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还 乡

地是聚宝盆,

有地才有人。

地是黄金板,

有地就有脸。

——黄泛区民谚

四圈听说乡亲们都要回老家开荒种地,他也准备和大伙一同还乡。他对李麦说:“你们候我一天,我还有个伴儿。回去开荒种地,孤身独条子不行,得有个做饭的。"

李麦稀罕地问:“四圈,你成家了?”

四圈不好意思地说:“马……马……马马虎虎,也……也算是成家了。这人心……心思可好。明天我……我把她领来。”

四圈走后,大家稀罕着四圈居然找到个媳妇了。长松说:

“我知道。肯定是海香亭那个小老婆刘玉翠。海香亭在徐州被解放军打死了。刘玉翠也没个男人。”他叉小声说:“过去他俩就不大清楚。海香亭为这件事,把四圈赶出来了。听说这个女人手里钱不少,海香亭那些年贪污的粮食都买成金条了,恐怕现在都在这个女人手里。”

徐秋斋摇了摇头说:“我就不信。她这样的人能跟着四圈去咱乡下开荒种地?她能吃了这份苦?”

长松说:“这也难说。‘人对脾气,狗对毛尾。’前些年四圈穿着大衫小礼帽,嘴里不离洋烟卷,据说都是她贴的钱!”

杨杏在一边说:“不会是刘玉翠。”

长松说:“你怎么知道就不会是她?”

杨杏说:“我也说不出个道理。反正我看刘玉翠不会跟着他走这一步。”

其实,在两个月前,四圈确实去找过刘玉翠。四圈听说海香亭死了,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他想起刘玉翠当年在东关大石桥下,送给他耳环时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刘玉翠说的话:“四圈哥,我们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早晚有困难,就去找我。”他仿佛又看到了刘玉翠眼角上流出的两滴眼泪。……四圈的心怦怦地直跳,他真想马上见到刘玉翠。他好几次在刘玉翠的住家前转游着,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敢走进去。他希望“碰巧”遇到刘玉翠从大门里走出来,可是那两扇大门却总关得紧紧的。

“吊!只管去一回。反正海香亭也不在了,谁还敢把我推出来?”拿定主意以后,四圈到“卫生池”澡堂洗了个澡,又借了车行会计先生一件大褂穿上。可惜这件大褂短了些,四圈只好把腰猫了猫。

他鼓足勇气,敲着黑漆大门的门环。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妈子开了门。问:“你找谁?”

四圈说:“找……找……找玉翠。她是俺们掌……掌……掌柜婆。”

“你来吧。”老妈子把他领进前客厅。前客厅的摆设全变了。两张太师椅子和一张八仙桌子不见了,换成几个软乎乎地包着布的矮椅子,中间放的一个就像一张小床。

四圈没有敢往上坐。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皮鞋响声。

进来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梳着飞机头,穿了一身花条西服,脚上是一双红得发亮的大眼皮鞋,胸前小口袋里,还露出一角粉红色的手绢。

一阵浓郁的雪花膏和发蜡的香味扑进四圈的鼻子。他上下打量着四圈问:

“你找玉翠儿有什么事?”

他把刘玉翠叫做玉翠儿,这使四圈大惑不解。他不知道面前站的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着:“我……我叫四圈。她知道。我想见……见见她。"

那个人说:“她知道你来了。她昨天夜里打了八圈麻将,身子累了。她说,她不想见你。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四圈有些伤心了。刘玉翠居然不愿意见他一面,他后悔自己来得太莽撞了。

“你是不是要点钱?”那个人又问。

四圈觉得自己的头变得“大”起来了。他愤愤地说:“我不是来打饥荒,我不缺钱。”

“那么,你还有什么事?十点钟我们还得去照相馆。”

再愚笨的人,在嫉妒方面总是敏感和聪明的。就在这一刹那间,四圈似乎明白了这个穿西装的小白脸和刘玉翠的关系。他歪着脖子问:

“您……您……您这位先生,贵姓?”

那个人脸皮略略红了一下。眯着眼说:

“我——姓王。”

“台……台甫?”四圈学着官场的称呼,问着他的名字。

“王韵笙。”

“这王韵笙是谁?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走出刘玉翠家的大门,四圈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似乎听谁说过这人……拐到“大五条”的家里,他问“大五条”说:“你……你知道,这王……王韵笙是干什么的?”

“王韵笙!?不是在‘民乐剧院’唱花旦的王韵笙吗?可有名了。他爹就是‘玻璃脆’。”

“啊呀!就……就……是他?怪不得……这么面熟哩!”接着他大声骂着说:“吊……吊……吊毛灰,穿……穿着洋装.烧……烧的‘五脊六兽’!你跟我当年一样,都……都……都是‘炕上的长工’!王八羔子,老子如……如今还不干呢!老子回去分地。老子也……也是个户。”

“大五条”说:“四圈,你怎么骂人了?人家和你无怨无仇的,你凭什么……”

四圈说:“×他娘!做……做贼的遇上截路的了!”接着,他老老实实把去找刘玉翠的前后过程讲了一遍。“大五条”笑得闪腰岔气,擦着泪花直不起腰来。

四圈却不笑。他歪着头思索着说:

“刘……刘……刘玉翠不是东西!”

“大五条”说:“‘是脚不是脚,你就要往鞋里搁。’人家是有钱的太太,现在又是拿着一串钥匙的当家人。她能跟你四圈吗?你也没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那一张脸和马脸差不多,人家稀罕你?”

四圈又回忆着说:“可不,就是给她当马当驴干了几年,我……我……我真亏了。”

四圈又发起愁来。他想,回老家连个做饭的都投有,还不如在城里混着,买着吃个现成。

“大五条”劝他说:“要我说你还是回去。在这城市里像个没尾巴的风筝,有个啥结局?回家开几十亩地种着,打下粮食往囤里一放,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乡下可有意思了。我小时在乡下过,干点活,风吹着,瓜果菜蔬,什么新鲜东西下来吃什么。可惜我老家在扬州,老家也没有人了。我要是有你这个老家,我早回去了,何必在这儿半死不活地苦熬着。”

四圈眼睛一亮说:“原来你……你……你不怕农村啊!”

“大五条"说:“我在这儿有啥过头?在那火坑里过了半辈子,作践得不像个人,到老来还不是乱葬坟里一扔。”她说着低着头说,“我投个亲人,谁是我的亲人?”

四圈这时拍着腿说:“嗨!我……我还真没想到!你……你……你……你跟我走!”

“大五条”含着泪兴奋地问:“四圈,我跟你走,算怎么回事?”

四圈说:“嗨呀!那……那……那还用说吗,咱俩就是两……两口子。”

“大五条”给四圈跪下来。她流着泪说:

“四圈,你要我吗?”

四圈把她抱起来了,他说着:“你……你……你比刘玉翠强得多!咱俩过……过到底!谁……谁……谁反悔天……天打五雷轰!

第二天,四圈领着“大五条”到长松家来了。大伙一看不是刘玉翠,却是一个三十多岁面黄肌瘦的女人,都有些奇怪。

四圈把她领进门.就指着徐秋斋说:

“这是咱……咱徐大爷,叩头!”

“大五条”急忙跪下叩了个头。

四圈又指着李麦说:“这……这……这是咱李麦婶子,叩头!”

“大五条”正要往下跪,李麦一把拦住说:

“可别这样,现在不兴这些老俗规矩了。”

“大五条”和大家见面以后,从腰罩掏出一包“金鸡”牌大包烟,向每人让着,徐秋斋和长松各吸了一支,“大五条”也点了一支自己吸着。

四圈吸着烟说:“长松,……那年找小响,就是她……她去说……”

长松心头一热说:“她大嫂,小建回来跟我说过你,多亏了你……”这时小建也进了屋,见是“大五条”,赶忙叫了声:“姑!你来了。”

“大五条”说:“小建,你又长高了。”

李麦是个热肠子人。她看着这个女人风尘满面,表情矜悯,知道这是一个受过大罪的人。又听说她心地好,为了赎回小响出过力,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问道:“他嫂子,你姓啥!”

“我姓皮。……”

还没等“大五条”说完,四圈急忙说:“她……她叫皮柿花!”四圈不愿意别人知道她那个“大五条”的外号。

徐秋斋又问着皮柿花:“你老家是哪里?"柿花说:“扬州。整年遭水灾的地方。”

徐秋希说:“唔,吃大米的地方。咱们老家可没有大米吃啊,你能过得惯吗?”

皮柿花说:“大爷,我这一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来洛阳已经十多年了,前几年红芋干做的馒头,还不是照样吃。你们放心,我什么苦都能吃.地里农活我也能干。”

李麦说:“他嫂子,你能给四圈做个饭,我们就放心了。咱赤杨岗的人可实在了,一点也不欺生。另外,咱们那里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对咱穷人可好了。……”

小响给皮柿花端来一碗热茶。她说:

“婶子,你喝茶。”

皮柿花当了一辈子妓女,还没有人管她叫过“婶子”,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亲切的称呼时,她的眼睛潮湿了。

四圈没有发现。他在热情地向大家介绍着说:“别看她瘦,她没有病。要是得着好茶饭,一个月就吃过来了。……”

洛阳城里的雄鸡刚刚唱过了头遍,洛河板桥上的晨霜,已经踏满了行人的足迹。这几户农民默默地离别洛阳,向着黄泛区出发了。他们推着车子,挑着筐子,拄着棍子,挎着篮子,他们的篮子里盛着痛苦,盛着眼泪,也盛着人类这一段历史。在历史的天平上,痛苦和坚强,忍耐和信心,眼泪和鲜血,愤怒和斗争,都是同一重量的砝码。它们互为因果地推动着历史的前进。

他们翻过巍峨的嵩山,走过灰尘飞扬的黄土大路。第九天中午,来到了黄泛区边缘的吕潭镇。他们在吕潭镇吃过午饭,开始向黄泛区腹地进发,只见到处是一人深的野草,到处是荒榛荆棘。黄河水已经向东流去了,它把沙丘、淤泥、水荡和池沼留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草丛里,野兔瞪着红宝石的眼睛,悄悄地看着陌生的人群。它们来回奔逐着,惊起一群群熟睡的野鸭。

李麦在前边领着路,带着大家往前走着。有些地方小车无法推了,几个人抬着车子走。有些地方还是一片沼泽,大家脱了鞋中堂了过去。

小响离开家乡时,才六七岁,现在已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她问着李麦:

“奶奶,咱村在哪儿?”

李麦说:“快到了,前边有两棵大杨树就是。”就在这时候.徐秋斋忽然大喊着:

“看见大杨树了!那不是咱村的大杨树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抬头向前边望着。只见在一片草丛苇海中,赤杨岗那两棵高大的杨树,在灿烂的阳光下,万片枝叶闪烁着金光,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着,好像它也在拍着手欢迎他们的归来。

到了村口大杨树下,大家有些茫然了。当年几百家房屋全被湮没在黄水里了。有几家瓦房的屋脊还露在地面上。当年祠堂前的高大石碑,只露个弧形圆顶,变成了人们休息时坐的石凳。

村子里已经零零散散回来十几家人家了。王跑一家,陆胡理、裴合和前街几户人家都回来了。

王跑看到李麦、徐秋斋、长松、春义、四圈等都回来了,高兴得流着眼泪哇哇直叫。他抱住徐秋斋的肩膀说:

“徐大叔,想不到你也回来了。真是命大啊!恐怕咱村就剩你这一个老寿星了吧!”

徐秋斋说:“阎王爷不要命,小鬼不来传,我还要狠活它几年哩。我要和老蒋熬一熬,看谁活得长。”

王跑家和裴合家几个妇女,围着李麦、梁晴和杨杏,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吵,又是嚷,她们互相喊着、说着、比划着,谁也听不清楚谁说的什么话。

小建和小强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和毛蛋等几个半大孩子互相笑着、看着,谁也不认识谁。

进村的路上,徐秋斋看了陆胡理一眼说:“老陆!你咋也回来了?”

陆胡理苦笑了一下说:“唉!这几年我算是吃了苦头了。到哪儿都不是老娘舅家,不是叫汉奸队欺悔,就是让有钱人讹诈……”

四圈心眼实,说:“老陆,不……不是说……说你进了褚元海的……的汉奸队了?”

陆胡理的脸红了,“四圈,你这话是哪里听来的?我早就看透了褚元海是个孬种,我能跟着他?”陆胡理确实早就离开了褚元海。他觉得跟着褚元海受憋,不如在外头自在。正好那一年,他认识了石印厂的一个雕版工,便偷偷离开了汉奸队,两个人合伙仿造起“关金券”来。没有多久,案发了,那个雕版工先被抓了,一听到这个消息,陆胡理剃光了头,换了衣着,连夜逃跑了。他提心吊胆过了好长时间。在外头实在混不下去了,听说难民们开始还乡,他也跟着难民队伍,溜了回来……

第二天,李麦带着梁晴,到红柳赶集去了。她要去县里和秦云飞联系一下,给同来的人贷一些农具和粮食。

红柳集这天正好逢集。由于附近各村陆续回来一些农民,这里临时起了一个农村贸易集市。农民们把柴草、柳棵、苇子挑来集市上卖,换回去些红芋干、粮食和由周家口运来的日用品。

红柳集已经成立了区政府。徐中玉任区长,宋敏任区妇联主任。李麦找到徐中玉,和他商量贷借麦种的事。梁晴就自己跑到街上逛集市。

梁晴还没有见到天亮。她听王跑说,天亮如今在区武工队。她也不知道武工队在什么地方,只好在街上来回走着,对每一个穿黄军服的人都注意地看着。

在十字街口一个小土墩上,有几个战士在向赶集的人进行宣传——说快板。四周围了一大群人。梁晴忽然发现那个说快板的人,声音和动作好熟悉。她赶快挤了过去。那个说快板的人大约有二十多岁,宽肩膀,长胳膊,四方脸,高鼻梁,下颚向前突出着。当梁晴第一眼看到这张脸庞时,她觉得很陌生,这个人根本不像她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天亮;可是她从那两只大眼睛射出的眼神中,却断定他就是天亮。因为这一双眼睛太熟悉了,这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已经在她的心中刻上了十年。

天亮在说着快板:今天乡亲们来得早.先向大家问个好。逃荒八年咱回到家,看见土地就想叫妈。蒋介石扒开花园口,一担两筐外乡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八年的苦情说不完,共产党领导咱建家园。开垦荒地把家安,又发镢头又发锄。开了荒地种庄稼,种了绿豆种芝麻。……

……

天亮在打着竹板微笑地向大家数着,群众们哈哈地笑着。梁晴却一句也没有听见。她只顾往里挤着。一阵掌声响过后,台上的那个人向群众敬了个礼,随着几个战士又到南街去了。

梁晴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跑着追着那几个战士。她一面跑着一面喊:“哎!当兵的!当兵的!……”

天亮猛地扭回头,看见一个青年妇女从后边跑来,他们虽然离别了七八年,但是,天亮从她的身材、模样和说话时的表情,便立刻断定,来的这个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梁晴。他的心怦怦地剧跳起来。梁晴这时已经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他们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互相都说不出话来。眼泪从梁晴的眼睫毛上滚落下来了。她低下头问:

“你,……是不是天亮哥?”

“晴!……”天亮高兴地喊叫一声,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梁晴拉掉她头上搭的毛巾去擦眼泪,头上露出来梳的髻髻。就在这一刹那问,天亮呆住了,浑身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手慢慢地松开了。

梁晴还没有感觉。她几乎是偎依在天亮的胸膛前,流着眼泪笑着说:

“我看着像你又不像你,我只管喊!跑得太快了,还把人家一篮子红薯撞翻了。我不管,谁叫它挡住我的路!天亮哥,你没有想到我们现在回来吧?”

梁晴像个小姑娘似的热情地诉说着。天亮强作镇定地笑着听着。可是这个笑容是有礼貌的,也是痛苦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昨天后晌。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就是盼着天亮了。”梁晴幽默地说着向他撒娇。

天亮大方地说:“晴,回来了就好。家里有什么困难,咱们分区政府可以帮助。我妈回来了没有?”

“什么?”听到这个刺耳的冰冷的“官腔”,梁晴呆住了。“是不是天亮已经成家了?”一丝阴影掠过了她的心头,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说:“你说是俺婶子?……她回来了,她今天就是和我一道来红柳集的,她在区里和区长说话。……我们是一道从西安回来的。"

天亮犹豫了一下,客气地说:“晴,天晌午了,到区上吃饭吧。下午玩玩再走。”

梁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眼泪又流在面颊上了。她说:

“我不去吃了。我不饿。”

天亮却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脊背说:“走吧,我们这个伙上,平常亲戚朋友来,都在这儿吃饭。”

梁晴的背上还留着他手掌的余热。她勉强地跟着他走了。

天亮领着梁晴到武工队宿舍里坐下,他去打饭。梁晴看着他床上摆的铺盖行李十分简单,床下还放了一双破了个洞的旧鞋子,她从各方面观察,都找不出天亮已经结过婚的痕迹。她心里又产生了一丝希望。

她在西安时,曾经给天亮做了一双漂亮的黑礼服呢布鞋子,今天也带来了。她把包袱解开放在床上。

天亮端了一大碗稀饭,拿着四个馒头进来了。他说:“晴,吃吧!”

梁晴鼓足勇气说:“天亮哥,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你试试。"

天亮却没有敢接。他为难地说:“哎呀,我们发的有鞋子啊。”接着他又解释说:“晴,我们共产党的军队,有铁的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还是拿回去吧!”

梁晴几乎要哭了。她低着头,把鞋子包到包袱里去。

天亮把筷子递给她说:“晴,你吃饭吧,看汤快凉了。”

梁晴说:“我们老百姓也有纪律,不敢吃你们新四军的饭!”

天亮看她生气了,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他劝她说:“晴,你才从外面回来,生活一定很困难。一双鞋子拿到街上能换十五斤高粱,你就换点粮食吧!”说着他又从床头拿出五十斤粮条,二十元冀南票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五十斤粮条,二十元冀南票。你拿着吧,看该买什么就买点吧……”他说着.眼睛忽然涌出了泪水。他又嗫嚅说着:“以前我们都是小孩子,况且这么大的灾难,一离别七八年,多少结过婚的夫妻还被拆散了,还差我们!……我不埋怨你!今后,我要把你当你亲妹妹看待,我还要照顾你。”

接着,他擦净了脸上的眼泪问:

“你家里几口人?”

梁晴惊骇地问:“谁家?”

“你家呀!”天亮说。

梁晴这时全明白了。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又流在面颊上了。不过这两行泪水却是热的.热得把她的脸都烫红了。

她眼睛中闪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她说:

“俺家四口人。俺婆子,妹妹,还有他!”

“他是哪个村的!”天亮忧郁地问。

“他就在你们区里工作呀!”

“在区里!”天亮惊叫着:“谁呀?"

梁晴站了起来,狠狠地擂着他的肩头说:“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着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梳了个婆娘头!”

梁晴一把把头上盘着的髻扯了下来.她兴奋地笑着说:“你呀!你这个排长,比你妈差得多!咱妈在西安第一次见我时,我也是梳着髻。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还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梳个髻好。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卖鞋!……我在外边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说着,一头扑进天亮的怀里,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关住了房门。……

月亮掀开了飘浮的面纱,把水银似的清光洒满了大地。夜,显得更宁静了。风已经停住了,杨树枝上叶子低垂着,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现在疲倦了,要休息了。芦苇也纹丝不动了,它只把暗暗浮动的阵阵清香,送向归来的流浪者。

鸟儿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铃子也都睡了。但是回到家乡的难民们却没有睡。他们的身体疲乏极了,思绪却静不下来。他们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对着天空,他们发现故乡的月亮明极了。七八年来,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皎洁的明月,就连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斋躺在草地上铺的一条席子上。因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点了一堆青蒿。近几天来,他一直在拉肚子。在洛阳时,他曾经去药店买了二两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还没有止住。

照他的说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乡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他曾经对王跑蜕:“‘人老百没才,尿尿滴湿鞋,刮风眼流泪,咳嗽屁出来!’人老了,毛病都出来了。可是只要得住土气,特别是把你养大的土,身体就又会扎实起来。”因此,他在回来的头一天夜里躺下后,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劲地闻着。泥土的气味是清香的,还夹杂着一股湿漉漉的草叶香味。大约是心理作用,徐秋斋嗅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咕噜噜响起来了,接着放了一个长屁,肚子里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他独自微笑了。他仰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又给自己编了一个快板:

人老百没才,回到家乡来。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里埋。

吃水没有井,烧火没有柴。

感谢故乡土,除病又消灾。

老头儿念着快板,慨叹了一番。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都忙了起来。长松、春义、四圈,各家都在砍柳棵、杀苇子,准备盖房搭庵,先建个住处。这里长得像胳膊粗的柳棵,到处都是。苇子、白草都长得一人多深。把柳棵砍了当作椽子,把芦苇编成苇笆当作墙壁,再用干草苫到房顶上。不到两天工夫,一间间草房茅庵出现在赤杨岗的荒地上。

这些茅屋,有“鞍桥式”、“凉棚式”、“船篷形”、“土窖式”,还有前高后矮,像个卧着老虎的“虎座式”,还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黄泛区人搭草屋的技术,是他们多年逃荒生活锻炼出来的。这些原始的房屋建筑式样五花八门,错错落落地摆在街头上。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原始人的房屋式样展览。

王跑和春义、梁晴等帮着徐秋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们砍了几棵大柳棵,搭成屋架。然后又苫了两三层苇草,光线虽然暗一点,住起来却是冬暖夏凉。庵子盖成后,徐秋斋满意地说:“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叶归根,总算自已有个窝了。我这个窝就叫‘安老窝’。”王跑说:“大叔,明年你在门前种几十棵西瓜,才像个瓜庵子呢。”

说到西瓜,徐秋斋问王跑:“你们平常就吃这苇塘里的水?”

王跑说:“吃了两年了。咱村的井都让黄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徐秋斋说:“让我来找。一个村子没有水井,怎么能算有人烟?俗话说‘美不美,泉中水’,苇塘里的水不干净,咱们得找水井。”

下午,徐秋斋带着一群小伙子找起水井来了。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点,然后回忆、步量、测算着距离。最后步量到一片荆梢地前,他指地下对小伙们说:

“挖!”

小伙子们拿着铣镐、镢头挖了起来。挖了不到一个钟头,果然发现石头砌的井台。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砖圈大井被淘开了。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又让徐秋斋找当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两三天里,挖出了三盘石磨和一盘石碾,关爷庙的大钟也挖出来了。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锡做的香案,也挖出来了。

当这些“出土文物”摆满了街道的时候,村子里当年的轮廊也显出来了。四圈在村西头挖出了一个水缸和两个坛子,大家挖掘旧物家具的劲头形成了高潮。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铜烂铁。徐秋斋也捡了些砖头。把自己的茅庵铺成了砖铺地。

夜里,陆胡理来找王跑,他说:“跑哥,我已找到海骡子家的房基了。临街房子埋在泥里好像还没有坍。”他又小声地说:“他家堂屋里那些东西,好像当年搬到城里时,都没有带走,咱们今晚上去把它挖开怎么样?”

王跑听他一说,好像蝎子蜇了一下一样,忙说:“我不去,我不去。”

陆胡理笑着说:“这怕什么,埋在泥里的东西。……”

“你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外财不发穷命人。我在上边摔过斛头。”他又想起了白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气这时候也笑着说:“老陆,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这几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弯不下腰。”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谁有那闲力气去挖那些破烂砖头?”他说着扬长走了。

夜里,王跑听到一条沙岗上响起镢头挖地的声音。他思摸着这肯定是陆胡理下夜挖海骡子家的东西了。他偷偷猫着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见陆胡理在一个坑里站着,向外撂着土、扔着砖头,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吓了一跳,扭回头看时,却是自己老婆老气。

老气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里说:

“你去看什么?哪有什么看的,我说你啊,还是贼心不死!”

王跑说:“我看看犯什么法?我又不要他的东西!”

老气说:“看也别看。在洛阳时.那个陈老先生对我说:‘知人隐私者不祥,察见渊鱼者……遭殃’,像这种事,看也不应该看。”

王跑佩服老婆的见识,只好点头称是。过了两天,他见陆胡理端着把白铜水烟袋在吸烟。那烟袋擦得锃明发亮,还带着两条铜链子。他听见陆胡理在对裴合说:

“昨天在红柳集,五斤高粱换了这杆烟袋,回来我擦了擦,还能吸。”

王跑认得这把烟袋。他心里明白陆胡理是从哪里弄来的.鉴于老婆的告诫,他没敢对别人说。……

当赤杨岗的还乡难民,都在挖掘着盆盆罐罐和旧家具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这些挖掘旧物的事情不屑一顾。这个人就是长松。

他亲眼看到自己家里的房子,在黄水冲来的时候倒塌了。他知道,家里除了几个破缸烂盆,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找寻着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他失去的土地1。多少年来,海长松逃荒在外,一直惦念着当年用血汗换来的七亩地,回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测算自己那块土地的方位。他终于在一片红淤土上,丈量推测出自家这块土地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一片土地,全是黄河留下的淤积土,肥得一脚能踩出油来。他高兴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吃罢早饭,他对小建和小强说:“走,咱也去挖点东西!”说着,父子三人扛着镢头到荒野里去了。长松在荆棘丛生的淤土地上,挖了十几个大坑,终于找着了他当年埋在地上的镰刀和黄铜烟袋。他的眼泪又滴进这个散发着泥土香味的土坑里。

长松拿着发锈的镰刀对小建、小强说:“这就是我和你们讲过多少次的咱那块土地,七亩二分大,东西畛。如今它全变成淤土地了。为了这块地,我和你妈苦拼了半辈子,我没有到饭铺里买过一个烧饼吃。……”他说着又流下眼泪,停了一会,他又对两个孩子说:“别看他们挖出来个锅,挖出来坛子眼馋。对咱庄稼人来说,什么最主贵?地最主贵?什么是根本?地是根本。常言说:‘地是刮金板,有地就有脸’,咱在洛阳要有这几亩地,你大姐能失落在外边吗?你二姐能死在外乡吗?种庄稼是一本万利。我这一辈子,别的手艺不会,种庄稼还在行。我也要把你们教会。咱爷儿们只要肯下力,别看现在是荒草沙坡,明年夏天我要向它要三千斤麦子!”

小建和小强也默默无言地落泪了。他们在城市流浪生活中长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这样兴奋、这样激动,也从来没有听过他能讲出这么长一段话。

李麦到区上跑了儿次,借贷麦种和发放农具的事,终于跑成了。按区里规定,每开一亩地,区里贷给麦种十斤,回来的每一口人,只要年满十五岁,不分男女,都发给农具一件。

这天,李麦领着长松、王跑、四圈等人来红柳集领麦种。秦云飞正好从淮阳分区同来。他见到李麦问:“大婶,你们村开了多少地了?”

李麦说:“开了二十多亩了。这不,今天就来领麦种。”

秦云飞说:“不行啊,你们村回来了三十多户人家,才开了二十多亩地。进度太慢啊,是不是大家有顾虑?”

王跑说:“有什么顾虑?现在人刚回来,干活不习惯,家具又不全。再说,茶饭也跟不上。七八斤重的镢头,抡起来可费力了。慢慢来吧!”

秦云飞笑着说:“可别把麦种吃了。”

长松说:“秦县长,你放心。麦种谁也不会吃掉。就是……”他说着又咽回去了。

李麦说:“叫我说吧,要说没顾虑,那也不是真话。群众还是有点顾虑,俺村就有人说:赤杨岗海骡子家的地就有几百亩.他现在还在开封干着国民党的事。把他的地开了,他要是回来算个‘驴打滚’账,吃不清还得兜着走。有些人说,光说谁开谁种,谁种谁收,有啥凭据呢?还是找找自己的老业地开着稳当。”

王跑笑着说:“秦县长,其实这就是我的话。”

秦云飞笑了笑说:“我说你们还有顾虑吧;其实不光你们赤杨岗,各村回来的难民,都有这个顾虑。我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党中央制定的土地改革政策下来了。在我们解放区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坚决没收封建地主的土地,分给贫苦农民,永远归农民所有,咱们黄泛区因为人伤亡得太多,人少地多,实行谁开谁种,谁种归谁。只要一口人不超过五亩地,我们政府发给土地证。主要是鼓励开荒。”

王跑高兴地说:“你们出个告示不行吗!把这些政策都写上,再把你们县政府红大印盖上!”

秦云飞说:“这个你们放心吧!告示正在印哩!还要派干部去你们村。你们等着吧!”

过了两天,宋敏和天亮带着区武工队的几个战士来到了赤杨岗。他们又送来些麦种和农具,准备发给大家。

李麦悄悄地问宋敏:“小宋,告示带来了没有?”宋敏拍着背包说:“在里边,等会儿叫天亮同志给大家念念。”

李麦说:“还是你念吧,‘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人家说我们天亮是‘土八路’!,他的话人家不信。”宋敏笑了说:“中。这一次倒用上我这‘南蛮子’了。”

人集合在大杨树下后,李麦向大家说:“乡亲们,这是咱们区的宋主任。请她给咱们讲话。”

大家没有开过会,还不知道拍手欢迎。王跑伸着脖子看着,心里想:“怎么来个女的?”小响在远处站着,看着这个女青年穿着一身黄军服,留着短头发,身上背个挎包,挎包上还挂了一个雪白的搪瓷茶缸,一举一动,从容自如,心里不由得羡慕起来。

宋敏开始讲话了。她的心情有些激动。她先喊了声“乡亲们……”接着又叫着:“大爷们,大婶们,大哥们,嫂子们,小弟弟小妹妹们!……”就她这么挨着喊了一遍,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了。李麦急忙低下了头。她的两行热泪已经流在脸上。她理解这个在水窝里蹲了八年的姑娘感情。

宋敏忽然大声说着:“……谁是这里土地的土人?你们是这里土地的主人!经过八年逃荒受难,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把这块土地交给你们;现在我们政府制定了土地改革政策。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她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告示,“哗”的一下抖开说:“这是咱们政府出的告示,我给大家念念。”她一条一条念着告示上的条文,仔细地解释着。念完后,徐秋斋忽然站起来带头“啪,啪,啪,”地拍着手。群众愣了一下,紧接着都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鼓掌,也是他们最愿意鼓的一次掌。

尾 声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了。赤杨岗村子周围,冒起了冲天的狼烟。荆棘和野草在火舌的劈劈啪啪的响声中变成了灰烬。它预示着一个旧的社会结束,一个新的社会将要在苦难中诞生。

当人们抡起铁镢,把它刨进黑色的泥上时,泥土里发出了一种沉重的富有弹性声音。它好像也有生命。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洒遍了难民的鲜血和眼泪。一九五〇年时,一个银行的信贷工作者,到黄泛区这个村子作了一次社会调查。这个村于在一九三八年时,共有二百二十八户,五百七十六口人。经过这一场浩劫,截至一九五〇年秋天,从外省逃难陆续回到家乡的,共有九十六户人家,一百九十六口人。已知死绝的有二十八户。已知被黄水淹死和旱灾饿死的,共有男女二百零八口。没有音信和找不到下落的,尚有七十二人。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

中国人民的忍耐力是惊人的。他们可以背负着两肩石磨生活,他们可以不用任何麻醉药品“刮

骨疗毒”。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和一切事物一样,“物极必反”,“无往不复”。水是至柔之物,但聚集起来,可以穿透石壁岩层。弹簧压下去的力度和弹出来的力度是相等的。当黄泛区的人们,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牺牲.怀着激动心情在日以继夜开垦荒地,重建家园的时候,准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锯倒国民党政权的一把最有力的锯子。一九四八年,在决定历史命运的淮海决战中,黄泛区农民们的小车又推出来了。这成千上万辆的小车上,推的不是当年逃荒的锅碗瓢勺,而是一车车粮食、香油、军鞋和炮弹。这大约是一些军事家们没有计算在内的一种力量。他们只知道水可以载船,不知道水会变作巨浪还可以覆船。中国农民的独轮车,把历史推向了前进。“人心向背”是一颗最厉害的原子弹。

茫茫的黄河向东流到大海里去了。几千年来.人们爱她,恨她,想她,怕她。一条黄河就是中华民族流动的历史。从“大河村文化”遗址的陶壶,到“殷墟”的甲骨,从西安碑林中的巍峨丰碑,到中原古战场荒草中的箭镞。人民创造着历史,同时,也为历史的前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通过这些“媒介”,看到了二十五个朝代的盛衰交替,也看到了三百五十多个皇帝的治乱兴亡。这些“数据”,几乎可以创造一部“历史交替计算机”。这就是中国农民在历次革命和改革中,总要显示出他们的力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他们能够具有“历史的眼光”根源之一。

在四千年前,黄河流域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家庭。从那时起,“家庭”成为这个社会的最有生命力的细胞。它的“根须式”结构和不断丰富的伦理,使它变得如此完备而又顽固。他们把除了“中国人”以外的人,都叫“外国人”。他们认为闻一闻本乡的泥土可以治病。这些观念是如此狭隘和落后,成为这个民族每前进一步中的沉重包袱。但同时,它又可能是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所在。

那么,历史又给予了人民什么呢?像黄泛区的农民,他们经历了一场洪水的浩劫,一场蝗虫的浩劫,一场大旱灾的浩劫。会不会有新的浩劫呢?答复是肯定的。但历史的车轮,总是要向前进的,谁也阻挡不了,浩劫仍然会被战胜,困难仍然会被克服。因为历史不单是痛苦和牺牲的记录,她还给予了人们坚强、勇敢,智慧和信心。一个具有深厚道德精神的民族,不会在历史上消失,强烈的同情心、团聚力,和传统的道德力量铸成了这个民族延续和发展的坚强精神支柱。

本书介绍了七户农民的“家庭”。而且是在他们离开了土地以后,在死亡线上挣扎下的伦理和生活。在这些故事中,作者介绍了他们的痛苦和忍耐,也介绍了他们的坚定和勇敢。作者想通过这一段历史,寻找中华民族生存的“信心”。

由于作者学识浅陋,没有能力用这支笔去更深刻地发掘他所描写的对象。满纸荒唐俚语,最多不过向人们讲述了这一段生活罢了。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

灯下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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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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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