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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四
“大人物”瓦伦蒂娜讲了个跟刚才娜塔莎讲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我有个朋友叫塔玛罗什卡,是列宁格勒一家刊物的打字员,自己有时也写写诗。这是个
典型的圣彼得堡小知识分子,很优雅清秀的样子,自幼就受到文学的熏陶。她那副弱不禁风
的神态对她倒是蛮合适的。我们俩人差别很大,却不知怎么的成了好朋友。她父母对她管教
很严,而塔玛罗什卡却是个现代派的姑娘:她要是爱上谁了,就立刻搬过去跟他住,连想都
不想。不,她名声并不坏,就是观念上比较开放一些,她也不急着结婚;对她有吸引力的只
是那些浪漫的约会、恋情,然后是分手和痛苦。她就靠这些生活。j米j花j在j线j书j库jhttp://BooK.MIHua.NET
她谈了那么多次恋爱,其中有一次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她都谈起了房子和家庭的事了。
唉,这丫头总算是醒悟过来了,还不算晚。我真心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可她不大听我的。她
心里觉得我庸俗,这我能看出来。她还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我和她比简直等于零。这正是
她求之不得的:她觉得我的“土气”恰好更能衬托出她那高雅的情趣。可正是我这种“土
气”使她一败涂地。
一次我丈夫出差走了一个月。当时正是夏天,他不在家,我自然寂寞得很。一个人住一
套单元确实很冷清,可一个人住到乡下的消夏别墅就更冷清了。有一天我正和塔玛罗什卡抱
怨此事,她说:“瓦伦蒂娜,太巧了。我和尤里克正没地方住呢,找不到房子。我们搬来在
你这儿住一个月吧?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我呢,也好让他适应一下甜蜜的家庭生活。”
“可是,塔玛罗什卡,别人的家并不见得甜蜜呀。也许会不方便的:我毕竟也是年轻女
人——要是他盯着我看,你不吃醋吗?”
听到这儿,塔玛罗什卡微微一笑,她那种笑一直刺到我的心里,我似乎能听到她说:
“吃你的醋?你照照镜子瞧瞧你那样儿吧,乡下的土老帽儿。”可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
话:“噢,瓦伦蒂娜。这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和他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他是个艺术家,
他家是圣彼得堡世家,都是搞艺术的。所以你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境界。”
“那好吧,就让你那位‘精神境界’来吧。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别怨我呀。”
我假装开玩笑地说,可心里却想:你就等着瞧吧,我的小朋友。
第二天她就带着朋友来了。她提着一大箱子衣服和一包诗集;他呢,带着画布和颜料。
我让他们住在我丈夫的书房里。里面的东西都没动,只有一样东西我特意换了。不错,我是
个乡下姑娘,我父母都是农村人,凭自己的本事闯到镇里。
我就是在那儿生的。但我们和乡下的联系却一直没断,每年都要回沃洛格达附近的亲戚
家去度假。那里的农妇送给我各式各样的网扣织品。你们真应该去那儿看看她们是怎么一针
一针地网出来的。跟现在市面上的简直不能比,这些都是些胡乱编出来的次品,糊弄外国人
的。我奶奶编了一辈子网扣,直到把眼睛都编瞎了。她送给我一件很大的网扣床罩,漂亮极
了。那是用没有漂过的原色棉线织的,图案很简单:田野里,一个小男孩在喂几只鹅,旁边
还有个小姑娘在编花篮。这原来是奶奶给自己编的嫁妆,后来又给了我。我一直把它放在箱
子里珍藏着。我丈夫不让我铺,嫌它的式样太老了。现在我准备试试塔玛罗什卡的这位艺术
家水平到底如何,看他对那种纯朴的美是不是能感受得到,还是和她一样只会赶现代派的时
髦。我把它象壁毯那样挂在墙上。书房的墙上贴的是进口的木纹壁纸,所以跟那网扣壁毯一
配非常协调。我还摘下了尼龙窗帘,换上了那条也是奶奶送的网扣窗帘。那是一幅雪景,还
织进了雪花的图案。我又把泡菜用的陶罐拿来放在书房当花瓶。本想去市场买几束鲜花,后
来又改变了主意。我前几天刚从乡下回来,带回两枝向日葵,一直挂在厨房里风干着。那花
虽不太新鲜了,却也没有枯萎,我就把这两朵葵花插进陶罐里。还好,花茎够长——我当时
为了好挂特意留得很长。收拾好了一看,嘿,普通的书房里平添了一层别致的野趣。
客人们来了。塔玛罗什卡先伸头进去看了看,皱着鼻子出来了:“瓦伦蒂娜,该把这些
土里土气的东西收走。”
我耸耸肩膀:“你随便吧,亲爱的,反正这是你们住的地方……”但我却在暗暗地等待
着艺术家的反应。他长得又高又瘦,长头发,金发碧眼。他没说什么,只讲了他的名字——
尤里克。我对他说:“到你的房间去吧,随便一点,不要客气。”
他点点头,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在客厅里悄悄地听着,看他注意到什么没有。结果比
我期待的还要好。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叹。
就这样他们在我这里住下了。我甚至忘了对塔玛罗什卡的记恨,不再想什么鬼点子了。
有奶奶织的网扣就够了。我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一天到晚老去关心客人呀。他们自
己管自己,我也自己管自己。只有一次,我看到了自己对尤里克的影响。一个星期日的上
午,我没去乡下,想先把头发洗洗。我头发金黄发亮,象马鬃似的,很难侍候,我煮了点晾
干的春黄菊,准备洗完后用它漂头发。野花的清香四处漫开,家里就象夏日的田园一样芬芳
迷人。我把头发洗净漂好后,就坐下来看电视,一边披散着头发等它晾干。当时正演“旅游
俱乐部”,我很爱看这个节目。塔玛罗什卡和尤里克从他们屋里出来了,也坐下来看电视。
尤里克四处看看,不停地抽着鼻子闻着——他闻到春黄菊的香气。突然他捧起我的一缕头发
闻起来。
“我说这香味是哪儿来的呢,原来是你的头发。你用什么洗的,什么牌的洗发精?”
“不是洗发精,就是一般的春黄菊呀。”
“太好闻了。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好闻的头发。塔玛罗什卡,你也应该用春黄菊洗头发。”
塔玛罗什卡耸耸肩。我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不,春黄菊对她来说并不合适,她用刺
荨麻更好。”
尤里克笑了:“没错儿。她有刺荨麻一样的性格,所以再合适不过了。”
塔玛罗什卡满脸怒气,于是我赶快调解:“当然,也不见得非用刺荨麻不可,虽然它有
种种好处。
你也可以用薄荷沼茶或麝香草。我正要去伊林诺夫卡呢,路上我给你采一些合适的药材
来。”
“你自己采药晾干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草药学家呢。”
可怜的塔玛罗什卡醋意大发,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瓦伦蒂娜的乡下人习惯又露出来
了。”
她本来想伤我的自尊心,可结果却适得其反。我有耐心,但也有个限度。谁要惹我我也
不干。
“塔玛罗什卡说得不错。我奶奶就懂点巫术,知道好多种药材,还会念咒语,我也跟她
学了几手呢。我来给你的这位亲爱的施点巫术怎么样,塔玛罗什卡?”
“胡说八道。”她回答,可尤里克却张大眼睛望着我。难怪。哪个现代人不想见见巫女
呢。他开始激动起来。
“瓦丽娅,带我们去伊林诺夫卡吧。你说的那些草药太有意思了,我们想去看看。如果
你喜欢的话,我可给你画张像。”
“那就看塔玛罗什卡愿意不愿意了。”
我进了厨房准备做饭,我想他们不会跟我去的——塔玛罗什卡哪能这么傻。但她却进了
厨房站在我身后说:“瓦柳莎,也许我和尤里克可以到你的消夏别墅住两天?他这几天脾气
不太好。恐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快崩了。也许到大自然中,来点抒情什么的会……我们一起去
好吗?”
说实话,我当时真可怜她。我开诚布公地跟她讲:“塔玛罗什卡,你了解我,我从不跟
男人玩花样,这一套我不习惯;我有自己的男人就很满意了。你大概能看出来吧,你的这位
艺术家对我有点着迷了?我不想这样,你肯定也不想。”
“所以我们才想去呢。到那儿他就会跟我在一起了。”
“那是你这么想。别忘了在伊林诺夫卡每片草丛都认识我,每棵树都是我的朋友。我是
那里的主人,塔玛罗什卡,那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亲爱的尤里克也会成了我的。”
“瓦柳莎,我不想刺伤你,可你怎么老有怪念头?你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正因为我们俩不一样,我才对你是个威胁呢。当然了,你如果想冒一次险的话,那就
来吧,我倒无所谓,不稀罕你的尤里克。”
“那好吧。咱们一起走吧?”
“走。”
于是我们就象三个傻瓜一样去了我的伊林诺夫卡。我在那干了些什么这里勿需赘述,总
之我奶奶——那位草药专家和巫女肯定能认出我是她的孙女儿。其实,她以前教给我的那些
东西我早就忘干净了,可现在到了紧要关头我却真的变成了个巫女。我们到了那里已是傍
晚,我看了看天空说:“今儿晚上咱们不能出去散步了——会有大雾的。”
塔玛罗什卡和尤里克不相信:“怎么会有雾呢?”
我开玩笑说:“是我招来的,因为花儿们需要它,这些花都快晒死了。”
夜幕降临了,正象歌中唱的那样,“空旷的原野,浓雾弥漫……”可他们还是要去散
步。我只好领他们到了树林里。我跟他们逗着玩儿:一会儿丢下他们自己躲起来,一会儿又
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我故园的土地上,我就是在大雾中也不会摔跤的。尤里克认为这很
神秘。我们回去时我只是脸蛋红彤彤的,因为我对这已经习惯了。可塔玛罗什卡却冻得青
紫,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我赶快烧上热茶给她取暖。尤里克又开始惊叹了:“太妙了。在台
阶上烧着茶炉,花园里弥漫着浓雾。我一定得画一张。现在几乎看不到这种情景了,可这有
着多么浓郁的俄罗斯情调……”清晨,我照样是5点起床。我打算摘点草莓早饭时吃。在这
里我种了不少草莓,不是种在园子里,而是种在小径的两旁——既美观又能多长草莓。我摘
了满满一篮子才沿着小径走回家。我赤着脚,在睡裙外随便穿了一条长裙子,连头都没梳,
头发就散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间。我一抬头,猛然看见尤里克正站在大门口用欣赏的目光注
视着我。是啊,这景色确实迷人,况且还有个小巫女呢。
“瓦柳莎,我从来没在清晨时到树林里去过。咱们去散散步吧,你还可以给我讲讲那些
植物药材什么的。”
“我得去换换衣服,梳梳头呀。”
“看在上帝的份上,根本没这个必要。我们就这么去吧。”
好吧,我想,那就去吧,既然他非要这样的话……我领他穿过树林,给他讲着各种药材
和魔草。我自己并不相信这些,只是洗头时用用,还有时烹调时当佐料。但我把从奶奶那儿
听来的全告诉他了,他简直惊得合不拢嘴。他眼里露出疯狂的神情,好象随时都会跟我亲热
一番。不,那可不行,我想,我不想这样。我转出了林中小径,来到沼泽地。在这里可不能
亲热了,连可躺的地方都没有。我灵巧地在泥里挑干爽的土丘跳来跳去,可他呢,可怜的家
伙,一下子掉了进去,牛仔裤一直湿到膝盖。没关系,再坚持一会儿吧,这可是你自找的,
谁让你偏要在林子里追一个小女巫呢。
就这样,我领他在林子里转悠了几个小时,后来看他怪可怜的,才把他领回了家。出了
沼泽,他可算松了口气。我拨开树丛,前面就是家了。台阶上,坐着孤独可怜的塔玛罗什
卡,正在那儿发愁呢,不知我们出了什么事。
那天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这里就不一一细讲了。我玩得开心极了,尤里克简直象个疯
子。塔玛罗什卡运气很糟,干什么事都倒霉:晒爆了皮不说,还碰了马蜂窝,眼皮被蜇了个
大包。她的心绪就更不用说了,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为她感到难过,她毕竟是我的朋友,但
我得教训教训她。
长话短说,那次乡间旅行成了塔玛罗什卡的悲剧,尽管尤里克终于认识到我不会跟他胡
来的,但他跟塔玛罗什卡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回到城里后,他立刻把他的东西收拾
好,从我的生活和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还真给我画了张像,是后来凭印象画的:我光
着脚丫,穿着条旧裙子,里面的睡裙皱皱巴巴,正弯腰在林中采着花草。题名为:“小巫
女”。我们和好后是塔玛罗什卡带我到他的画展去看的。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又跟我和好了吗?为了跟我学“巫术”。可连我自己都不知这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儿,她怎么学得来呢?一个女人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才能,既会施“巫术”,又有
相当的手腕儿。太强的理性会毁了这两者。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要是我在床上还给丈夫讲
国际局势的话,连他也会厌烦的。
女人们都觉得瓦伦蒂娜的故事讲得很好,但她们都告诫她别太过分了,不要忽略了自己
的丈夫。
阿尔宾娜又开始讲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