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十
流浪女吉娜讲的故事,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真他妈的逗”,可除她之外大家都没笑,而
且吉娜的笑也并非发自内心。
姑娘们,9个多月以前,我遇见个人儿,嗨,跟他的事儿,真他妈的逗。那会儿我刚刚
刑满释放。我那次是因为“违反证件规定”罪在萨波里诺关了一年。出来时他们给了我一张
释放证明和10卢布路费,可我没地方去。回乡下母亲那儿是不可能了。自打我第一次被抓
起来的时候起,那条路就堵死了:村里的人听说以后,那些老娘们儿就到处嚼舌头根子,弄
得我妈没法做人。在列宁格勒呆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这地界儿象我这样无处可去的人太多
了。但我还是到这儿来了,打算找找那几个老相好。说不定他们会帮我一把呢,我这么盘算
着。可这也是死路一条。他们有的也进去了,剩下的那几个理都不理我。第一天就那么转悠
过去了,晚上在莫斯科夫斯基车站混了一夜,到第二天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想起一个住在
克鲁克夫运河边上的老太太,打算投奔她去。到那以后,我敲了敲门,邻居告诉我说:“这
老太太死了,一个月前就埋了。”
我离开那儿,顺着运河一路走一路想,还不如跳进去算了?冰好象挺薄,肯定能跳进
去。我真羡慕我认识的那老太太,她可熬出苦海了,可我呢,谁他妈的知道还得受多长时间
的罪。我靠在栏杆上,望着河里黑洞洞的冰,觉得脑袋象灌了铅一样沉,一直把我往河里
拉,我使劲抓住不让自己栽下去。忽然,附近传来钟声,清亮极了,好象晴朗的早晨里刚刚
起床时的感觉。我的头也好象比刚才轻快些了。我离开河边,往四周瞧瞧,想找到那座敲钟
的教堂。终于望见那座掩在树林里的钟楼,闪着金灿灿的宝蓝色的光。我就朝那边走,忽又
看见一个老太太也往那边走去,然后,两个、三个……我追上一个问她:“喂,大娘,教堂
里今儿是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今天是神圣礼拜四,人们都去忏悔呀。你是不是不带十字架,连这个都
不知道?”
我确实没有十字架。5年前有一次我喝醉了,民兵抓我时就给我扯掉了。我早就想弄个
新的戴,可一直也没弄到。我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的教堂了。我心里说,这样吧,吉恩
卡,跳河可以先等等,等去了教堂后,克鲁克夫河也许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可怜巴巴地走进上帝的殿堂,怎么画十字我都忘了,更别说祈祷了。我盘算着还是跟
着那老太太,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她买了一根蜡烛,我就买了两
根:我的罪孽太深了,真该买一箱子。可我唯一买过一箱子的东西是伏特加酒,那是跟那帮
人混的时候……那边有一群人站着听一位牧师讲着什么,老太太就走过去听着。我也跟了过
去,也竖着耳朵听。可我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比刚才好
了点,可那块铅还压在里面。老太太在我旁边小声咕哝着:“圣父啊,我有罪。”然后画着
十字,低下头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低下头画着十字,因为我也有罪。
我记不太清当时的经过了,只觉得和我们村原来那座教堂里的情形不大一样。突然我听
见牧师饶恕了所有的罪孽。我问那老太太:“怎么回事,大娘?他怎么会一下子饶恕咱们所
有人的罪孽呢?咱们犯的罪都不一样啊,你的可能象豆粒大,我的却可能象大山……”“没
有关系,亲爱的。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正因为这个,这次忏悔是全体的。你忏悔时
可说了‘圣父啊,我有罪’?好了,你已经被饶恕了。现在跟我来用圣餐吧。”
我跟着老太太去圣餐。我呆呆地站在那儿,都忘了告诉神父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吉恩卡……”
“在上帝面前你是吉耐达,所以不要使你的主悲哀。吉耐达,上帝的仆人,我现在施圣
餐与你……”就这样,我用了圣餐。退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热呼呼的,可能是因为葡萄
酒。我跪了下去,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是因为圣餐里的葡萄酒呢,还是我的灵魂在里面翻
腾起来,我不知道。我跪在那儿,哭得昏天黑地,那老太太围着我转来转去,她不碰我,却
说道:“看她的祈祷是多么虔诚埃”我抬起头,看到上方正是圣母子像。圣母看着我,好像
在怜悯我。我就对她说:“为什么您儿子不赐给我一份象样的生活呢?您应该告诉他……”
礼拜做完了,人们都离开教堂。我也出来了。我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擦着我那愚蠢的眼
泪。这时,刚才那位老太太在我身旁坐下。“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呢,孩子,我看得出你生活
得很不如意。能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助你。”
她那和善的话语打动了我的心,我就把一切都对她讲了。
然后老太太说:“我是个孤老婆子,在路加那儿住,我有自己的房子。你明天到我那里
去吧。我帮你把户口上在我那儿,然后再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份工作。为什么要让一个基督徒
的灵魂白白消失在克鲁克运河里呢。我今天去我妹妹那儿住,明天一早儿就回,你可以来我
家吃晚饭。给你,这是我的地址。”
老太太把地址给了我,我们就分手了。
别嫌这故事太啰嗦,姑娘们,可乐的地方就要到了。
我和老太太分手后,我想直接去路加。去那儿的车站呆一夜也比在这儿让那群脏猪缠着
我强得多。我到面包铺买了个法国面包,到乳品店买了瓶酸奶,又到副食店买了四两香肠,
然后就去了火车站。我上了车,把东西放在小桌子,就吃了起来。车上没几个人。没人在我
旁边坐,我看起来有点那样。还没出列宁格勒,火车到了第一站停下。这时上来了个留着胡
子的家伙,在我身旁坐下。
“对不起,这里没人坐吧?”
“你坐吧……”
我飞快地溜了他一眼,立刻看出他和我一样,也是从那里放出来的。他的外套象个口袋
似的搭在身上,脸象粉笔那么白,短短的头发茬子在帽子底下竖着。
“我看你也刚从那边放出来?”
他笑了。“十分正确,我刚刚从监狱释放。”
哼,“监狱”。我想,他肯定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听他说话不象个囚犯,倒象个
学究。我把面包和香肠推过去,自己喝着酸奶。
“给你,吃点儿吧。”
“噢,不用了,谢谢你。我不饿。”
“嫌不好吃?来吧,吃。看你瘦得皮包骨头,跟小鬼儿似的。你要是真不饿的话,就算
陪我吃还不行吗?”
“好吧,我就陪你吃。”
他掰下一块面包,又夹上一小点香肠,很文雅地吃了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问。
“昨天。”
“你在哪儿住呢?”
“没地方祝”
“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去哪儿呢?”
今天是怎么了。我上午跟人交待了一遍,现在还得重说一遍。我都跟他讲了,毫无保
留。但这次我没哭,在男人面前我挺得祝只是讲到教堂那一节时流了两滴眼泪。我看见他的
眼睛也有些发潮了。我讲完以后他说:“你不能在火车站过夜,你带着监狱的证明,这很危
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到我那里住一夜。有点窄巴,就一间小屋,但还有间合用浴
室。你可以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早晨起来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找那老太太了。”
我当然高兴能有这么好的事儿。不是因为我又想跟男人吊膀子了,我是实在害怕再被民
兵抓起来。
我们到了路加,他把我领到他的住处。屋子是很小,像个鸽子笼。靠一面墙放的都是书
架,书一直摞到屋顶;靠另一面墙放着一张长沙发和桌子,再没别的东西了。他的衣服都挂
在墙角的钉子上。他让我在沙发上坐下,随后就去浴室放水,又沏了茶。
嘿,姑娘们,我从牢里出来后,可算洗了个痛快澡,好像又获得了新生。我把衣服也都
洗了。然后我们俩一起坐在那儿喝着茶,谈着心。真有意思:我是个大字不识的流浪女,他
可是个有头脑的人,就为他受过的教育才坐的牢,也就是说,是为了真理才吃这些苦。一次
关了他3年,后来又关了8年,最后那两年还罚他在毒日头底下曝晒——因为他从不巴结那
些头头什么的。我也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他听,从小时讲起,比做忏悔还详细。我们听了
对方的遭遇,都很感动,真是同命相怜。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我还从来没跟男人这样真诚地
谈过呢,我们连伏特加都没喝,就喝茶……该睡觉了,他在墙角和衣躺在地板上,身上只盖
了件大衣,却硬让我睡在他的沙发上,还给我铺了一条干净的床单。躺下后我们还接着聊,
我都记不起当时我们尽聊了些什么了。反正都挺难过的,都是关于生活。我却觉得欢喜的眼
泪在心中流淌,都快涌出来了。后来我对他说:“你干吗非得睡在地上?
就算你满肚子墨水儿,可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劳改犯。别来那些客套了,快过来吧。要
不我该生气了。”
他还是过来了,我搂住他,为我们俩的命运伤起心来,就像个孩子一样鸣鸣地哭了。我
不记得当时我们干了些什么,只感到和他在一起真好,姑娘们,就好像在他以前我从来没跟
任何男人好过。我记得他的眼睛也湿乎乎的,可见哭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挺逗,是吧?你们
还不觉得逗?好,接着听,下面才是最有意思的呢。
我们早晨起床后,他突然对我说:“吉娜,请你原谅我,昨天我就该对你说。可既然已
经这样了,我就现在说吧。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你疯了?想想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可他捂住我的嘴,亲着我的双眼。
“你自己并不清楚你是谁。我比你清楚得多,正因为如此,我才请你做我的妻子。”
我根本听不懂他的推理。我想他肯定是疯了。这一切好像不太正常……他该上班去了,
就跟我说:“吉娜,今天给咱们做顿晚餐好不好?这儿有点钱,旁边那幢楼里有商店。这是
我房间的钥匙,这是这个单元的钥匙。我一会儿就告诉邻居说我妻子来了,你要随便一点,
我5点钟回来。”
他说完之后就上班去了。我呢,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到合用厨房去见邻居。还不错,邻
居对我挺好,告诉我厨房里哪张桌子是他的,又指给我商店在哪儿,市场在哪儿。我两处都
去了,回来就挽上袖子做饭,饭菜都焖上以后,我把地擦了,又把他的脏衣服找出来洗了。
然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坐下来等他下班。等着等着,我忽然觉得我应该离开这儿。他是个
好人,我不能搅乱他的生活。我抓起自己的包,把他的钥匙扔在桌上出了门。我刚关上门就
想起来那张写着老太太家地址的字条还放在桌子上,我昨天给他看时放在那儿的。我按了半
天铃,想找邻居开开门,可她大概是出门了。没办法,我只好走到火车站,当天晚上就离开
路加,去沃洛格达投奔一位在建筑工地劳动的老乡。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逗死人的故事。
“唉……我真要‘笑’死了……”奥尔佳摇着头叹道。
“这故事如果不是你胡编出来的,那你可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你怎么能离开一个
那样的人呢。他回来后该怎么想呢?”
“他怎么想?我把饭做好了,都放在厨房里,有炸肉排,有香喷喷的汤。剩的钱我都摆
在桌子上,他一眼就能看到。他不会把我当坏人的。”
“吉娜,他是不是叫伊格尔·米克哈依洛维奇?”佳丽娜问道。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提他的名字呀。”
“因为我很了解这个人。你要是不提劳改营我也许还不敢肯定。你一提这个,我马上就
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离开他,现在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现在有了儿子,差不多是个家庭了。”
“等会儿。阿尔宾娜说着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开始时说是9个月以前。那你儿子就是
那天晚上有的,是吗?”
“是又怎么样?”
“唉,你这个大傻瓜。”
佳丽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娜。
“我说,吉娜,伊格尔现在还一个过呢。”
吉娜忽地从床上跳下来,抓起睡袍和纸烟。“去你们的,姑娘们。我想把那些疯疯癫癫
的人讲给你们听听,让大家开开心就完了,可你们却……好了,我该去抽根烟了。去他妈的
故事吧。”
说着,吉娜来到走廊里,还满不在乎地高声唱道:“列宁格勒监狱是条爬烂了的楼梯。
我被抓了进来,
是犯了条例一四七。”
在这歌声中,结束了《女人十日谈》的第三天-(/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