,乳房高耸,细细的腰身不盈一握,臀部却又像山丘一样夸张地隆起。她摩挲着我的胸脯,脸贴在我的肩膀上,肚腹下的峡谷涌出涓涓细流。
然后,我们一起倒在床上。
我们相拥着,蠕动着,寻找着幸福的颠峰。很轻缓,很温柔,像微风吹拂着林梢,像海浪冲刷着堤岸。我们幸福地呻吟着,让阵颤慢慢地,慢慢地覆盖全身。
然后,我们一起平躺在床上,渐渐平静下来的肌肤贴在一起,幸福的汗水流在一起。阳光透过阳台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赤裸的身上,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她,像婴孩一样圣洁。
此后,我们同居在一起。
每天夜晚,下班后,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我去桑那城接她。桑那城的门口停满了各色的豪华轿车,它们颜色炫目线条流畅排列整齐,整齐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昭显着优裕和富有。我自惭形秽地把我的宝马自行车停靠在一棵树下,然后和它一同躲在黑暗中,等待着阿青下班。
阿青下班了,她走出灯火辉煌的桑那城,绕过一辆又一辆霸气十足的轿车,向我和我的宝马自行车走来。我载着她,摁响铃声,向中山路驶去。我的自行车是最破旧的,可是自行车上的我的阿青却是最好的。
阿青说,以前每次回家,都有那些开着车子的男人要送她,她从来没有让他们送过,她厌恶那些色相十足的男人。
阿青是每天下午才去上班的。遇到没有采访任务,我还会骑着自行车去送她。然而,那时候警察还没有下班,我们不得不格外小心。每到十字路口,我就让阿青先下车步行穿过马路,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看着阿青穿着的短裙下,裸露的大腿上被自行车后座压出的印痕,我就一阵阵心酸。我的阿青是最美丽的,然而却坐着我残破的自行车。我发誓,以后一定要买一套房子让她居住,买一辆轿车让她乘坐。
阿莲家独具一格的精美装修让很多人羡慕,我曾经很多次在她家听到那些客人的啧啧称羡声。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种精美装修,成为了谋杀小娜娜的凶手。
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突然接到了阿莲的电话。阿莲说,小娜娜最近一直发困,老师也反映经常在课堂上睡觉,她想带去医院检查。
我边穿衣服边说,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我隐隐感到不安,小娜娜是阿莲的一切,是阿莲唯一的依靠,我担心真的检查出疾病来,阿莲会承受不了。但是,那时候我没有料想到,娜娜竟患的是那种最恶劣的疾病。
我来到医院。不久,阿莲和娜娜也来了。娜娜黑乌乌的头发披散在肩后,越发显得皮肤苍白,苍白如纸。她拉着阿莲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患者。那些患者有的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艰难行走,有的手捂肚腹蜷曲腰身满脸病容,有的头部缠着绷带,有的手臂上打着石膏。娜娜看着他们,眼睛里泪光闪闪,她对阿莲说,妈妈,那些人好可怜啊。
我拉过娜娜,将她抱在怀中,阿莲跟在身后,我们一起向医院的门诊楼走。四个民工模样的人抬来了一顶担架,急急地向前跑去,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担架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男子,脸上是杂乱的胡须,似乎好多天没有刮洗,他的身上盖着一件黄色的大衣,衣服上有斑斑血迹。娜娜只看了一眼,就将头贴近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湿漉漉的。娜娜在哭泣。
我们走上了门诊楼二层,在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伍后,两只脚都要麻木了,才轮到了我们。诊室里面向房门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医生,皮肤很干净,打着细细的皱褶,脸上有几粒雀斑,眼睛下是大大的高高凸起的眼袋,看起来医术很高明,人也很慈祥。他像摸像样地摸摸娜娜的额头和肚腹后,就建议我们去做血液化验。
在血液化验窗口抽完血,我把阿莲和娜娜安排在走廊的靠椅上坐下后,就等候在窗口。护士小姐每隔几分钟,就会把一大叠化验单扔在窗口的篮子里,让病人自己去查找。
那几分钟异常漫长,我手插在裤兜,在窗口踱来踱去,焦急地望着窗内忙碌的医生,我不知道等待阿莲和娜娜的命运是什么。我想让化验结果快快出来,又担心结果会出来。我现在终于能够想象那些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结果的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又想,阿莲和娜娜那么善良,她们坦荡无私心无城府,娜娜那么可爱,阿莲经受过那么多苦难,老天不会再把灾难降临在她们身上。
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姐把化验单扔在篮子里,最上面就是娜娜的。我拿起来,偷眼看见阿莲和娜娜面对面坐着,伸出手指开心地做着游戏。我问护士小姐,这张化验单上有什么问题吗?护士小姐很认真地看了看,问我是小孩的什么人。我说,是她妈妈的朋友。护士小姐说,不好,可能有很严重的病,你最好再问问医生。
如同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愣愣地站着,耳朵里嗡嗡作响,为了避免阿莲看见,我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然后,拧开水龙头,让流水声掩盖我的哽咽。
洗把脸,我故作轻松地走向阿莲。阿莲站起身来问我,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说,出来了,没有什么事情。阿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笑容。
我们又回到门诊楼,为了隐瞒她,我找了个借口让她带着娜娜呆在诊室外,我一走进去就带上房门。老医生看了看化验结果说,白血病。
我呆呆地坐着,心冷如冰。我很早就知道这种残酷的疾病,这种无可救药的疾病。还在很小的时候,有一部日本的电视连续剧《血疑》在上演,那个名叫幸子的女孩就患有这种疾病,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她坐在铺满鲜花的船上,静静地,静静地一个人驶向浩淼的大海……那个异常凄美的结局曾让少年的我一次次泪流满面,幸子的扮演者山口百惠也成为了我少年时代的崇拜偶像。我没有想到,今天,美丽可爱的娜娜也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
老医生问,你们今天住院吗?
我问,白血病能够治愈吗?
老医生说,发现早就可以治愈的,我可以介绍你们去一个医院,那家医院设施和水平都是一流的。你们今天住院吗?
我问,治疗痊愈大概需要多少钱?
老医生说,大概一百万。当然不是让你一下子就掏一百万,先交一部分钱够住院就行了。今天住院吗?
我说,我们药准备一下。我站起身来,老医生很热情地送我出门,拍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住院就找他,他会找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药。
走出门诊楼,我对阿莲说,医生让我明天再来,你和娜娜就没有必要来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搪塞,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阿莲这个残忍的病情。
门诊楼口,刚才遇到的那张担架放在地上,四个民工涨红着脸,正在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争吵,白大褂眼睛斜视着他们,很不耐烦的挥挥手说,抬走抬走,没有钱住什么医院。四个民工搓着手团团乱转,他们哀求着,说钱马上就可以到,但是白大褂没有丝毫通融地斩钉截铁地说,快走,再不走我就要叫保安了。民工们无奈,只要抬起担架,眼中含着泪水。
娜娜突然问阿莲,妈妈,咱们带钱了吗?咱们替叔叔们交了钱吧。
阿莲走向民工们,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沓钱交给他们。民工们感谢地看着她,突然一齐跪倒在地。他们说,同伴在建筑工地从楼上摔下来,包工头不管,他们抬送到医院,却又交不起住院费。他们说,姐姐你有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你们全家无病无灾。
阿莲转身走回来,我看见她的眼中泪光闪闪。
老天爷?老天爷你在哪里?你长眼睛吗?你有良心吗?你为什么要让娜娜患这种病?她们母女已经够苦了,你为什么还要给她们降临灾难?
我一直想不通娜娜为什么会得白血病,我后来查找了许多资料,又一点一点地询问阿莲,才知道了罪魁祸首竟是她们家的豪华装修。
阿莲说,福州的那套房子装修时,她已经快要临产。房子被丹麦的两位艺术家装修好后,生产完毕的她就和襁褓中的娜娜一起搬进了油漆味四溢的新房屋。那时正是冬天,为了让那种刺鼻的气味排泄出去,她夜晚不得不把窗户打开.。
后来,在娜娜住院时,隔壁也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在治疗,她患的是和娜娜一样的白血病。在和她的父母攀谈中得知,他们家半年前购买了新房装修完毕。我联系了环保部门的专业技术人员去他们家检测化验,结果让人惊恐不已。时隔半年,他们家空气中的甲醛和苯还远远超标,而甲醛和苯正是制造白血病的元凶。
和阿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下午,我要了经常来她家的那个穿着很性感的女子的电话号码,因为我曾听阿莲说,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阿莲说,她的名字叫芳婷。
芳婷也曾经是一位留守女人,她送走老公去美国后,就开始找工作,她每天兼职两份工作,辛辛苦苦地还完了老公出国所借贷的外债,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老公回来夫妻团聚。三年后,腰缠万贯的老公回来了,却过起了挥霍无度的糜烂日子,包情人嫖娼妓买六合彩,日日脚不沾家。更可怕的是,他们夫妻关系越来越紧张,芳婷苦口婆心地规劝丈夫回心转意,换来地却是丈夫挥动的老拳。最后,他们离婚了。芳婷什么也没有带,只带着满身心的伤痕,就这样走出了那个豪华而阴冷的家。
阿莲说,芳婷现在在做医药代理。我知道,所谓的医药代理,就是想尽千方百计找到那些大医院里能够掌管药品进出实权的人,用金钱和身体打动他们,来铺设一道把那些手续不够齐全而价格又偏高的药品输送到这家医院的管道。药品价格居高不下,看似在于这些医药代理,然而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那些手握实权的医院主管人员。他们所得到的回扣和贿赂远远高于那些为生活而奔波的药品代理。他们有着绝对的权利,所以就滋生出绝对的腐败。
在一家茶馆里,我和芳婷面对面坐着,我说了娜娜的病情,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阿莲。
芳婷沉默了,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她说,一定要让她知道,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她说,让她来告诉阿莲。还要通知阿莲的老公,让他赶快从日本回来。
阿莲的老公叫陈林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后来,芳婷告诉我说,她是当天夜晚告诉阿莲的。阿莲知道这个消息时,很平静很平静,一滴眼泪也没有流。阿莲一根接一根地很凶猛地抽烟,脸色铁青。芳婷陪着阿莲直到天亮。整个夜晚,阿莲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坐在地板上。天亮时分,她很努力地想站起身,突然吐出一口鲜血,献血像艳丽的花瓣落在地板上。阿莲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芳婷吓坏了,她手忙脚乱地搀扶起阿莲,一声一声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阿莲睁开眼睛,坐起身,突然哭出声来,她说,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
芳婷说,她替阿莲给陈林峰打了电话。远在日本的陈林峰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电话。他说,他很忙。
第二天,阿莲取出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和我们一起来到了那家医院。
医院门口游荡着许多可疑的身影,有老人有青年,他们一见那些愁容满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就贴上去,从口袋里掏出油印的传单窃窃私语,眼睛像老鼠一样滴溜溜乱转。他们很热情地和陌生人搭话,嘘寒问暖让人感动,他们介绍着在这座城市里哪家医院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哪家医院医术高明收费低廉。他们衣着寒酸举止木枘却能说会道口若悬河,听起来完全就像福州通或者医疗专家。芳婷说,那些人就是所谓的医托,他们为别的医院拉客,抽取提成。
在门诊楼里,我们又见到了那名看起来很儒雅的老医生,他先问阿莲带来了多少钱,然后说,这家医院收费很昂贵,他介绍我们去另外一家,在他这里看病,在那里住院取药。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进来了一个女孩,她毕恭毕敬地称老人教授,然后对我们说,请我们放心,教授的病人她会全力以赴地照顾。
我们千恩万谢地对教授鞠躬致谢,然后跟着女孩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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