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在领读课文,她的英文发音非常纯正,声音甜美,柔软而婉转。孩子们齐声跟着她朗读,声音杂乱而清脆,像水花四溅。有孩子读错了,她走下讲台,慈爱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剃光了地脑壳,受到惊吓的孩子释然地笑了,她也笑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发出轻松的笑声。
那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残破的教室,那也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友好最轻松的课堂气氛。
我想,媚娘真好。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是佛祖把她派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们相识,我必须好好对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我能够和她比肩携手,能够和她共浴爱河,我应该满足了。难道我还一定要贪图结果吗?
我想,如果不是佛祖让我们相识,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会来到这个深山之中的寺庙,把我们的知识,尽我们所有,传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们,这些寺庙收养的孩子们,这些小小的佛门弟子。
我想,认识她,是佛祖的旨意。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那也是佛祖的旨意。我不能违背。
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夜晚的五一广场是福州最热闹的地方。五一广场是福州市的中心。
黄昏来临的时候,广场上的五彩华灯就一齐亮起来,将地面和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群。时光尽管已经是深秋,但福州的深秋并不寒冷,街树依然青翠欲滴,枝头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在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寒风呼啸衰草连天,人们穿着厚厚的臃肿棉衣,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急颠颠地赶回生着熊熊炭火的房间,而在这里,深秋才是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
五一广场北边的高高台阶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塑像洁白如玉,有五层楼房那么高。塑像的旁边,还有一匹同样高大的骏马,骏马腾空而起,似乎在萧萧悲鸣。据说,那曾经是毛泽东的坐骑。在以后的记者岁月中,我走过许多城市,无论是塞外漠北,还是江南水乡,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宽阔的广场,然而,我在那些现代气息强烈的广场上,没有见过哪一座会像福州的五一广场这样,依然残留着浓重的文革色彩。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草坪上放置着巨大的音箱,音箱里正播放着节奏强烈的乐曲。人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在一起和着节拍起跳。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震撼,也让人激动。人人脸上绽放着微笑,连空气也变得急跃而兴奋。在别的城市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让人激动,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勃勃跳动的场景。
我和媚娘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我们和着节拍起劲地跺脚,轻快地旋转。人群如洪流,我们是洪流中的两朵浪花,我们被幸福地胁裹着,被淹没,又被浮起,心绪和灵魂在城市的上空,在暗夜的上空,轻轻地飞翔。
一曲罢了,我们身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用手掌在脸颊边扇动着,寻找到了一个木条座椅。刚准备坐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媚娘的名字。
我们回过头,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黄黄的,很长很长,披散在脑后,她小小的脑壳几乎不胜其负,微微地仰起脸,她脸部的五官也很小巧,无可挑剔。
一个非常精致非常秀气的南国佳丽。
媚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我清楚地感觉到媚娘在距离我愈来愈远,但是我无法把握她,我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就像我也爱她一样,但是那一纸婚姻证明如同深深的鸿沟一样隔绝了我们,我们无法跨越。
媚娘常常对我说,她有一种犯罪感,她不是一个 好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出国,远隔千山万水,她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
我总是在安慰她,可是,每次说着说着,我就感到羞耻,我不是在安慰她,我倒像是在为自己解脱。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说,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我,你没有错。没有人会责怪你。我应该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因为是我引诱了你。
我说,食色性也,性欲怎么能强行压抑?它就像洪水一样,你无法堵塞它,你只能疏导它。强行堵塞,必将引起大坝坍塌,洪水滔天。
媚娘说,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的一篇小说,一位女子,刚结婚就死了丈夫,在过去,已婚女子是不能再改嫁的。漫漫长夜,她无法度过,就把一盒火柴倾倒在屋子里,然后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又胡乱地倒在地上,又捡起来……就这样,她熬倒了天亮,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少年时代,我不能理解那个年轻寡妇的举动,总在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现在,我理解了。
那段日子里,正有一部叫做《魔戒》的电影在福州的电影院里火热上映。我们一起去看。《魔戒》让一贯冷静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那部据说是电影问世以来投资最大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我们一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那些唯美的画面和曲折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在观看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抓紧着我的手,和满场的女观众一同惊声尖叫。那时候,福州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想和女朋友有进一步的进展,你就带她去看《魔戒》,因为在剧情高潮时,她会不自觉地抓紧你的手,不愿放开。
我看过了一遍的《魔戒》,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印象,然而,那里面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甘道夫被炎魔的火鞭缠卷住了脚腕,他的双手紧紧地扒着悬崖,可身体在一寸寸地向悬崖下坠落。亚拉冈想回身救他,可相隔着深深的峡谷。那一刻,漫天的喧嚣突然一齐静寂,峡谷间只回荡着甘道夫无奈的声音,他在告诉亚拉冈——快走!
我记得我在看到这个场景时,流下了眼泪。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这个场景,我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甘道夫和亚拉冈的无奈,就是我和媚娘的无奈啊。
又到了周末。
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我们去北峰给孩子们授课,在惠净法师和孩子们的面前,我的烦恼和痛苦减轻了。她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非常恩爱非常要好的恋人。
那天,从寺庙出来,媚娘向惠净法师借了两本佛经书,那是两本纸页泛黄、字迹竖排的书籍,上面还有毛笔圈写的痕迹,那也许是历代寺庙高僧所留下来的心得体会。媚娘双手从惠净法师的手中接过书籍,我看到她满面虔诚神情肃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此难深的经书。
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中。
那天从北峰回来,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行走着。从郊外向城里走去,穿过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又趟过一条条铮铮奏响的溪流,我们走困了,然后,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坐下。点了两盘最便宜的拌面,要了两瓶啤酒,我们吃得热气腾腾,喝得痛快淋漓。
小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摆放了几张桌凳,案板上也只有几种简单的蔬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对夫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从他们互相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恩爱。然后,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外边跑进来,浑身尘土,脸上还沾着泥巴。他们把小孩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语气严厉但却充满慈爱地责骂着,小孩咯咯笑着,嗲声嗲气地撒娇。
从小店出来,我们又上路了,媚娘说,我很羡慕那对夫妻。我对生活没有奢求,我只希望能和老公在一起,生一个活波健康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穷也罢,富也罢,永远不分离。
小店中的那对夫妻,那个家庭,竟然让媚娘如此羡慕。
我们走回福州市区时,已经是夜晚了。在一家酒店门口,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外边住宿过,今夜,我们就要奢侈一把。
那家酒店一夜的住宿费用高达300元,我从随身携带的储蓄卡上取出钱,媚娘一再阻挡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浪费,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我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我就感到幸福。
300元一夜的酒店房间果然和我的出租屋不一样,房间的四面都是镜面装饰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铺在宽大的床上,撩起一个被角,像少女撩起的裙裾,引人遐想。泡在浴缸中,温热的水包裹着,托浮着,像飘在云端一样幸福而惬意。
突然,媚娘的手机响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媚娘裹着浴巾跑出去,用我无法听懂的闽南话应答着。我听不清她和对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很急切。
他们通话通了好长时间。媚娘一条腿蜷放在床上,一条腿垂放在床边,弯曲着腰身接听电话,我从浴室走出,我揩干了全身,我打开了床头灯,我躺在床上,我捧起一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椅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法看下去。
我想赶快入睡。我闭上眼睛,可是头脑中翻江倒海,我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媚娘从阳台上回来了,她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背起挎包。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了出去。房门在我们中间重重地关上了,也重重地隔断了我们。从此,她在这边,我在另一边。我们的心再也无法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也再没有走在一起。
爱情原来还会这般痛苦。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福州的东街口,那是福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家家鳞次栉比的专卖店将这条街道装扮得美丽时尚。对对热恋中的男女迎面而来,又携手走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坠入黑暗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当初和一样挽着恋人的手幸福地从这里走过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依然幸福如初。
从那次在酒店分手后,媚娘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很想很想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天,但我觉得好像很长很长。漫长得我的心都已经长满了苔藓。
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就在东街口,就在我们经常手挽着手散步的那条街道上。那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居然就看到了对面人行道上的她。她站立在一棵街树下,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边那棵树木一样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心驶过,我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往两边望去,都是汹涌的望不到尽头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我紧紧地盯着她,害怕她会被人流淹没。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个情节,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终于发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朋友,然而,他就是无法横穿马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欢地人群冲走,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留下终生悔恨。
我试着穿越马路,我找到一条汽车之间的缝隙,向马路中央跑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里探出一个烫着满头卷花的头颅,那个长相非常恶俗的女人用当地的方言骂着我,丰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向她假扮着笑容说抱歉,心里也在恶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骂她。她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终于穿过了大街,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顾,多亏她身材高佻,我终于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闲装专卖店的门口走去。我跑向她,将迎面而来的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骂声。可我已经顾不上回骂了,我只惦记着媚娘。
在那家专卖店的门口,我追上了她。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肩头。她回头看见了我,但脸上没有任何惊喜。
我怅然若失。
然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静静地氤氲着淡淡的芳香,而桌面两边的我们,长时间没有话说,显得尴尬而陌生。
我说,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说,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经过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心力疲惫,很喜欢怀想往事。有时候想着想着,心头就掠过一阵沧桑。而这些都是那些袖着双手蹲在墙角晒这太阳的老头喜欢做的事情。
我觉得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下去后我会毁灭的。
于是,在元旦来临的时候,报社放三天假,我选择了去平潭岛。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岛,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舰漂浮在大海上,亚热带季风气候亘古未变地吹拂着它,让它四季阳光灿烂草木葱绿。
先坐汽车,后换乘轮船,一踏上那个传说中异常美丽异常神话的地方,我就放飞了沉重的心灵。平潭岛,它的风光与福州迥然不同,仿佛异域。小岛非常平坦,铺着一层柏油的马路四通八达,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热带树木阔大的叶子所覆盖的村庄。村庄里家家用石头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门前晾晒着渔网,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从村道上跑过,光脚板将青石板铺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闹。平潭岛的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们统一地向着北方倾斜,那是经年累月的海风吹拂的。尽管已经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岛上依然很热。强烈的光线照射在我独自行走的背脊上,让我的衬衣一片濡湿。
我行走着,向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渴望与喜悦。传说中的大海波诡云谲,辽阔无垠,它浪漫而神秘,美丽而惊险。我行走着,焦渴的目光望着远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读过的关于大海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美人鱼、库克船长、野天鹅、海盗……我不知道我将见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我不知道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鹅在盘旋,夜晚真的就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一样的歌声。我行走着,看到路边休憩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渔民,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紫外线烧烤得黑漆发亮,额头也被海风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着他们,我感到异常亲切。
第1章 媚娘的故事(1)
第2章 媚娘的故事(2)
第3章 媚娘的故事(3)
第4章 媚娘的故事(4)
第5章 媚娘的故事(5)
第6章 媚娘的故事(6)
第7章 阿莲的故事(1)
第8章 阿莲的故事(2)
第9章 阿莲的故事(3)
第10章 阿莲的故事(4)
第11章 阿莲的故事(5)
第12章 阿莲的故事(6)
第13章 阿莲的故事(7)
第14章 京榕的故事(1)
第15章 京榕的故事(2)
第16章 京榕的故事(3)
第17章 京榕的故事(4)
第18章 京榕的故事(5)
第19章 京榕的故事(6)
第20章 京榕的故事(7)
第21章 京榕的故事(8)
第22章 王靖的故事(1)
第23章 王靖的故事(2)
第24章 王靖的故事(3)
第25章 王靖的故事(4)
第26章 王靖的故事(5)
第27章 王靖的故事(6)
第28章 王靖的故事(7)
第29章 王靖的故事(8)
第30章 王靖的故事(9)
第31章 王靖的故事(10)
第31章 王靖的故事(10)
第30章 王靖的故事(9)
第29章 王靖的故事(8)
第28章 王靖的故事(7)
第27章 王靖的故事(6)
第26章 王靖的故事(5)
第25章 王靖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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