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田守诚随口念出一条经文:“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么意见,我们以后再找个时间交换一下啊”

把肖宜打发走之后,田守诚觉得这个上午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都来凑热闹,好像商量好了一样。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他受了多少罪啊,这个官儿,好当吗啊!工间操的铃声响了。十点整。大喇叭里,立刻响起了体操教练那威风凛凛,像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嗓门,比他这个部长耀武扬威多了。

“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预备——一、二、三、四……”听声音就知道那人底气挺足,血气方刚,谁的气也不会受。要是有人敢揉搓他,他一拳头就会让人家脸上开花。

唉,人要是有所求,就得有所失。算来算去,还是收人大于支出,不然这个买卖还能干吗

               十六

吃完晚饭以后,郑子云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厅里,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那架势、那气氛,好像他们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单等圆圆进门,就给她一闷棍。

夏竹筠每隔几分钟,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声叹气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然后朝茶几上那几张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圆圆的抽屉了,真没法儿。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圆圆的耳边说着什么。圆圆呢,靠在奠征的肩头,眯着眼睛,仰着头。太阳很耀眼吗另一张是两个人牵着手的背影,在他们身后,是晚风中摇摆着的树枝和小草,远景是落向地平线的太阳,再没有别的了。

还有一张竟是圆圆拿着一根冰棍往莫征嘴里塞,奠征躲闪着,圆圆张着大嘴在笑……

这些照片肯定都是圆圆的杰作,摄影记者嘛。不错,有点味道……他却没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过她拍的新闻照,问她,她老说:“抢不上好镜头。”

一个新闻照片,什么好镜头不好镜头,只要不是照了半个脸,或是少了一条胳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这点上圆圆大概有点像郑子云,要么就干好,要么就拉倒。温吞水,或是中不溜的事她是不干的。

郑子云今天下班回来,刚一进门夏竹筠便迎面扑了过来,摇着这几张照片,冲着他嚷嚷:“瞧瞧吧,你女儿干的好事。”

他的女儿凡是圆圆干了什么夏竹筠认为是忤逆的事,那时圆圆便成了他的女儿。

夏竹筠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反正女人在这方面有种天生的本事。肯定她调查过了,不然她整天呆在家里干什么!“莫征当过小偷,进过局子,这就是你那个叶知秋的养子。”夏竹筠向他宣布着,好像她终于胜利了。

叶知秋也变成他的了。

他皱了皱眉。郑子云尽量避免和夏竹筠发生争吵,何况现在是这么一种情况。

照片上所显示的圆圆和莫征之间的亲呢关系,对郑子云来说,并不像夏竹筠那么突然。

以前圆圆似真非真地对他说过。

那天晚上郑子云很久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听跳动的脉搏清晰地叩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像那些被无穷无尽的问题,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想要清静一会儿。他抱着脑袋,捂着耳朵,恨不得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躲起来,但也无济于事。

他盼着有点别的什么声音,来代替这固执、单调,躲也躲不开的声音才好。

他支着耳朵寻找;他开始数:“一、二、三、四、五……”

他在床上做气功……

不行,全不行。

终于,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圆圆回来了。他跳下床,打开房门。他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滚得蓬乱;睡衣在被窝里揉得皱皱巴巴;披着一件随手抓起来的外套,一副有求于人的可怜模样。

圆圆那张本来是毫无防范的脸,立刻变得像是听到了二级战备的命令,随时准备着抵挡来自郑子云的任何责难和盘问。

“吃过晚饭了吗今天有卤鸭脚。”郑子云带着一种巴结的笑说道,他知道圆圆爱吃这东西。他生怕她会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自己的被窝。.“真的”圆圆扬着那对乌黑的眉毛。那对眉毛,活像从郑子云的脸上用复印机复印下来的。郑子云每每看着圆圆,就像看见青年时代的自己,心里便会生出对岁月一去不复返的怅惘,对生命之谜不解的好奇。

郑子云耐心地等着。圆圆把肩上那个足以装下二十斤大米的帆布背包挂到衣架上去。郑子云感到奇怪,那么大的背包天天都装得那么满,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装的又看着她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拖鞋。

跟着她到洗脸问,看她洗手,又跟着她进了厨房。圆圆拉开碗橱,探头在里面寻找,拿出装着卤鸭脚的那个大钵。“我倒是吃过晚饭了。”说着,用手抓了一只放在嘴里啃着。

圆圆用脚从桌子下面勾出一个矮凳,踢给郑子云,然后又勾出一个给自己。他们在矮凳上坐下。

“妈又骂我了吧”她一面往外吐着骨头,一面含混不清地问着。

“没有。”

圆圆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说,不告诉她,她也能猜着。她不吃了,挨个吮着右手上五个油腻腻的手指头。

“爸,要是我爱上什么人,您能不能相信,那是一个应该爱的人呢”

真是猝不及防。那天晚上他完全没有谈重大问题的思想准备。

郑子云常常不能回答圆圆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

这一代人显然聪明,然而也自有他们的缺憾。做人也好,办事也好,有时显得形式大于内容。

郑子云愿意相信圆圆,因为她不是那种生活态度不严肃的孩子,思想上成熟的也比较早,虽然她在外表上总给人一种“没有真格的”劲头。但是郑子云不愿意把话说得那么满,何况这是关系圆圆一生幸福的大问题。万一她是感情用事呢爱情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它永远都是冷静而合乎规范的呢“圆圆,这有点像猜谜语。你知道,我是不能凭想象下结论的。

也许你觉得爸爸太没味儿。造就我们的时代和造就你们的时代不同。原来是地下工作,后来又是经济部门……因此太少幻想,太多现实。你总得让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然我怎么能随便说,这个行或是那个不行呢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人了“

圆圆朝他莞尔一笑:“现在还没有,不过早晚会有。”

“到时候,你会告诉我吗”简直像在恳求。郑子云对这宝贝女儿毫无办法。

“当然。”说着,她起身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下,带着一嘴卤鸭脚的味儿。“爸爸,你真好。你是我最知心的人。”

郑子云用手抹了一下脑门儿,手上是褐色的汁液和腻腻的鸭油。

当然个屁,这小阴谋家。

除了这几张照片,郑子云一无所知。

又是猝不及防。

郑子云再次拿起那几张照片端详着。

如果没有进过局子,那男孩子显然很可爱。叶知秋为什么要收养这么一个人呢而圆圆又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呢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人们这样对待他难道叶知秋和圆圆都犯了糊涂,竟不如夏竹筠清醒吗这让郑子云觉得不能理解。

郑子云从来没看见圆圆像照片上这样笑过。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也没有这样笑过,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许因为那是出生人死的时代,他没有时间这样去笑。

这种笑,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不知等在什么地方的人。

既不属于生她的妈,也不属于养她的爸。对了,他们生了她。

养了她,却让这个小毛头给抢走了。不费吹灰之力。

夏竹筠厉声地对他说:“你得让她说说清楚。”好像要嫁莫征的是坐在她面前的郑子云。

说说清楚谈何容易。

郑子云喟然。什么事情有那么简单最近上头有人说话了.他和田守诚各打五十大板。

暂时是说不清楚的。圆圆的事情恐怕也是这样,郑子云信心不大。

“不要激动嘛,慢慢和她谈。搞僵了不好,这种事很容易搞僵。”

“你什么事都迁就她,溺爱她,所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夏竹筠一转脸,才发现窗帘忘记拉上了,她真给气昏了头。她起身去拉窗帘,偏偏那滑轮给绳子上的小结卡住了,怎么也拉不上。她恨不得把那块窗帘扯下来,撕得粉碎才好。

郑子云走过去帮她。夏竹筠一把推开他的手,执拗地用力扯着那块窗帘布。“哗”的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她还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块窗帘扯下来,跺在脚底下为止。

歇斯底里。

贾宝玉说过,女人一旦从少女变成妇人,那就可怕了。

郑子云一声不响,瘪着嘴巴坐在沙发上,这种生活让他厌恶。

人们常在漫不经心中,轻易地把自己,把周围的一切毁坏了。他看着墙角下那块没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帘,活像吹爆了的气球,刚才挂在窗上的时候仿佛还看得过去,现在看来却是褪了颜色、落满尘土,不成样子的一堆破布。

风驰电掣。莫征把摩托开得飞快。圆圆缩下脑袋,闭上眼睛,把脸颊紧紧地靠在莫征宽阔的后背上。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记了这是往哪儿去。管它往哪儿去呢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轻轻地笑,然后把围着莫征的右手松开,伸到莫征的嘴边。

莫征侧过脸颊,用嘴唇轻轻地挨着它。这就是圆圆的小手,却像男孩子一样的粗糙。它把圆圆带给他。这淘气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灯才会变做宝石.摩托才会变做载他渡向彼岸的船。

莫征相信自己会渡过去。一定要渡过。为了靠在他背上这个将自己鲜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给他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也意识到圆圆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的爱情。她已将他洗涤干净。

人可以一瞬之间飞跃几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点,仿佛重又回到童年,变成那个穿着浅蓝色法兰绒衣服,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男孩。

他将要重新起飞,载着这靠在他背上的可爱的小人儿。

圆圆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用围着他的右手,拍拍他的胸,然后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风把她的话从她的嘴边吹走了。莫征妒忌那风。但他知道,那定是一句甜蜜的话。

“你说什么”他侧过头来问。

圆圆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更近地拉向自己,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说:“我要在这背上靠一辈子。”

莫征的耳朵感到她嘴唇里呼出来的热气,这温热一直从他的耳朵流到他的心里。

他笑了。

谢谢,谢谢你,善良的、慷慨的姑娘。

生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东西.它就会慢慢地复苏。

莫征觉得他那颗心像被雷殛过的老树,从树桩旁边,又抽出了新的枝条。嫩绿的,悦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将会长大,长出大片的浓荫,或在晚风中哗哗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盖着饥渴疲惫的行人……他要更多地爱这世界,爱这世界上的人。也许他会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儿有水,还有大地,这万物的母亲。多少年之后,又会抽出新的枝条。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啊,莫征为自己以前那许多的叹息、抱怨,和听任自己摊手摊脚的堕落,丝毫不曾制动自己而感到汗颜。

听天由命,丧失勇气和信心,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人类不肖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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