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媚娘的故事(3)

阿青一身职业装打扮,深黑色的套裙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异常高贵典雅。里面是洁白的衬衫,像雪一样不染一丝尘滓。领口处打着一个鲜艳的红色蝴蝶结,蝴蝶翅翼鼓动,翩翩欲飞。套裙非常合体,将她高高的胸脯和细细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裙下是纤长丰润的小腿。

阿青也看到了我,她本来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她的发型改变了,黑黑厚厚的刘海覆盖着光洁的额头,刘海下是一张精致的面容。没想到,她是如此善变,在人流如梭的大街上,她像风尘女子一样成熟;而在风月场中,她却像处子一般清纯。

我一直以为她在桑那城中做那种卖淫的小姐,陪客人洗澡,陪客人聊天,再陪客人上床。我不知道,她竟然在这里做礼仪小姐。

后来的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职业,这种躬身迎接嫖客光临的想起来就让人恶心的职业。她说,她喜欢,因为很轻松,因为环境好。我说,你的大学白上了,一个文盲也能做这种工作,只要她长一张漂亮的脸蛋。她突然沉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贫嘴调侃,过了好久,才说,你以为我喜欢啊,你以为我喜爱这种下贱的工作,我是没有办法啊,每天迎来送往那些肮脏的嫖客,对着嫖客陪笑脸,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找不到工作,我们全班40个人毕业,找到工作的还不到10个人。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再依靠父母养活。她脸蛋涨得通红,我看见她得眼中含着泪花。

那天夜晚,我把阿青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说,这个女孩真漂亮。

随后,我们走进了桑那房,在那个小小的用木板隔断、烧着青石的房间里,我们赤身裸体,汗如雨下,浓稠的炽热空气让我们呼吸维艰,但就是在那种艰难困苦中,他们还在赞叹着阿青的美丽。他们说,在这脂粉横溢的时代里,这种清纯可人的女孩子太难找到了。

“移情别恋”是福州最高档的桑那城,那里的小姐也是全福州最漂亮的,听说她们都是从山城重庆来的。重庆为全国各地贡献了多少小姐,不得而知,但是,在全国各地的城市里,绝对都有重庆小姐生活的足迹。这个因出产美女而著名的城市,一时间让一部分人诟病而让另一部分人心驰神往。

我和朋友们从桑那房里蒸出来,一个个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地吸着桑那房外显得清冷而沁人心脾的空气。冲洗完毕后,我们走进了休息室。

阔大的休息室里整齐地排放着几十张单人沙发,那些只穿着很宽松的短袖短裤的男子松松垮垮地躺倒在沙发上,躺得潦草而杂乱。一面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屏幕,屏幕上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的女子在骚首弄姿挤眉弄眼,一会儿把双手举起来,一会儿把双腿分开,音箱里正播放着当年最流行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然而画面上没有飞雪,有的只是一个在海边做着种种撩人动作的风骚女子。天花板上镶嵌着许多灯盏,然而只有四角的几盏灯亮着。几个坦胸露乳的女子穿梭在沙发组成的窄窄的走廊里,眼光左右逡巡着,寻找着那些焦灼渴盼的男子。她们都无一例外地漂亮,在休息室黯淡的灯光下,她们皮肤泛着炫目的白色,胸部和腿部大块大块的肉招摇过市,引人遐想。墙角躺着一个猥琐的男子,他正在打着手机,他在催促着对方,快来呀快来呀,一个比一个靓,奶子大腿好白好美呀,看的清清楚楚的。他在用敖牙的本地闽南话说着,他激动得声音也在颤抖。

我们各自寻找着空沙发躺下来。我刚将双脚搁放在面前的方几上,一位小姐就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眼睛出奇地大,还描着浓浓的眼圈,似笑非笑,勾人魂魄。在她的注视下,我突然激动而幸福,又有些恐惧。她说,大哥,去包间休息吧。我知道进了包间就意味着什么,我缓缓地摇摇头。她的手突然放在了我的小腿上,轻轻地按摩着,嗲声嗲气地摇晃着上身,两颗成熟饱满的奶子剧烈晃动,几乎要挣脱而出。她的手又顺着我的大腿向上,探进宽大的短裤中。我不由自主地哦地叫了一声。她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虎牙,呵,赶快进去吧。

我眼睛不敢看她,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像熊熊的火苗一样燃烧得我浑身燥热,我又像被剥光了衣服突然丢在大街上一样心中充满了羞耻和难堪。我左右观望着,看看旁边有没有人在注意我。旁边除过呼呼大睡的男子,没有睡着的身边都有一个极尽挑逗极尽风骚的小姐,有的小姐已经扒开了男子的短裤,有的小姐正拿着那个男人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观察着,还有的坐在男子的腿上,做那种销魂的动作。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第一次见到在这里,人们都露出了自己的本相。无所谓羞耻,无所谓原则。

尽管福州有着太多的桑那城,还有被桑那城挤到了小巷中的发廊,还有那条全福州人都知道的晋安河边的站街女,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姐亲密接触过。那些发廊挂羊头卖狗肉地经营着黄色的业务。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发廊或粉红色或淡绿色的灯光就次第亮起,迥然不同于两边小吃店修理铺的明亮灯光,显得鹤立鸡群而别具特色。从发廊门前走过的一群群民工总会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贪婪地盯着门后衣着暴露脂粉覆盖的女子,说一声,看,又一家卖那个的,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我也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名不副实地发廊前路过,也曾经在她们的门前蠢蠢欲动,但总是在即将推开门的一霎那,我停止了自己跨越而入的脚步。那条一到夏天就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晋安河,夜晚河的两岸总会像幽灵一样游荡着那些从农村来的中年妇女和城市里的下岗女工,她们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叫一声,小弟,去玩玩吧。她们突兀的声音和丑陋的容貌总会让人魂飞魄散。人们把那里叫做男人超市,意思是男人可以在那里随意选购自己的货物,然后带回家中。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并不知道那里对一个男人真正的意义,我是路过的,树后就没有任何准备地闪出了一个女子,身材强壮,威猛剽悍,像旧小说中的剪径大盗。她拉着我的手,要我去她出租的房子里去玩,只要20元钱。我摇头加摆手,可她毫不理会,继续用粗壮的声音向我撒娇,露出两颗结实的黄板牙。我没有办法,惶惶丢下20元钱后,落荒而逃。

在福州,人们把卖淫女分成三个等级,一等在桑那,二等在发廊,三等在晋安河。在这座南方的都市里,一年四季的炎热气候中总充盈着暧昧和淫乱的气息。这座城市缺少活力,缺少创意,缺少凉爽,但绝对不缺卖淫女。卖淫女像这座城市特有的老榕树的根须一样,深入到了大街小巷,举目皆是。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柳下惠,我不愿意接触小姐的原因是,我总认为小姐们身上都有病,不是艾滋病就是性病。让我谈之色变避之如虎。

在“移情别恋”里,那名大眼睛的小姐正在挑逗我。突然,她停手了,和休息厅里所有的小姐一起急急忙忙地涌向墙角一道隐秘的门,消失在粉红色的墙壁后。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心想一定是公安来了。

几分钟后,她们又一起大呼小叫地出来了,大眼睛小姐又坐在了我的面前,手探进我的短裤,继续完成她未竟的事业。我问,刚才怎么了?她说,一个客人要挑选,让我们全部过去。她不动声色地说,没有任何羞耻和难堪。

我看到我的那几位朋友都陆续从那道隐秘的小门走进去了,他们一人搂着一个小姐。大眼睛小姐很不满意地说,看看,和你一起来的人都进去潇洒了,你还等什么呀?

我心中的欲火又燃烧起来,刚起身,扭头一看,突然看到了阿青。她可能已经下班了,正穿过休息室的走廊,手臂上搭着那件黑色的套装上衣。我又躺了下去,我不能让阿青看到我是如此堕落如此无耻。在阿青的面前,所有的小姐都会黯然失色。只有阿青才是最好最漂亮的。

大眼睛小姐气哼哼地走了,她为自己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极为不满,临走时半是撒娇半是发泄地踹了我一脚,让我大腿隐隐生痛。

后来,在我爱上阿青,和阿青一起共裕爱河的某一天,阿青告诉我说,那天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她觉得我是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男子,一个能够经受诱惑的男子。这种男子现在已经像大熊猫一样稀有。

我非常惭愧,低下头,无言以对。阿青并不知道,我和她的嫂子媚娘之间的事情,而我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

在我和媚娘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好几次我们的事情差点被阿青发现,但每次都化险为夷。

发现媚娘情绪变化是在仲秋的一个凌晨。

那天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躺在我的出租屋里,彼此抚摸着对方,还像第一次抚摸一样心旌摇曳激动不已。尽管已经认识了半年时间,可我们还像初恋一样,分别后就苦苦地思念对方,见面后就迫不及待地拥抱接吻,迫不及待地做爱。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不觉曙色染白窗棂,不觉就到了分手的时间。

那天夜晚,我们还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疯狂地做爱,床板在身下不堪重负地痛苦呻吟,楼下疾驶而过的汽车灯光一次次地照亮雪白的墙壁,我们浑然无觉,一次次汹涌而来的潮水一样的欲望淹没了我们,我们在潮涨潮落中幸福地战栗,幸福地喘息。然后,在午夜浓浓的墨一样的暮色中沉沉睡去。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起去爬山,山峰很高很高,山颠直插云霄,云雾在山间缭绕。空洞洞的山谷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山道两边峭壁千仞,风从岩石的罅隙间穿过,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都汗流浃背。她说,她很渴很渴。我说,我去找水吧,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她点点头。我沿着一条岔路口,走上弯曲的山道,穿过阳光也无法穿越的黑森森的树林,在树林的那边找到了淙淙流淌的一眼泉水。我用手掌捧着泉水,高喊着她的名字,向回跑去,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穿过树林,可是我找不到她,举目四望,周围只有嶙峋的岩石。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我大声呼喊着,空空的山谷中只有我焦急的回声……

然后,我就从懵懂中醒过来了,习惯性地向身边伸出手,身边空空如也,她不在!她真的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张望,朦胧的天光中,她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地藤椅上,身披浴巾,她双腿搁放在臀下,长长的头发遮没了脸庞。

她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默默地起身,拿起一件衣服,走到她的身后,披在她的肩膀上,她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回头。我轻轻撩开她脸前遮挡的长发,突然惊异地看到,她的脸上泪痕点点,映照着惨淡的月光。

我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着她冰冷地脸颊。怎么了,怎么了?亲爱的。我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微闭着双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天凌晨,我们面对面坐在阳台上,坐了好长时间。城市从夜色中慢慢醒来,远处林立的高楼在曙色中慢慢明晰,大街上响起了清洁工人打扫路面的声音,我们睡意全无。那天凌晨,我看见她第一次吸烟,烟头的火光映照着她鲜艳的红唇,长长的头发遮没了半张俊俏的脸庞,显得异常凄美。那天她坐在凌晨清冷的阳光中抽烟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让我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痛苦不堪。

我说,我知道你心中有难言之隐,我知道你有些话一直不愿意告诉我,但是我非常清楚,你爱我不像我爱你这样深。

她说,原谅我,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我原来以为我能够做到的,现在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永远也做不到。

我没有见过媚娘的丈夫,一直没有。媚娘也没有向我说起过。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非常英俊非常潇洒,也一定风流倜傥,要不,媚娘为什么会这么爱他,爱得这么深,在分别了这么久,还一直想着他,在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还在想着他。

我感到一阵淡淡的痛苦和嫉妒。然而,我又没法说出。在他们两人之间,我是第三者,我属于那种被人唾骂的,被道德所评判的人,我的良心时时受到煎熬和谴责。

然而,我又无法从这场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说,我们没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放弃吧,放弃吧,然而,我总是无法忘记她,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见到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媚娘说,她昨晚梦见了她的丈夫,她远在伊拉克的丈夫,她的丈夫穿梭在异国的硝烟战火中,纷飞的枪弹随时都会击中他,而他只是为了赚钱,为了这个家庭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

媚娘说,她现在非常后悔让丈夫去伊拉克,那个语言不通又危机四伏的陌生地方,富裕和贫穷并不重要,钱对一个家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够长相守。

我默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梦见了她,而她梦见的是她的丈夫。

再见到媚娘时,我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她对我还像从前一样关爱,走在大街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掌柔软阔大,手指纤长。遇到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和行人时,她还是抢先一步,用她丰满的身体阻挡着我。我曾经笑着称她为老母鸡,她说,谁让你是小弟弟,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然而,在她翅翼保护下的我,距她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你在我的身边,我却无法读懂你。

我开始陷入了无端的痛苦中,不知道我们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其实结局早就能够预料,只是那些日子里,我不愿相信,不愿接受那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我在想,当有一天,她的丈夫从那个动荡不安的伊拉克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

还和以前一样,每到周末,我们就相约在报社楼下见面,然后一人一部单车,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一同驶向北峰山下,再弃车步行,拾级而上,来到那个收养了许多孤儿的寺庙。惠净法师总会在寺庙前迎接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永远都是慈祥的,像阳光一样,让我的心中暖洋洋的。在她笑容的照耀下,我心头的坚冰渐渐融化。我开始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爱,远远超越于儿女情长之上。我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所谓爱情而汗颜。

周末的整个早晨都属于英文和古文课。我讲课时,她就坐在后排;她讲课时,我也坐在那个位置上。处于深山中的寺庙异常寂静,只有潺潺流水声从窗外传过来,间或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这座用寺庙改建的教室异常破败,支撑屋顶的两根柱子千百年来被虫子蛀成了无数的洞,轻轻一拍,就会掉落黄色的木屑。后来,在我离开福州,每逢有台风登陆东南沿海,我就会想起这座寺庙,我就会替她们深深担忧。我不知道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狂风暴雨中,她们是否安之若素。

媚娘站在讲台上,身躯挺拔,她柔软的目光看着孩子们,那目光充满了绵羊般的良善和温柔。孩子们手中捧着残破的课本,那些课本是我们从一所所学校,从一个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家中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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