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和陈咏明上任之前大不一样了。郑子云还记得陈咏明上任前,他和陈咏明那次交底的谈话。郑子云笑眯眯地想:还好,陈咏明没让他吓倒。
郑子云还想问些什么,但他看出,陈咏明很累、很累,干燥的嘴唇上,还爆裂着一层干皮。
“嘭”地,一个篮球从球场上飞了过来,直捣郑子云的脚后跟,差点绊了他一跤。只听见篮球场上发出几声带着歉意的“哎哟”
声。这些年,“对不起”这样的字眼,在人们的词汇里已经很难找到。也有哧哧笑的,自然是笑他的笨拙。郑子云回头,正好和跑来捡球的吴宾打了个照面。吴宾站住了,感到意外和突然地咧着嘴巴。他打量了一下陈咏明和郑子云的神态,立刻猜到了郑子云大致的身份。
郑子云笑着伸过手去:“你好,还认识吗”
吴宾用那只沾着泥土、被汗水濡湿了的大手和郑子云紧紧相握:“当然认识。”并且回过头去,朝球场上吹了一声口哨,那伙人立刻跑了过来。原来都是在“新风饭店”吃饭时见过的。
陈咏明奇怪:“你们认识”
郑子云简单地说了个大概。然后对杨小东说:“正好,我要找你。”
“找我”杨小东根本不明白他和郑子云之间有什么联系的必要。
“对,找你。过些日子,部里准备开一个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我想请你参加,谈谈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体会。”
陈咏明大笑:“你真找对人了。”
杨小东诚惶诚恐:“您别开玩笑了。我连党员都不是,还谈什么做思想政治工作。您还是找我们的车间主任吴国栋去吧。”
“就是你们背地里骂的那个车间主任”
吴宾说:“对,开会就得找那号主儿。部里召开第一批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大会的时候,他就参加了。还在首都体育馆作过报告,讲过学习体会。四菜一汤吃了,高级宾馆住了,中央领导同志也接见了,厂里给他吹了个够。他一张嘴就是现成的,还保险不会给您捅娄子。”
郑子云对陈咏明说:“你昕听,这是批评你呢。”
陈咏明也不相让:“不也是批评部里吗”
杨小东说:“再说,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郑子云说:“就把你们那天在饭桌上说的事,再说一遍就行。
吴国栋同志嘛,也请他参加。“他转向陈咏明,”采各家之长嘛。“
郑子云说罢,便朝停着一排新汽车的停车场走去。杨小东一伙人不由得跟着他向前走。郑子云对他们已不陌生,在“新风饭店”的邂逅,彼此留下的好感,超越了地位、等级的界限。
郑子云随手拉开第一辆汽车的车门,用手指头抹了一下司机的座位,车座上立刻现出一条清晰的指痕。“密封性还不大好啊。
耗油量多大“他问陈咏明。
“一百公里耗油十五到十六公升。”
“日本同样型号的车一百公里耗油量是十二到十三公升。”郑子云不是提出批评,他只是信口比较一下。他知道,这不一定是陈咏明厂里的问题。一辆汽车,许多部件的配套产品是由协作厂供应的,并非所有的部件都由本厂生产。现在各厂的情况是长短不一,协作厂不一定都能按你的质量要求提供配件。
郑子云这句话,引得陈咏明又一次升起那个欲望——成立一个联合汽车公司,把所有的协作厂组织起来,大家在管理上取长补短,统一管理、组织生产,使散兵游勇式的生产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竞争力。也许,我们会超过日本。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呢郑子云坐进驾驶室,问道:“谁要不怕死,就上来跟我兜一圈。”
陈咏明并不阻拦郑子云。他听说过,郑子云会开汽车,有时在偏远的山区,交通警查得不太严的地方,还和司机轮换开车。
吴宾跳了上去。他喜欢郑子云,觉得他通情达理、实实在在,大概不只坐在办公室里划圈。吴宾心里,还有一丝自谴:他过去对部长们下的定义未免绝对了一点。同时他想,万一老头不行,可以帮他一把。
吴宾斜眼瞟着,郑子云那只穿着棕色袜子,千层底布鞋的脚,沉着地踏下去了。启动了。“行!老头子还真有两下。”吴宾看着郑子云转动方向盘,倒车,拐弯,驶出停车场,沿着工厂里的柏油马路兜圈子。
“那个姓吕的小伙子怎么没见着”郑子云问吴宾。
“盖房子的时候摔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
郑子云显然受了震动,把车子停在路边。侧过头来,严肃地盯着吴宾的眼睛。气氛显得紧张起来。
“情况怎么样危险吗”
“肝破裂。危险期已经过去了。”
“会留下残疾吗”
“医生说不会。”
郑子云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为什么安全措施不够,还是安全教育不够”
“工程快完了,大概心里有点急。”
郑子云说:“这种事总是有征候的。八成事先应该看出来,工程快完的时候,每班班前讲话要特别强调安全,加强检查。”
“厂长一直盯在医院里,到小吕脱离危险期才走开。”
“这件事,群众有什么反应吗”郑子云这才把车子重新启动起来。
吴宾警觉地看了郑子云一眼,有一会儿工夫没说话。郑子云立刻感到一种疏远的气氛从吴宾那儿冒出来,并且在他们之中漫开来。他微笑了,他感到吴宾很爱护他们的厂长。即使吴宾不说什么,郑子云也明白了群众对这件事的态度。
“不一样。有幸灾乐祸的,这多半是几个带点官衔的人。一般群众都能谅解。”吴宾还是照实说了。
“这车,加速过程还是太长。”郑子云转了话题。
直到亮起灯盏的时分,陈咏明才送郑子云回城。两个人都累了,谁也不再说什么,车子里,气氛显得很沉闷。陈咏明随手打开了放在右手座位上的录音机,音乐响起来了。
郑子云随口说出:“肖邦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陈咏明也不回头,眼睛盯着黑黝黝的前方,悠悠地说:“念中学的时候,我拉提琴拉得废寝忘食。我爱音乐,它是艺术王冠上的宝石,我也曾想过当物理学博士……可是我却当了厂长。”接着,他轻轻地笑了笑,那种有点苦涩的回味的笑。
郑子云默然。
他的一生,也像闪电一般在记忆里迅速地闪过……不知怎么,想起了精卫填海的故事。
陈咏明忽然把车子打到马路边停下,打开车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地复苏的气息,让人想到,树枝上,芽苞正在拱出表皮;青草正在冒出地面;小虫子从冬眠的洞穴里伸出自己的触须……很快就会有雷声和雨点。
陈咏明和郑子云走出汽车,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远方的天空。
没有月亮,夜是漆黑的。
陈咏明说:“冬天,星星好像离我们远一些,而夏天,星星就显得近得多,也亮得多。有月亮的时候,就看不见星星,有星星的时候,就看不见月亮。”
“你喜欢星星还是月亮呢”
“月光下,即使穷凶极恶的东西也显得温柔了,而且还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而星空却给人一种孤独感。你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和那无垠的苍穹是相通的。”
郑子云体味得到,人所害怕的不是受到伤害,而是受伤之后的荒凉孤寂之感。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也是这样仰望过寒冷而寂寞的星空啊。
陈咏明的语气里,带着冷峻的固执:“有人要查我的账,说我胆子太大了,一定是扣了应该上交的利润给工人盖房子、盖养鸡场、挖鱼塘。我没底儿的话,胆子大得起来吗汽车厂过去的账乱透了,几任厂长,投有一个查过账。我一本本地查了,三项基金根本就没有动用过。这个底儿,没有一任领导知道,连财务也不知道。
现在,国家不是允许三项基金捆起来用吗退一步说,就算我用二百万元钱给大家盖房子,算得了什么有些项目上下马一浪费就是几个亿,谁也不负经济责任。要打官司就打吧,我不相信我打不过。就算我摊人了成本又怎么样,现在哪个厂不这么干要查大家都查。如果不让这么办,国家就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给国家上交的利润一个不少,还超额了呢,能犯多大的法在现行体制下,采取一些‘变通’办法,解决厂里的主要矛盾,有什么不可以呢“
郑子云并不答腔。他知道,像陈咏明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理解和支持。为这样的人担心是多余的,对他能不能坚持下去,不应该怀疑。
“您还记得我进厂之前,您和我的那次谈话吗”
“记得,当然记得。”
“当时厂子里的情况,您比我清楚。刚来头一个月,我收到几百封群众来信。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呼吁厂领导给职工解决生活问题,百分之二十是其他问题。有关生产方面的只有百分之十……
这不能怪群众,生活问题不解决,他能有多少心思用在生产上谁能一扑心思跟你走,你算老几你再有能耐生产也上不去。生产上不去,工人生活安排不好,企业管理不好,我这个厂长要负责任的呀!“
“群众来信你都看吗”郑子云插问。
“当然看。因为你可以从这些信里看出群众在想什么。一个厂长,不知道自己的工人想什么,怎么能管好工人,又怎么能管好自己的工厂呢”
郑子云微微地怔了一下。这样认真对待群众来信的领导有多少呢虽然郑子云并不一定赞成每位领导同志都这么做。领导嘛,就是领而导之。太具体的事,可由经办同志去解决。但他又觉得陈咏明这样做,极其难能可贵。一个好厂长,那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上下班之说的。到班上,就像上了战场,除了生产上的种种问题需要及时处理,几千名职工以及他们家属的吃、喝、拉、撒、睡全得管。哪有时间读这些信呢除非不睡。这不要累坏人吗“工人的要求并不高,咱们国家的工人是有觉悟的。我头一次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的时候,在会上宣布了三个目标:一是生产要上去;二是企业整顿要高标准地达到验收水平;三是生活上要为职工办十件好事,低标准地还上‘四人帮’时欠下的账……职工们很高兴,又担心困难太大,完成不了。他们对我说,‘只要把房子这一件事办成,其他九件也算办成了。这可不是吹糖葫芦,房子的事,顶难了。’您听听,我们的工人多好,我能不受感动吗我能不从这里头受到教育吗”
郑子云觉得喉头发紧。有些人,干社会主义的本事不大,整人的本事可是大得很。他要是养着、歇着也好。不,他不干,也不让别人干。他们心里,还有没有共产主义理想了呢陈咏明接着自管自地说下去:“说我笼络人心,叫我福利厂长,我觉得很光荣。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蠢到了极点。谁要想把生产搞上去,不抓生活是做梦。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生产。部里批评我只抓生活不抓生产。为什么我月月、季季超产就是因为抓了生活,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你说我抓生活不好,可是别的厂还来学习。说明厂长们已经注意到了生产和生活的辩证关系。
“说我撤消大庆办、政工组,是路线性错误。全国三十六万个企业,各行各业千差万别,都按大庆一个模子去搞,然后按大庆那六条验收,那么我的厂子生产上不去,工人没饭吃谁管!”陈咏明把手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向脚下丢去,烟头上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里飞溅开去。他一收方才那种愤然的情绪,对郑子云说:“净听我在这儿发牢骚了,你一定饿了吧,上我家吃晚饭去,我好像还有一点泸州大曲。”
“发吧,人有时是需要发发牢骚的,不然我们也太委屈自己了。
不过老陈,我一定尽力支持你,虽然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其实我也有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有不少的牢骚要发。这个你知道就行了“
一开单元门,就听见煎锅在吱吱地叫。不是在烙馅饼,就是在烙锅贴。
郑子云随在陈咏明那高大身躯后面,走了进去。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地抱怨:“又是这么晚。”然后,他看见一条穿着豆绿色薄毛衣的胳膊,绕住了陈咏明微微向下伏着的脖子。他赶紧在走廊里站定。随后,他听见一声亲吻落在谁的腮帮子上。郑子云暗笑,在中国,居然还有这带洋习惯的厂长。其实关了房门之后,洋人和中国人有什么两样他们夫妇的感情一定很好吧看来陈咏明并不回避这一点。而有些人即便谈到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也立刻现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好像那三个、五个孩子全不是他生出来的,更不要说承认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或不幸。
陈咏明闪开了身子,灯光落在郑子云身上。郁丽文立刻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捂住了脸蛋。她害羞地叫道:“哎呀!‘'并且用那双和善的眼睛埋怨地瞟着陈咏明,怪他不告诉她有客人跟在后面。
为着不让郁丽文更加发窘,郑子云轻轻地碰了碰陈咏明的后背,暗示他不要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抢先介绍着:“我是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