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媚娘的故事(2)

我至今还想不明白,那段时间里,我们为什么会那么贪婪。我们抓紧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在每一分钟都制造出新的欢乐。我一直在想,媚娘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天生就性欲高涨,她丰满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片肌肤,都充满了勃勃的性欲。

因为有了媚娘,那些日子里,别的女人对我没有了任何吸引力。走在大街上,挽着媚娘的手,我高仰着脸,承受着南方炽烈的阳光,脸上写满了得意和幸福。我觉得我是全福州最幸福的男人。

一天下午,报社突然来了一名大学毕业不久的女生。这名名叫张靓的女生名副其实,她被分配在出版部,和我搭档一起组版。每天晚上,我把编辑好的稿件交给她,她来设计版式,在电脑上编排版面。我至今还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时,穿着杏黄色的T恤,白色七分裤。在福州那座每年炎热季节长达数月的南方城市里,七分裤是许多女孩子的选择。那身色彩艳丽的衣服将张靓包裹得挺拔而美丽,楚楚动人。她是出版部十几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午夜时分,我们下班了,张靓提出让我送她回家,我答应了。那些天里,关于一个流氓集团专门抢劫强奸夜晚回家女孩子的小道消息,像夏天的蚊蚋一样满城飞舞,让午夜的福州街头路断人稀。我送张靓回家,走出报社的办公大楼,穿过马路,却发现她原来就居住在马路对面的一层公寓里。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说,上楼去吗?我几乎连犹豫也没有,就说,不了,我回家了。我的心中装着媚娘,我的心中只有媚娘。

听同事说,张靓的父亲在闽南经济发达地区开了好几家工厂,张靓一到报社上班,他就为女儿在报社对面买了一套住房。

然后,每天午夜下班,张靓都提出要我送她回家,其实,她家距离报社很近很近,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就能够看见她家所在那幢大楼的拱形楼顶。并且回家时一路路灯普照。我隐隐觉得她爱上了我,有时,我们一起组版时,手臂会相撞在一起,她毫不避讳,反而会更近地靠近我。她看我的眼睛也有了更深一层的内容,朦胧而诗意。

一次,我对媚娘说,报社有一个女孩子爱上我了,怎么办?

媚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问,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我介绍了张靓的情况,媚娘说,傻弟弟,这么好的姑娘,你还等什么。

我说,我只爱你,我谁也不爱。

媚娘说,那怎么行,我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能耽误你的幸福。

有一次媚娘对我说,我很不幸,遇到了你。我原来只是想和你随便玩玩,我没有想到你会动真感情,我也快要动真感情了,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我笑着说,怎么办?凉拌呗。谁会对你一个老太婆动真感情。你太看轻我了。

媚娘正色说,我看得出来的,你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眼睛。你是透明的,我也是透明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欺骗对方,我们都很真诚。

我突然有点伤感,她是别人的妻子,她已经说了好多次,这是现实,尽管我一直并不想承认这个现实,尽管我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

我说,你不是说过吗?如果你没有钱,你一定要帅;如果你不帅,你一定要酷;如果你不酷,你一定要有才华;如果你没有才华,你一定要幽默;如果你还不幽默,你一定要对女人忠诚。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有对你的一点点忠诚。你怎么会喜欢我哪?

媚娘说,你是一个很出色的男子,你不缺财产,你很帅,你很酷,你有才华,你幽默,你还很忠诚很痴心。可惜我们相差5岁的悬殊,可惜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我说,我等你离婚,等你嫁我。

媚娘说,我不能离婚,我已经和他被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我默然。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媚娘说。

媚娘一直不愿意告诉我她为什么不离婚,我曾经问过她,她满面忧伤,我看得出来,她有难言之隐。

在我们交往了两个月后,报社便有了关于我的种种传言。他们说我假借主持情感栏目来玩弄女性,他们说我的女朋友足足有一打,他们还说,每个我采访过的女人都惨遭我的毒手。报社领导还找我谈了一次话,旁敲侧击地说,要我加强思想道德修养,青年人,路还长得很。部门主任也在一次吃饭时,半开玩笑地说,你水平很高啊,女人都成了你的胯下之物。

我很痛苦,其实那段时间里我只有媚娘,有了媚娘我还用找别的女人吗?在我的媚娘面前,所有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我问陈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满城风雨地被人谈论和关注。陈凯告诉我,听别人说,他们不只一次在大街上见我和媚娘手挽手,异常亲昵。而媚娘的邻居就有一个在报社做记者。他们都知道媚娘是有夫之妇。

陈凯还说,像媚娘那样美丽的女子,走在大街上,随时随地都会引人注目。

原来是这样。

我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我曾经想过带着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个谁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过着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的生活,我们可以做小生意,我们开一间小小的店铺,我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满足温饱就行了,只要我们能够厮守在一起。

我曾经去书店,在地图专柜逗留了好长时间,我翻开地图,寻找我们私奔的路线,选择定居在什么地方。我一直钟情于大理和丽江,那里美丽的景色和淳朴的民俗会接纳我们,我们开上一间小店,专卖北方小吃,在暮色苍茫时分,对着穿梭往来的游人吆喝——嗨,羊肉串来,羊肉串。

但媚娘说,我不能离开福州,我有责任留在这里,我需要等老公回来。

再后来,张靓也不再要求我送她回家了,她大概也听到了我和媚娘之间的事情。

但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媚娘给予我的,是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给予的。媚娘让我认识到了,最美丽最温柔有成熟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到了秋天。

当有一天,我们去爬福州北部一座叫做北峰的山时,突然发现了满地的落叶,枯黄而脆弱,宁静地铺满了整个山道。时有灰黄的野兔惊慌跑过,撞落一地的碎响。掉落了叶片的树木显得简洁而清爽,像炭笔素描一样美丽。屈指算来,我们已经认识了3个多月,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了整整一个夏天。这个夏天过得好快好快啊。

山道的两边有一些别墅群,那些尖顶的欧式建筑和红墙绿瓦让我们好象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哪间房屋里的音响在播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那婉转凄清的乐声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轻轻地拥抱着。王菲那么忧伤那么感性的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我本来不喜欢流行音乐,总自以为是地认为流行音乐浅薄苍白,无病呻吟。然而,那一刻,王菲的声音突然击中了我,我禁不住浑身轻轻颤动,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转过头,媚娘的眼角也泪痕点点。

后来,在我们分手后,我一直不敢再听这首《但愿人长久》,我知道,当那首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泪流满面,我会发疯,我会想起我的媚娘,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媚娘。我们已经骨血相融。

在远离喧嚣市区的北峰,游人稀少,只有阵阵山风缓缓吹来,哗哗地吹落已被季节染黄的树叶。有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欢唱着,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轻缓,时而激越,时而缠绵。我们学着鸟叫,怪声怪气的叫声先把我们吓了一跳,又惊飞了枝头上欢唱的小鸟。我们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在崎岖的山路上蹦蹦跳条,气喘吁吁。我们全然忘记了就在山下的那座城市里,种种不快乐如影随形拂之不去,命运安排我们无法走在一起,我们也无法抗拒命运。

站在山顶上,我们像 孩子一样尖叫着,大声唱着已经变调了的歌曲。我们捡起石子,比赛着看谁能够把它准确地丢在树干上。媚娘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她一直生活在忧郁和苦闷中,她总是心事重重,她说,她也许天生就是悲剧性格。

我们躺在山顶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天空中悠悠飘过的浮云离我们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山风吹过我们的脸颊,像温柔的手掌在抚摸。我们就那样躺着,就像在我出租屋的床上一样,彼此靠得很近,贴得很近,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阳光穿过树丛照在我们的身上,也照耀着一只飞翔的蝴蝶,蝴蝶的翅翼透明般地美丽斑斓,光彩夺目。阳光也突然唤醒了我心中最纤细的感觉,那些感觉像水草一样在心底潜滋暗长,慢慢的地覆盖了我,我突然有了一种坚挺的冲动,幸福而惬意。探手过去,媚娘的那里湿漉漉地,但她强硬地推开了我蠢蠢欲动的手臂,说,如此美景,我们岂能玷污了。我突然非常惭愧,开始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冲动。

媚娘看起来那么新潮,衣着大胆,内心里其实很传统。

翻过北峰,视线突然变得开阔,远处重峦叠嶂,像波浪一样流向烟雾迷蒙的 远方。而在近处,就在山脚下,有几幢杏黄色的房屋,屋檐翘起,掩映在青松翠柏中。午后灿烂的阳光下,似乎有沉闷的钟声隐隐传来。

我们一路蜿蜒来到山脚下,却发现那是一座寺庙。

寺墙很高大,但却很残破,从墙壁上龙飞凤舞的一人多高的“佛”字上,依稀能够见到往日的辉煌。通往山门的小路上铺满了细碎石子,石子的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根根野草,在已有些凉意的秋风中抖动着。寺墙内,是几幢雕梁画栋而已显苍老的庙宇,还有几株同样穿越了岁月沧桑同样老态疲惫的榕树。

走进寺庙,我们立刻心静如水,满怀虔诚,连脚步声也变得轻轻起落。寺庙淹没在午后巨大的寂静中,我们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直拉着的手,轻轻地走向大殿。

大殿中央是一尊观音菩萨的塑像,正襟危坐,雍容大度,满面慈祥。我在塑像前的蒲团上跪下去,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这些年来,我无论到哪里,都是只拜菩萨,也许是因为少年时代所看的一本书的影响,我一直固执地相信观音菩萨的存在,她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默默地关爱着我们尘世间的芸芸众生。她也看到了我的痛苦,看到了我内心的煎熬,我祈祷着她能帮我解脱,她一定知道解脱的方法。

媚娘也跪了下去,她双手合十,中指尖轻抵下唇,双目微闭,她在默默地祈祷什么,我无法听清楚。

在我工作后到过的许多城市里,福州无疑是寺庙最多的地方,每座山峰,每条街道,甚至就连有的人迹罕至的小巷,也有寺庙的影踪。有的残破得已成断壁残垣,有的却晨钟暮鼓香火极盛,就像身处闹市的西禅寺、开元寺,地处鼓山之巅的涌泉寺,每日香客如云。我一直觉得福州不像是 中土的城市,倒像是东南亚的地方。

以后有一天,我问媚娘,那次在北峰,在观音菩萨面前,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她说,我让菩萨保佑,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归来。我默然无语,黯然神伤。她爱着她的丈夫,一直爱着她的丈夫。但爱是一回事,性欲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我无法走入。

我们祈祷后,转身走出,突然看到了迎面走来一个很苍老很苍老的尼姑,一袭黄色袈裟,面容清癯,慈眉善目,她微笑地看着我们,那笑容很亲切很熟悉,像妈妈的微笑,融化了我心头的块垒和坚冰。那微笑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至爱。

老尼姑法号惠净,她从小就出家生活在这座寺庙里。也许应该叫庵,“和尚庙、尼姑庵”。几十年来,惠净法师一直在这座空寂的山林中生活着,花开花落,云起云涌,寂静的岁月和唯美的自然已经把惠净法师侵润得空灵而超脱,不染一丝尘滓,她面容光洁,双目明亮,眼角有着几条浅浅细细的皱纹,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她是这里的主持。

我们坐在惠净法师简陋而整洁的禅房里,细细地品味着她为我们泡的茶叶,茶杯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清香。惠净法师语调平缓,像她不动声色的面容一样,让人沉静而忘我。我们问起了这里的情况,惠净法师说,这里有十多个尼姑,还有三十多个小孩。

我们惊愕地望着她,她的眼睛很平静,像幽深的井水。她说,闽南的风俗重男轻女,那些小孩都是她在闽南捡拾到的弃婴,都是女孩。他们大的十五岁,小的只有三岁。现在正在后院温习功课。

我们更加惊讶。惠净法师说,小孩们正是长知识的时候,她有责任让孩子们学文化,她不能耽搁了她们。她们除了像尘世的孩子一样学习功课外,还要学习佛学。好多城里的老师定期来这里义务教授孩子们功课。但是,一直没有英语老师和古文老师。佛学都是用古文书写的,孩子们必须有扎实的古文基础。

我突然想起了福州城里的那些寺庙,每天游人如织门庭若市,而这里却一片荒凉。我曾经见过一个香客将几万元的巨款一次捐献给了城市中心的开元寺,还见过鼓山顶上的涌泉寺方丈开着奔驰车,可是这里的尼姑们收养了这么多的弃婴,却在为生活和教育发愁。为了采访,我曾经走进过开元寺方丈的禅房,巨大的老板桌放在房屋中央,墙壁四周是几件红木家具,从那些精美的雕刻上就知道价值不菲,而惠净法师的禅房简单得像抗战时期的延安窑洞。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回头望去,我看到媚娘也是一脸忧伤。

我们走出禅房,沿着窄窄的甬道向寺庙后面走去。两间破旧的房屋被一棵异常阔大的榕树遮盖着,房顶的瓦片黑黝黝的,长瞒了苔藓,似乎正散发着一股清幽霉重的 气息。惠净法师说,那就是孩子们的教师和宿舍。

孩子们正在教室里休息。破烂的残缺不全的桌子上摊放着孩子们的书本,凳子摇摇欲坠,让我们为坐在上面的她们担心。她们全都剃光了头发,瘦小单薄的身体包裹在宽大的长袍长衫中,看着就让人怜爱。媚娘搂着前排一个小孩子,把她紧紧的搂在自己胸前,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流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回到禅房,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掏出来,交到惠净禅师的手中。

在回福州的路上,媚娘告诉我,她会定期来这里,为孩子们辅导英语。她原来毕业于西安外语学院,被分配在南平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因为工作一直无法调动到福州,各种各样的关卡封锁了她进入福州的档案,她愤而辞职了。

我说,我会来这里给孩子们教古文。

后来,每逢周末,我们就会骑着自行车来到山下,将自行车寄在山下那个掉光了头发的老头那里,步行翻越北峰,来到这里,为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义务教学。每次媚娘都会带来一些孩子们非常喜欢的玩具和水果,看着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媚娘的脸上总会笑得异常灿烂。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简单而无聊,无所谓激情,无所谓快乐,只有匆忙和空虚。每天我早早来到报社,就是为了能够抢到前一天夜晚的报料线索。

五一节前夕,有几位原来报社的朋友来到福州,出生在北方的他们没有见过大海,特意来到这里。我简陋的出租屋里无法容纳他们,就带他们来到桑那城里住宿。其实在桑那里招待朋友已经成了许多福州人的习惯。

我们来到了那条路上最大的桑那城里,那个桑那城有着一个很香艳的名字,让人想入非非。走上长长的台阶,来到吧台前,一抬头,居然发现,接待顾客的是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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