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四
“大人物”瓦伦蒂娜讲了一个获得幸福的诀窍。
有段时间我曾极度痛苦,几乎不能自拔,以至于想到了死。那是在安德鲁沙出国后不
久。在他临走时,我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过夜。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
的鸳鸯梦再也不会重温了。我也不愿那样,但我还是郁郁寡欢,无精打采。一天,我路过一
家半地下室式的菜店,见一美丽无比的妇人正踏着台阶上来——太美了,简直是拉斐尔《圣
母像》的再版。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凝视着她的脸。
因为起初我只能看到她的脸。但当她走出来时,我才发现她矮得象个侏儒,而且还驼
背。我耷拉下眼皮,快步走开了。我羞愧万分……瓦柳卡,我对自己说,你四肢发育正常,
身体健康,长相也不错,怎么能整天这样垂头丧气呢?打起精神来。像刚才那位可怜的人才
是真正的不幸……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长得象圣母一样的驼背女人。每当我牢骚满腹或者痛
苦悲伤的时候,她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就是这样学会了不让自己自艾自怨。而如何使自己幸福愉快却是从一位老太太那儿学
来的。那次事件以后,我很快又陷入了烦恼,但这次我知道如何克服这种情绪。于是,我便
去夏日乐园漫步散心。我顺便带了件快要完工的刺绣桌布,免得空手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我
穿上一件极简单、朴素的连衣裙,把头发在脑后随便梳了一条大辫子。又不是去参加舞会,
只不过去散散心而已。
来到公园,找个空位子坐下,便飞针走线地绣起花儿来。
一边绣,一边告诫自己:“打起精神。平静下来。要知道,你并没有什么不幸。”这样
一想,确实平静了许多,于是就准备回家。恰在这时,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太太起身朝我走来。
“如果您不急着走的话,”她说,“我可以坐在这儿跟您聊聊吗?”
“当然可以。”
她在我身边坐下,面带微笑地望着我说:“知道吗,我看了您好长时间了,真觉得是一
种享受。现在像您这样的可真不多见。”
“什么不多见?”
“您这一切。在现代化的列宁格勒市中心,忽然看到一位梳长辫子的俊秀姑娘,穿一身
朴素的白麻布裙子,坐在这儿绣花。简直想象不出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我要把它珍藏在我
的幸福之篮里。”
“什么,幸福之篮?”
“这是个秘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您。您希望自己幸福吗?”
“当然了,谁不愿自己幸福呀。”
“谁都愿意幸福,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怎样才能幸福。我教给您吧,算是对您的奖
赏。孩子,幸福并不是成功、运气、甚至爱情。您这么年轻,也许会以为爱就是幸福。不是
的。幸福就是那些快乐的时刻,一颗宁静的心对着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发出的微笑。我坐椅子
上,看到对面一位漂亮姑娘在聚精会神地绣花儿,我的心就向您微笑了。我已把这时刻记录
下来,为了以后一遍遍地回忆。我把它装进我的幸福之篮里了。这样,每当我难过时,我就
打开篮子,将里面的珍品细细品味一遍,其中会有个我取名为‘白衣姑娘在夏日乐园刺绣’
的时刻。想到它,此情此景便会立即重视,我就会看到,在深绿的树叶与洁白的雕塑的衬托
下,一位姑娘正在聚精会神地绣花。我就会想起阳光透过椴树的枝叶洒在您的衣裙上;您的
辫子从椅子后面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您的凉鞋有点磨脚,您就脱下凉鞋,赤着脚;脚趾
头还朝里弯着。因为地面有点凉。我也许还会想起更多,一些此时我还没有想到的细节。”
“太奇妙了。”我惊呼起来”“一只装满幸福时刻的篮子。
您一生都在收集幸福吗?”
“自从一位智者教我这样做以后。您知道他,您一定读过他的作品。他就是阿列克桑德
拉·格林。我们是老朋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他写的许多故事中也都能看到这个意思。
遗忘生活中丑恶的东西,而把美好的东西永远保留在记忆中。
但这样的记忆需经过训练才行。所以我就发明了这个心中的幸福之篮。”
我谢了这位老妇人,朝家走去。路上我开始回忆童年以来的幸福时刻。回到家时,我的
幸福之篮里已经有了第一批珍品。
“的确,每人都有类似的记忆,”爱玛说,“只是我们不欣赏这些记忆罢了。我们总是
等待着巨大的幸福。然而,也许幸福就是由幸福的片断组成的。好了,阿尔宾娜给我们讲个
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要讲个地上的幸福故事,尽管也是在空中遇到的。”
故事之五
空姐儿阿尔宾娜讲了一位外交官何以找了个俄国妻子。
有一次我们飞往伦敦。班机上人不多:几个老外,两个苏联驻外人员,一伙儿去伦敦演
出的演员。另外还有一名年轻英俊的英国外交官及其正怀孕的俄国妻子。当然,不能指望孕
妇个个漂亮,可这一位真够邋遢的。我们姐儿几个私下议论说:“这可真是猪八戒走红运。”
起飞刚一小时,这位外交官的妻子就开始宫缩。我们把她弄到我们的休息室,让她躺在
沙发上,但还怎么办?按规定是在乘客中找大夫。那好吧,我们立即广播找人,我们就知道
这么几个乘客中不大可能有医生,结果还就是没有。外交官的妻子躺在那儿呻吟,还不断地
问我们:“快过边境了吗?
我不想把孩子生在苏联领土。”
我试图稳住她,说:“快过了。”但我们明白,在伦敦下机以前,所有的乘客都在苏联
领土上——因为这是苏联的飞机。
年轻的丈夫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并试图用俄语和英语安慰她。他一会儿称她为凯
蒂卡,一会儿又称她凯特。她也是东一句俄语西一句英语,疼得直叫唤。我看她没准儿真的
会生在飞机上,但又想不出谁能给她接生。我们要使她安静下来,但又不敢给她安眠药吃—
—机上没这项规定。
后来我想出一个妙计,能使她镇静,并推迟分娩时间。只是这样做需要她丈夫同意。我
把他从休息室叫到走廊里,跟他解释说:“您妻子很紧张,这样下去到不了伦敦她就会生,
而这儿没人能为她接生。但机上有些演员,我想请个老点儿的女演员装扮成医生,以便让您
的妻子安静下来。不知您是否同意这样做?这或许能使她睡着,并安全到达伦敦。我们已经
同前边联系过,有医生在机场等我们。”
戴维——也就是那位丈夫——早已慌了手脚,你说什么他都同意。我送他回到凯蒂卡身
边,便去找那些演员,一位女演员很爽快地同意了:“好吧,那我就来个即兴表演。”当我
们来到休息室时,这位演员立即进入了角色,跟凯蒂卡说话时连声音都变了:“怎么样,亲
爱的?是急产吗?让我瞧瞧。”
她在凯蒂卡身边坐下来,摸摸她的肚子,然后转身对我们说:“请大家出去两分钟。”
她的口气完全是命令式的,我们大家立即走开了。
不一会儿,她让我们进来,并很有把握地说:“不必惊慌。她现在还不会生。但也快
了,请准备好热水、干净毛巾、麻药和剪子。让我看看你们的急救包。”她很内行地检查了
一下急救包,说:“好了。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急产,我们就在这儿接生。不过,
亲爱的,您最好睡一会儿。休息一下对您有好处,不然一会儿生的时候体力不支可不行。”
听上去十分自然,不仅凯蒂卡安静了下来,连知道真相的戴维也不那么慌张了。未来的
母亲果真睡着了。
后来怎样了?我们把凯蒂卡平安地带到了伦敦,那儿救护车正等着她。戴维紧张得都忘
了谢我们一声。我自己谢了那位女演员:“但愿您下一步旅行顺利。”我说,“遗憾的是只
有几个人看到了您的杰出表演。她要真生的话,您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已深深进入了角色,我很可能真的为她接生。
我也生过孩子。”
我们道别了,而且我没想到这些人我以后还能碰到谁。但一年后,戴维又上了这架飞
机。我立即认出了他,但没主动跟他打招呼。我们有规定:维护苏联公民的尊严,不许与外
国人套近乎。我推着小车送饮料时,戴维看见了我:“嗨。这不是您吗?上次我妻子在机上
要生孩子,您帮了很大的忙。当时我没来得及谢您。太感谢您了,我、凯蒂卡,还有小戴维
都非常感谢您。”
我按规定回答说:“这是我们应尽的职责。”朝他不冷不热地微笑了一下,我就走开
了,带着苏联公民的所有尊严。但实际上我十分高兴。因为连猫都喜欢抚摸。
送午餐时,戴维把一只漂亮的包塞给我说:“这是一套衣服。本来是带给凯蒂卡妹妹
的,但我看您穿也合适。要是凯蒂卡知道我遇见了您,并送您一件礼物,她会十分高兴的。”
该死的规定严格禁止接受旅客馈赠,所以我只能拒绝这套衣服。当然,你可以接受它,
但说不定让谁看见了打个小报告,你就再也别想上机了。
但戴维自己也知道这些规定。当我来收盘子时,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今
晚在列宁格勒照此号码给我打电话。”下面写的是电话号码。好,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晚我给戴维打了电话,然后俩人到咖啡馆会面。他把那套衣服带了来,我俩坐在一
起,他给我讲了他是如何结识凯蒂卡的。“我来苏联工作时,在伦敦已有未婚妻,她是高级
外交官的女儿。我们相爱甚笃,足可结成美满良缘。我的恋人提的条件是,我在苏联任职期
满后应到西欧国家任职,这样她就嫁给我。考虑到这是个合理的要求,我就答应了。
“有一次我从莫斯科来列宁格勒办事,美国使馆的一位同事给我介绍了几位青年艺术
家,凯蒂卡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饶有兴趣地谈论起当代艺术的发展方向,而且我提议找机
会再谈谈。所以,她才大胆地邀我去她家吃晚饭。我去了。她同母亲和弟弟住在一起,按苏
联的标准看,住得还不错:有自己的房子。凯蒂卡的母亲很好客,给我做了苏联风味的饭
菜,很可口。我们正吃着饭,突然从隔壁传来苍老的声音:‘我饿。你们又忘了我。’“凯
蒂卡急忙起身跑过去。她妈妈告诉我:‘那是凯蒂卡的姥姥,我的母亲。她卧床已经五年
了。行动越来越困难,但除了凯蒂卡她不让任何人照看她。这可怜的丫头,也真够难为她
的:她上学、工作、作画,还得照看老太太。’“凯蒂卡很快又回到饭桌上,看上去平静、
快乐:‘姥姥闻见饭味就饿。其实我早已喂过她,现在睡着了。’“这么说,五年来你一直
在照看她,凯蒂卡?”我问她。
“她很伤心地回答说:‘她喜欢我这个外孙女。现在她把别人都忘了,连妈妈,也就是
她女儿,都不认识。她只记得我。’“他们还给我讲,凯蒂卡和弟弟如何每天用扶手椅把姥
姥推到街上——这算是老太太的户外活动。他们没有适合乘电梯的轮椅,也无法把房子换到
一层。我建议他们最好把老人送到老人院。但他们全家人都攻击我:‘我们怎么能把姥姥送
进老人院,而我们自己图快活。人家会怎么想吧。她苦挣了一辈子,有权死在自家的床
上。’“凯蒂卡带着恐惧的神色望着我说:‘戴维,你不会抛弃把你抚养成人的姥姥吧?’
于是我想起,我那位未婚妻的母亲在老人院已好几年了,更不用说她姥姥了。她觉得这样对
母亲更好,自己也方便。由此我突然想到,一旦我出点事成了残废她会轻易地抛弃我,就象
抛弃她那中风的母亲一样。那天晚上我便下决心娶凯蒂卡为妻,但几年后才得以实现,那是
在她姥姥逝世以后,我与未婚妻以及她父母吵翻了。在这项婚姻的审批上也遇到了很多麻
烦,克格勃给凯蒂卡施加压力,让她别嫁给我。这促使凯蒂卡下决心出国。她说当局的作法
很愚蠢,他们怎么能够决定谁应该嫁给谁,谁应该怎么个活法呢?她甚至不想在这儿生孩
子,那是因为担心孩子将来的命运不好。于是,我就娶了这么个妻子,跟她在一起老了,病
了,也能心安理得,不必担心她会抛弃我。”
亲爱的诸位,凯蒂卡多走运。大家想想,像这样的女人俄国遍地都是,只是戴维不知道
罢了。我知道许多家庭,他们都同有病的老人生活在一起,没人想到要抛弃他们。
“戴维的想法很奇怪,”佳丽娜评论道。“当然,西方的老人院跟我们的不一样。显然
那边的老人能住单间,而且还有零用钱买东西。”
“你把他们看得太好了,佳丽娜。”奥尔佳笑着说。“他们没法能给老人单间住,至于
零花钱,那绝对是胡说。要是国家养着他们,他们怎么还可能有零用钱呢?那是资产阶级的
宣传罢了。”
“不见得,没准儿真是那样。”爱玛说。“但即便如此,国家办的老人院与自己的家也
不一样。即使有自己的房间和全套设备,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幸福,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
没有儿孙在身边。我们为演员建了很不错的老人院,但我永远也不希望我儿子把我推到那儿
去。从他的眼睛我就能看出,他决不会那样做。”
“现在说他将来怎么想还为时太早。”女人们都笑了。但大家都同意,晚年离家索居是
很可怕的事情。
故事之六
持不同政见者佳丽娜把她讲的故事称为“吉祥服的故事”。
我有个朋友叫玛丽娜。她是个优秀的打字员,也是个胆小鬼。她父母在1949年被
捕,并死在劳改营,所以她总觉得有责任为民主运动做点儿事。但每当有人带地下出版物来
请她打印时,她总是警告来人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告诉我这东西从哪儿来,或到哪
儿去。我特别软弱,他们一审问我就会垮下来。所以谁的名字也别跟我提。我不想出卖这些
人,因为我爱他们,只要我不认识这些人,审问时我就不会供出他们。”
她特别害怕密探、窃听器以及其他所有跟克格勃有关的东西。可她还老是要求任务:
“我必须做点儿事。但我不想知道不必要的事情。”
很难说服她。有人试图安慰她,让她别害怕:“他们为什么要逮捕你呢?如果把打印地
下刊物的打字员全都抓起来,监狱非爆满不可。”
还有的人试图避免与她打交道。“要是她自己都警告我们,”他们说,“那就说明她知
道自己软弱,她就会经不起审问……”
玛丽娜生活不宽裕。她有个宏愿,这就是订做一件黑色天鹅绒裙服,还要镶上黑色沃洛
格达花边。这套裙服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为它攒了好几年钱。最后她终于倾其所有,买了天
鹅绒和沃洛格达花边,并交给了裁缝。她想穿着它去参加新年晚会,应该提一下的是,她正
悄悄地与我们的一位朋友相爱,她的梦想就是穿着这件令人惊异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但
是,她没能如愿以偿,恰在新年晚会前,她被捕了。
调查进行了好几个月。起初听说她被捕的消息,我们想起了她说过的话,断定她会供出
对我们不利的证据,使更多的同伴遭逮捕。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人被捕,甚至连讯问都没
有。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是好事,因为无法知道调查是如何进行的。玛丽娜有个哥哥,
他们准许他为妹妹请律师,还告诉了他开庭时间。我们当然要到法庭看看,幸运的人进了审
判庭,其余的人就挤在走廊和楼梯上。审判是在城区法庭进行的。
我们坐在审判厅里,等待着。突然门开了,两个持枪法警把玛丽娜押进来了。整个大厅
的人都惊呆了:她穿着奢侈的天鹅绒晚礼服。在狱中关了几个月,这可怜的姑娘当然看上去
脸色苍白,但却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美丽。真不知道她在狱中怎么会有这种打扮,而且她还
梳着皇后般的发式,脖子上系着天鹅绒缎带,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这是第一个迹象,表明
玛丽娜没有屈服;在监狱中很难争得戴十字架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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