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逃难八年回到家,

看见土地想叫妈。……

——黄泛区民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这天夜里,天气闷热,暑气熏人。徐秋斋刚睡着觉,忽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初开始,他还以为西安市又出了什么兵变,赶快披上小褂,来到院子一看,只见满城里火鞭、小炮、天地两响和大雷子炮,像炒豆子似地响作一团。夜空中,火星迸射,烟花飞溅,整个西安城,隔着古老的青砖城墙看去,活像一个钢水沸腾的大铁炉。

李麦和梁晴这时也被惊醒了。李麦慌忙走到院子里问着:“徐大叔,这是咋啦!又不是大年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放这么多鞭炮?”

徐秋斋兴奋地说:“说不定有火大变化了!你们在家等着,我到城里看看。”

徐秋斋刚走进城门,只见城里大街上已经变成一片鞭炮炸响的火河,各个商号把锣鼓抬出来敲打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向街头涌着。

“日本人投降了!”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天下要太平了!”

“该回老家了!”

人们像疯了一样喊着、跳着。不管认识不认识,互相奔走相告,狂喊拥抱,有的人竟然高兴得在大街上放声大哭。

徐秋斋默默地看着街上狂欢的人群,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没有钱去买一个炮放,也没有钱去打一两酒喝。可是他看到街上每一个人,都觉得是那么可亲可爱。他和大家分享着抗战胜利的欢乐。在八年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民遭受了战争的巨大痛苦。黄泛区的难民们,更是在这痛苦深渊的最底层。他们的土地被淹没了,房舍被冲毁了,他们背井离乡过着讨饭的生活,没有住过一间有墙壁的房子,没有睡过一张真正的床,他们唯一的财产就是一根棍子和一只篮子。

如果说“容忍”是“勇敢”的母体,那么黄泛区的难民们,在抗战八年里表现了最大的容忍。他们好像被压在两扇沉重的磨扇下生活着,他们没有去抢劫路人,没有去打家劫舍,抢银行砸仓库,他们只是默默地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生活着、等待着。……

当徐秋斋回到自己的窝棚时候,李麦和梁晴也知道日本鬼子投降这个消息了。梁晴被这个消息激动得哭了。李麦也在一边擦眼泪。

徐秋斋叹息着说:“别哭了,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胜利了。日本鬼子到底也有这一天!”

李麦说:“我现在都不敢想,这七八年,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也受了,老蒋这个龟孙,他知道不知道?”

徐秋斋说:“他怎么能不知道?算了,现在咱谁都不埋怨了。不管怎么说,这抗日战争总算胜利了,这是咱中国人的大福气。老蒋他要有良心,赶快把咱这些难民送回老家,只要把土地给咱们,什么也不向他要。”

李麦说:“恐怕他未必有这份善心。他要是心里有咱老百姓,也不会扒开黄河了。”

徐秋斋说:“咱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不是为了抗战,他要是再不管咱们,那可就太违悖天理了。”接着他又叹着气说:“唉,人到这个时候,思家的心更切了。好在路能通了,赶快回老家吧,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心思干了。”

三个人一直谈论到天亮。街上又响起了锣鼓声。徐秋斋无心睡觉,也不想去摆代书摊子,喝了一碗玉米糊糊后,拔起腿又到城里打听消息了。

西安市东半个城住了黄泛区几万难民。这些天来,从难民中传来了各种消息。

有人说:“政府马上要难民登记了,西安火车站准备每天发出两列火车,专门运送难民回乡。”

还有人说:“政府要发难民免票证了。大人小孩每人发一张,有免票证,什么火车都可以坐。……”

可是尽管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徐秋斋几乎是天天都到火车站打探询问。可是每天只看到一列列的火车里,塞满了国民党的军队,汽车、大炮、装甲车也都装在火车上向东开去。连普通的客车都让当兵的占用了,更不用说运送难民的列车了。

人们的兴奋热烈情绪,渐渐地变得冰冷了。初开始,他们以为日本投降了,从此要天下太平了。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首先,胡宗南把他们第一战区的军队,连夜运到洛阳。紧接着,蒋介石又要运送八十万大军到东三省、华北和江南,准备打内战消灭共产党。难民们还乡的希望变得渺茫了。这时大批的机关和公务人员,也都蜂拥般搬迁东下,有些原来内迁的工厂和大商号,也纷纷迁移回上海、天津等地。西安的街上变得冷落了。只有黄泛区的难民,每天踯躅在街头,无家可归。

当片片黄叶飘落在西安古城墙下时,徐秋斋变得沉默寡言了。他本来是个性格豁达的人,又是个“恕道”思想很浓的人。他笃信人应该有“仁爱之心”的主张。他觉得处世对人,应该“推已及人”,“人有不及,可以情恕”,对人的过错不必苛责,要有宽恕、原谅的胸怀。他常说:“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对人不必求全。”

前一段,由于胜利后的欢欣喜悦心情的驱使,他对所有的人都采取一种宽恕心情。就连对蒋介石的国民党反动派,扒开黄河这样大的罪恶,他也采取了宽恕态度。他曾经劝李麦说:“当时日本鬼子刚打进中国,他们慌了手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以后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就行了。”可是通过胜利后这一年的忍耐、等待和观察,徐秋斋心里对蒋介石存在的一点幻想,彻底破灭了。他从报纸上看到,他们为了排除异己,不顾老百姓死活,又打了内战。当官的抢着“劫收”,贪赃枉法,敲诈勒索,包庇汉奸。听说像海骡子这样的汉奸,居然摇身一变,在开封又当上国民党的交通警察大队的团长。对于黄泛区的难民却弃置街头,不理不问。看到这些情况,徐秋斋心灰意冷了。他心里想着:“看起来老蒋的气数是该尽了,抗战八年他支撑过来了,一个‘劫收’却把人心‘劫’完了。”徐秋斋变得沉默了,有时甚至变得愤怒起来。他每天经过中正门时,总要对着城门上挂着的那幅蒋介石的大幅画像,鄙夷地骂一声:“民贼!”

七月问,从家乡又传来了消息:黄河花园口的口子打住了,黄河水又向东顺着故道流向大海。黄泛区的十六个县全没有水了,八十里宽、一千多里长被淹没的土地,现在都可以开荒种庄稼了。紧接着又传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在黄泛区的共产党分区政府出告示了:为了鼓励开荒,重建家园,黄泛区的荒地,谁开谁种,谁种谁收,三年以内不完粮纳税。……

对于黄泛区逃荒在外的难民来说,这些消息比之抗日战争胜利,更加使他们激动和兴奋。西安市的东半个城住了几万难民,他们奔走相告着这个消息,变卖家具,收拾行李,都准备着东下还乡。

就在这时候,陈柱子从咸阳来西安打听消息了。

他来到徐秋斋的窝棚院子里,见到了徐秋斋、李麦和梁晴。大家多年不见,互相攀叙着,亲热了一番。徐秋斋问:

“你们开的饭铺生意怎么样?”

陈柱子说:“大叔,现在生意没法干了。物价天天飞涨,上午卖几个钱,下午就得赶快去买成粮食,要是当天买不到粮食,过一天,一百块钱就变成八十了。日本鬼子投降时,我那个小饭店还存了八石麦子的本钱,就这一年多,八石麦子全赔进去了。另外苛捐杂税也太厉害,一个月儿十种花样。”

李麦又关心地问:“凤英如今怎么样?她还在咸阳吧?”

陈柱子说:“还在咸阳。自从春义生气走后,她也病了一场,她也没心思开饭铺了,以后就把饭铺出脱给别人了。当时也卖了些钱。她又买了部机器学裁缝,在咸阳十字街东边赁了一间门面,开了个小成衣店。日子也能过得去。风英那人心里有主意。人家都说她手里存有金子。我也说不清。我来的时候,她还托我给春义带了两个金戒指,大约有半两重。据她说这是饭铺出脱时买的。饭铺有春义一份,这半两金子就算分给春义了。”

梁晴抢着问:“她现在又找人了没有?”

陈柱子说:“还没有。街上传说不少,可是我看都不像。大概和春义闹那一场也伤心了,不是真正合适的人,她大约不会结婚。”

徐秋斋说:“柱子,要是给他俩说合说合,还叫他们一块过,你看行不行?”

陈柱子说:“恐怕不行。我那个老婆和她说了多少次了,叫她来西安找春义。可能是春义伤透她的心了,她始终不叫提这件事。我看也困难。她大约不想再回老家种地了。春义呢,也不是在城里做买卖的那种人,你们和春义说说看,或许他能回心转意,也是一件好事。”

夜里,春义从黄金庙街来了。他已经和那家铁工厂算了帐,收拾好行李准备回老家。

李麦把他叫到一边说:“春义,听陈柱子说,凤英在咸阳还没有另外找家。现在开着一个小裁缝店,生意也不怎么样。我想带你去咸阳一趟,给你们说合说合,凤英要是愿意回老家,咱一块回老家,她要不愿意回去,你就和她留在咸阳一块过日子吧!都是一块逃荒出来的患难夫妻,如今弄得你东我西,这不好。”

春义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婶子,你们这一番好意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你们不必再费心了。我如今也想通了。不怨她,怨我!可是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凤英肯定不会和我回老家种地,人家也不必跟我回老家耪地锄苗。我呢,咸阳城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了。就是每天让我吃八个大菜我也不去。我也不是做生意那个料。婶子,我们两个不是夫妻,是一场黄水把我们冲到一块了。我已经给她写了个手续,从邮局寄去了,任她改嫁别人!”说到这里,春义眼中掉下两滴眼泪。

李麦听他这么说,知道再让他们一块过确有困难,叹了口气说:“常言说,‘捆绑不能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那就算了。回咱老家再说吧……”

春义说:“再说吧,我也不敢说一辈子不找了,可是现在谈这件事太早了。

陈柱子也要回咸阳了,他把两个金戒指交给春义,春义死活不要。他说:

“这钱都是她赚的,我当时也不过是个跑堂,我不要她的钱。”

陈柱子说:“店是你们两个开的,二一添作五。当然有你一半,你拿着。”

春义说:“我不要她的钱!”

徐秋斋说:“你不要我要。这又不是偷人的钱,是你们两个赚来的钱,有什么要不得的。”

春义看徐秋斋已经替他收下,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又对陈柱子说:

“柱子哥,你替我给凤英捎句话:我谢谢她,我……对不起她,我伤了她的心……”说罢自己到屋子外边去了。

陈柱子去车站看了两天,看到到洛阳的车票,黑市卖到五千元一张,而且车上还不准带家具东西,另外回到家里,自己种地又不真内行,因此就决计留在咸阳。

临行前,陈柱子对李麦说:

“就这样吧,我回咸阳了。也可能我就流落在陕西,永远回不了老家了。将来你们和咱村下辈孩子们说起来时,告诉他们,赤杨岗还有一户人家,他叫陈柱子,他是个好人!”

陈柱子说罢,又和徐秋斋、梁晴告辞,春义把他送到西关,两个洒泪而别。

第二天夜里,徐秋斋把人家叫到一起说话了。他说:“咱何必一定要等火车。人不是有两条腿吗?两条腿就是走路的。叫我说,咱们起旱路回家,从西安到咱老家也不过是一千多里路,咱们走!”

李麦说:“徐大叔,我们都好说,你年纪大了,天又这么热。我倒是有个主意。我们大家凑钱给你买一张票,你坐火车先到洛阳,我们起旱……”

没有等李麦说完,徐秋斋拍着胸膛说:“我不拖累你们。你们一天走一百,我走一百,走八十我走八十。我不含糊,螺子马还知道扑家,何况还是个人?”

春义也早等得不耐烦了。他说:“咱就是一天能走五十里,一个月也到家了。我看这个主意好。”

梁晴急着和天亮会面,巴不得大家立刻动身。她说着:“徐大爷,我把咱的小车推上,路上你走不动,我推上你。”

徐秋斋说:“孩子,你们别操我的心,只要是回老家,你大爷还能给你拉根绳!……”

七月下旬,李麦、徐秋斋、梁晴、春义等人,推着两辆小车,带着锅碗行李,离别西安向东出发了。过了坝桥,上了公路,才发现满路上全是推车挑担的难民,他们也是等不得火车,起旱路回乡的。徐秋斋回头望了望西安城,眼睛有些潮湿了。他想到蓝五,想到雪梅和嫦蛾,还想到很多一同逃难出来的乡亲。有多少家出来时,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可是如今回去有几家是完全的?有的“沟死沟埋,路死路葬”,有的妻离子散,找不到下落,有的出来时还带点首饰衣物和几件行李,如今回老家时却只剩下两个破筐和几只篮子了。在西安整整住了八年,还是要感谢这里的人民,他们总算在陕西活下来了。他想着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来西安了,他频频回头望着这个烟火万家的古老城市,真有些依依惜别之情。坝桥上有几十棵合抱粗的大柳树,他从古书上读过,坝桥的柳枝是作为送别留念的。他折了一枝柳枝插在草帽上,又默默地拱起手向长安告别。……

八月中旬,大家来到了洛阳。李麦带着他们来到烧窑沟长松的家里。长松也正准备回老家去。杨杏不在家,她到渑池县和洛宁县看望秀兰和玉兰去了。因为两个闺女都卖在那里,临回老家前,杨杏想和她们打个招呼。

在路上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地走了二十多天,一个个都累得疲惫不堪,像散了架子。徐秋斋脸消瘦得像刀条一样,眼窝也深凹下去了。大家都想在洛阳休息几天。春义的小车轴一路上也磨坏了,需要找一根枣木心换上。长松也希望和他们搭帮走,就把他们留下,住在窑洞里。

下午,李麦到西关老清婶家去了。爱爱和雁雁都不在家。老清婶正在给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在盆里洗澡。那个小孩胖墩墩的像条芝麻虫一样,在水盆里乱舞乱跳,李麦和老清婶寒暄后,指着小孩问:“这是爱爱那个孩子?”

“咋不是!”老清婶脸上飞过一阵红晕说:“可淘气了,我就收拾不住他。”

李麦拍着小孩的头说:“多灵巧的一个孩子,叫个啥名字?”

没等老清婶回答,那个孩子结巴着嘴说:“我叫牛郎,姥姥说我是天下掉下来的星星。”

两个老太婆都笑了。李麦感动地说:“嘿!看这张小嘴多会说。”老清婶说:“可懂事了!我给他煮了个鸡蛋,他舍不得吃,要给他妈留着。”

到了夜里,爱爱从书场回来了。雁雁也回来了。说到回老家的事,雁雁最积极。她说:“妈,咱赶快回去吧,要不好地都叫人家开完了,将来给咱剩点赖地。你不用担心,我会种庄稼,犁地、耙地、摇耧、撒籽,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我全知道。”

老清婶说:“回去也不是吃白糖果子。连间茅草房都没有。”

“搭呗!”雁雁不在乎地说:“总比住人家这破房子强,山墙都快要倒了,就这一个月还得交几十块房租。”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爱爱歪在床上拍着孩子睡觉,却不吭声。李麦问她:“爱爱,你是怎么打算的?”

爱爱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要是俺爹活着,回老家开几十亩地种种,肯定比这里过得好。如今我爹去世了,就是分点地谁去种?叫我妈和雁雁回去吧,我还带着这个孩子没人照看,依我看,我们就在这里混吧!好歹我还有这个说书的营生,只要没有大的兵荒马乱,我一个人也能养活他们。”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赤杨岗,我是没有脸再回那个村子了。我宁可把脸丢在洛阳城,也不能把脸丢在乡亲们面前。”

老清婶这时也叹息着说:“她婶子,我也在作这个难哪!农村不比城市,关住门自家过自家。爱爱要是带着她这个冤孽回咱老家,他没爹没姓,还不叫村里人说死?再说,回去开荒种地,也不是像说句话那么容易。我如今老了,还得了腰疼病。到乡下,医院没有医院,大夫没有大夫,要是犯了病我可怎么办?我是不想回去了。在这里好赖我们能吃个机器面条,如今再让我擀面,我也擀不动了。”

李麦听她说的口气,知道她这些年在城市里过惯了,不想再回农村了。从实际考虑,她家没有个男孩子,回到乡下也确有困难!爱爱既然说了多年书,何必再回去学种地?只是想到海老清种了一辈子地,结果全家人流落在城市,替他有点惋惜。李麦是个精明人,她看透老清婶的心事,就安慰她说:

“嫂子,我也想到你们的难处,世上百行百业都是人干的。只要能够生活,也不必舍近图远,回老家啃那二亩地。至于爱爱这件事,你们也不必老放在心上。咱们黄泛区的人,如今也开通了。都在外边跑了十几年,遭这么大的灾,谁还笑话谁?俗话说,‘谁家老坟里没有弯腰树’?人能活下来,就算有志气,就算刚强!我们先回去,晚几年村子里安定了,你们也可以回去看看。海老清是咱赤杨岗的一户人家,将来就是分土地,也得给他留块坟地。小牛郎将来想回去,我们也要给他分一份地。他也是咱赤杨岗一口人。”

李麦这一番话把她娘仨感动了。爱爱含着泪说:“大婶,我们太感谢你了。将来我们一定要回赤杨岗看你。”

过了两天,杨杏从渑池县回来了,一进窑洞门,她看到徐秋斋、李麦等人都在自己家里,也顾不得休息,就从屋里找出小半袋白面,忙着给大家烙饼吃。

李麦说:“玉兰她娘,你休息会儿吧,好面留着烙成干粮,将来到路上吃。”

“不碍事,烙干粮的面还有。……她话没有说完,就赶快用擀面枝擀着面团。她似乎在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擀着擀着忽然停住了手,对着墙角发起呆来,有时则背着大家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吃饭时候,杨杏虽然强颜欢笑,热情招待乡亲们,可是眼角上总是挂着泪珠,有时暗暗叹着气。李麦和长松都看出来了。但他们都没有细问。到了夜里,大家都拉条席子去院子里睡觉了。屋子里只剩下李麦、长松和她三个人时,长松才问:“看见秀兰、玉兰没有?”

杨杏的跟泪再也忍不住了,“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小建他爹,你千万可别伤心。咱……玉兰……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

长松的脑子里“嗡’’了一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玉兰会永远离开了他们。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的嗓音都变了:“玉兰,爹、爹对不起你……”

杨杏到渑池县先找到秀兰。秀兰是被南阳人贩子卖给百里镇一家姓刘的农民了。这家倒是个正经庄稼人,有五六亩地,两间草房,还喂了头小驴。就是男人岁数大一点。他名叫刘成,已经四十六七岁了,比杨杏还大两岁。人倒是个实诚人。杨杏在她家住了两天,又是杀鸡,又是买甜瓜。一到夜晚,刘成自己睡在驴棚里,把床腾出来让给秀兰她娘儿们,让她们叙话。秀兰生了个闺女已经一岁多了,刘成每天扛在肩上,摘枣钩梨,喜欢得就像掌上明珠。

秀兰听说他们要回老家了,饭也无心吃,活也无心做,每天只是哭。

杨杏劝她说:“闺女,不是做娘的心狠,把你往火坑里推,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要不是你和玉兰……换的那几个钱,你爹能活到现在?你俩兄弟恐怕也保不住他们的命。……以后叫你爹、小建和小强年年来看你。老家离这儿虽然远一点,咱娘儿几个还是能见面的……”

秀兰却哭着说:“妈,我跟你们回老家看看不行吗?”

杨杏说:“老家如今还是一片荒草湖泊,吃没吃的,住没住的地方。你还奶着孩子。等着将来把家安顿好以后,我叫你爹来接你。”

秀兰也知道她妈说的是宽心话,只哭着说:“就我的命苦!……”

临行时,秀兰把她妈送了十来里。路上杨杏又交代说:“秀兰,好日子、歹日子,打起精神往前过。我看刘成这个人不赖。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要好好跟人家过。再说,也要替人家想想,他也是个穷人,听说为成这个家,他花了五六石粮食。这是人家半辈子的积蓄啊!人要什么样子,不能像画上一样,只要心地善良,勤快实诚,岁数大一点,这也不算什么。……”杨杏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她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了。就在这时候,秀兰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失声大哭起来。

刘成气喘吁吁从村子里赶来了。他买了二十个水煎包子,用柳条串着送来了。他不好意思地跟杨杏说:“妈!我给你买了二十个包子,你到路上吃。”

这是他第一次向杨杏喊“妈”。杨杏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杨杏心里知道他不是来送包子的,而是害怕秀兰跟自己跑了。杨杏硬着心擦了擦眼泪,对秀兰说:“回去吧,妈以后再来看你!”说罢扭头走了。走了半里地,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刘成在地下蹲着,秀兰还踮着脚,伸着脖子向她翘望着。……

过了几天,杨杏来到了洛宁县石涧村。玉兰是在前几年被卖到石涧村,一个姓张的地主家里,给人家作二房。这个地主叫张汉臣,已经五十多岁了。当杨杏打问到他家门口时,从门里先窜出来一条大狼狗,差一点把杨杏扑倒在地上。后来还是走出来个长工把狗捺住,杨杏才进到他家里。

张汉臣的大老婆接待了她。张汉臣的这个大老婆长得有五尺多高,瘦得像一根旗竿,手里端着个水烟袋,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架势,都像个男人。

她打量了杨杏一眼,吹出一袋烟灰说:“啊!你是玉兰她娘啊!”

杨杏谦恭地说着:“是啊,这几年我们说来看看孩子,可是家里还有五六口人,总是出不来门。如今我们要回老家,想来和她见一面。再说,也想来瞧瞧你们,这也算是一门亲戚。”她说着,把刘成给她买的那二十个水煎包子,放在桌子上说:“来了也没什么拿,买了一串包子,请您们尝尝。”

张汉臣老婆的脸色冷冷的,对杨杏送来的包子,一眼都没有看,呼噜噜呼噜噜地继续抽她的水烟。停了一会,才慢条斯理地说:“要说你也是太婆哩。唉,太婆,你来晚了一步。玉兰她今年春天不在了!……”

“什么?”杨杏浑身颤抖起来,“她……她……她怎么死的?”

“害病死的。唉,害的是痨病。害了一冬一春了。光中药吃了几十副,大夫换了五六个,结果也没有救了她的命!”

杨杏流着泪说:“我们玉兰自小身体可好了,她怎么会得这个病?”

“去年秋天小产了一次。身体亏损了,另外,她平常吃饭太挑剔……”

“不!不!……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粗茶淡饭什么都能吃,从来不挑食!”

张汉臣老婆把脸沉下来说:“可能是到我们家变了……唉,为了办她这个事,前前后后我们花了三四石粮食。怨我们没有运气,也是她没有福气。……”

正说话间,张汉臣走进来了。他是个矮个子,歪肩膀,圆脑袋,蒜头鼻子,腮帮上还长着一撮“财神胡子”,他结巴嘴问着:

“玉兰她……她……她妈来了?”

他老婆用火香一指扬杏说:“这不是!”说着脸阴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张汉臣笨嘴笨舌地打着招呼说:“哈,哈……哈,……玉兰她……她……她就不吃药!’’

他话还没说完,他的老婆就吆喝着他说:“你到前边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

“是!……是!……是!……你们说话。”他说着像个陀螺似地转着身退了出去。

看到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杨杏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对于玉兰这几年的处境,她完全清楚了。她心疼女儿,她痛恨自己。早知道玉兰是跳进这样一个火坑里,还不如她娘儿俩抱住一齐跳在黄河里。

张汉臣的老婆要留她吃饭,她拒绝了。在这个冷得像冰窖的地方,她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她问:

“我们玉兰的坟埋在哪儿?”

“你还要去看她的坟啊!哎哟,可远了,在后岭上乱葬坟里。你还是别去了,得翻两条沟。……”

杨杏说:“不,我要去看看。闺女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做娘的来到这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坟,这不是做母亲的道理。”

“那好吧!”张汉臣老婆说着向院子里喊着:“李家,李家,你把这个媳妇领到玉兰坟上去!竹

玉兰的坟埋在山坡的乱石岭上。一个矮矮的小坟堆上边,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棵狗尾草。坟向是坐北朝南侧挖在山坡上,好像这个可怜的姑娘并没有安眠。她睁着两只眼睛,在痴痴地遥望着自己的故乡。

长工送杨杏到坟前就自己回去了。杨杏看着这一挤红土,忽然在坟前跪下了。她嘴里说着:“玉兰,我的好乖乖,我的好闺女,妈来看你了。……是妈把你推到火坑里了,……六十斤高粱送了你一条命。玉兰,你走了这几年,咱娘俩没有见过一回面,没有说过一次话,你到底是咋死的?你对妈说说,你给我托个梦也行。你在梦里对妈说说。……”杨杏憋了一天的难受心情,在玉兰的坟前全部倾泻了出来。她的哭声好像使鸟雀停止了叫声,让树垂低了枝条。

“大婶,你是玉兰她妈吧?”

杨杏正在坟前放声痛苦,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妇女的喊声。

她急忙拭了拭眼泪,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两个妇女: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两个人都挎了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小铲和野菜。杨杏说:“我是她妈……”

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一屁股蹲在杨杏跟前说:“大婶,我们是玉兰家的邻居。玉兰死得苦啊,她楞是叫‘老妖婆’折磨死了!……”

“就是张汉臣他老婆!”那个中年妇女帮着解释说着,也蹲在地上。

年轻妇女接着说:“他们家可狠毒了,整天让玉兰吃剩饭。蒸点白馒头,老妖婆收拾起来,炒点菜他们两口子吃,让玉兰整天喝红芋叶糊糊。就这样,老妖婆还整天骂玉兰吃得多。玉兰今年春天怀孕以后,每天还得照样给他家磨二斗粮食,下着大雪还要去地里给他家背花柴!”

杨杏说:“不是说得了痨病吗?’’

“哎呀,大婶!”那个年轻妇女急切地说着:“先小产,后吐血。那天他家翻晒麦子仓库,玉兰从早到黑折腾了一天,黄昏就小产了。那天我去他家借水桶,玉兰和我偷偷说的。”

“害了三个月病,没有抓过一副药,老妖婆光让喝澄清米汤,有一天还是我给玉兰送了两个熟鸡蛋吃,惹得老妖婆拍着屁股骂了三天。”那个中年妇女说着掉了眼泪。

两个媳妇向杨杏说了玉兰在害病的情形,杨杏嘴唇都气成青颜色了。她不住地擦着眼泪说着:“我的可怜闺女啊,我的可怜闺女啊!……”

“大婶,你去告他!”那个年轻妇女气愤地说:“我们早说了,玉兰娘家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了?应该给玉兰出出气。俺这一条街都为玉兰抱不平!”

杨杏没有主意了,她想了半天才说:“她嫂子,你们这一番好意,我是领情了。可是玉兰死时,我活没有见人,死没有见尸,我怎么去告?再说我们是异乡人,整天靠要饭过日子,我们哪有钱去打官司?算了,怨我们玉兰命苦……"她说着又气愤地哭着说:“我要告谁?应该被我告的人多了!哪里是我们申冤说理的地方?”

……

窑洞里变得死寂了。长松、杨杏、李麦、小建、小强和小响好像都睡了。其实他们谁都没有睡。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们有的在暗暗抽噎,有的在默默地擦眼泪,有的把拳头紧紧握着,砸着床边的木头。

“喔喔喔……”鸡子叫了头一遍。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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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