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月亮光再亮,晒不干谷子。

一一民谚


过了两天,春义看李麦来了。

李麦正在拆洗梁晴的棉袄,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进屋里来。

“婶子,你来了?”

李麦抬头看时,只见他头发老长,满脸胡子,衣服上全是煤灰油污,李麦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春义脸上堆着笑说:

“婶子,我是春义。”

李麦没有想到,七八年没有见面,春义变成这个样子。在老家时,春义在赤杨岗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高高的个儿,长胳膊,白皙的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温文腼腆,活像一个大姑娘。现在却是满脸皱纹,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黄瓜。

李麦说:“哎呀,是你啊,春义!赶快坐。”她顺手拿过来一个小凳子,春义却倚着门蹲了下来,从腰里掏出一杆小烟袋,先吸起烟来。

李麦说:“听说你也在西安,就是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来了多久了?”

春义说:“一年多了。先在徐大爷这里混了些日子,后来徐大爷托人,进了北关黄金庙街一家翻砂工厂里作工。”

李麦问:“能顾住嘴不能?”

春义叹了口气说:“有什么顾住顾不住,一人一口,凭卖力气吃饭,比要饭强多了。”

李麦听徐秋斋说过,春义和凤英原来在咸阳开了一座饭铺,因为两个人经常闹气,春义就一个人来了西安。一年多来,他一直没有回咸阳。

春义和凤英结婚时,当时正发大水。他们在沙岗上草草上了头、拜了天地,还是李麦给他们张罗办理的。在李麦的印象中,凤英是个大方、开通的姑娘,说起话来,“豇豆一行,绿豆一行”,有条有理。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人竟然闹翻了。李麦关心着这一对青年夫妻。她试探着问:

“凤英呢?她还在咸阳?”

“可能吧!”春义露出怅惘的表情说:“一年多了,我也不知道。兴许人家又嫁人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李麦笑着说:“我说你们年轻人哪,心里没有主意。逃荒在外,乡邻朋友还要‘水帮鱼,鱼帮水’的,夫妻更要相依为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东我西,一年多不见面?”

春义眼圈红了。他又叹了口气说:“可能怨我。可是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这个人脾气太拗,我怎么也看不惯她那……唉!

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我宁愿拄棍要饭,我宁愿饿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想去吃她那一碗饭!”春义说着眼泪涟涟滴在衣服上,他又喃喃地说:“我是个男子汉。……我没有本事我自己受,我不会去笑脸求人,我也不想叫自己的妻子凭卖笑赚钱!”

“是不是她又结识什么人了?”

“……”春义摇了摇头。

“是不是你发现她有了外心?”

“……”春义还是摇了摇头。

“那,那你打算咋办?”

春义低着头没有吭声。过了好一阵子,春义忽然口吃起来:

“婶子,黄河口子快打住了,……我想着,月亮光再亮,也晒不干谷子,外乡再好,也比不了咱家乡,千行百行,种庄稼才是正行,我是想回乡……”

李麦说:“那凤英怎么办?”

春义叹了口气,“桥归桥,路归路,她走她的桥,我走我的路……”


春义为什么要离开凤英,这中间还有一段复杂的原因呢!

自从他们在咸阳开了饭铺,生意很是不错。几个月的工夫。

他们钱包里的钱就鼓了起来。凤英每天晚上要盘点钱数,春义却觉得这钱太“那个”了。他觉得对不起陈柱子。他不敢去陈柱子的饭铺。

市场是个魔鬼。它可以使一个头脑愚笨的人,一夜之间变得聪明起来。凤英是个农村姑娘,可是她具备着参加市场经济的天然条件。她有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未说话前嘴角眉梢总带着三分笑容。她从陈柱子那里学会了说话的本领,那就是“出言要顺人心”。比如陈柱子卖牛肉面时,顾客们问:

“牛肉面多少钱一碗?”

“五角。”

“哎哟,五角?这么贵!”

陈柱子这时就微笑着说:“是贵一点。可是你要去吃炒菜,炒个热菜七八角,再加上一碗汤,就是一元多。我这牛肉面里,有肉又有汤,还有四两面条,一碗面一吃,热热呼呼连菜带汤什么都有了。”

陈柱子总是先顺着顾客们心意说话,因此上门来的买主,十个有八个都得把钱送到他的钱筒里。

凤英是个聪明人。陈柱子这一套,她早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觉得这是一种学问,一种经营的本领和人与人交往的愉快。她比陈柱子更会说话。比如顾客走进来问:

“饺子多少钱一碗?”

“六角。”她愉快地笑着回答。

“这么贵啊!”

“是贵一点。比起你去吃捞面条要贵两角。可这是吃饺子啊。鲜肉韭菜馅,外加胡椒韭黄酸辣汤。”

“五毛钱一碗行不行?”有些顾客还价。

“哎呀!大哥,你在乎这一毛钱呢!你就只当少抽两根烟,不是图吃个好东西嘛!”

她满面春风笑着说着,再加上声音清脆悦耳,那些赶集的,过路的,驮煤的,卖菜的,愿意多等半个钟头,也要吃她一碗饺子。

初开张,他们一天卖几十碗饺子,和十斤面就够了,后来渐渐地每天要增加到一百多碗,二百多碗。晚上串柜数钱时,有时一天竟然能得一百多块钱。这一百多块钱里最少能赚三十多块钱。凤英小时候在老家农村,连买个发夹子的二分钱都没有。

有时向货郎挑买几个鞋子上的“汽眼儿”,还得拿一个鸡蛋去换。

现在一天能赚三四十块钱,她被自己身上所产生出的本领几乎吓昏了。她第一次发现钱可以赚钱,她的脑子开始考虑经营和计算了。这些神奇的数字,使她的脑子变得聪明起来。同时。也使她的手变得灵巧利索起来。她的手像一架机器,向外飞着像一个个香袋儿似的饺子。这些饺子不大不小一两十个,如果你要拿秤来称,上下差不了半钱。

和几十斤面,再包成饺子,到了夜里,她觉得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可是到了第二天,鸡子叫头遍,她又起床了。她依旧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脸上的粉红颜色,就像朝霞一样新鲜、明朗,惹得街上的行人,都要扭过头来,照一照这面“镜子”。

凤英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了。春义的烦恼却越来越多起来。

他看不惯凤英脸上甜蜜的笑容,他听不惯凤英那银铃似的笑声,他更痛恨有些顾客带着贪馋的眼神。他对凤英的笑容和笑声都是喜爱的。他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因为他是丈夫,凤英是妻子。凤英的一切是属于他的。他真想用一块面纱蒙在凤英的脸上。

春义每天也是辛苦的。他除了挑水、和面洗菜以外,煮饺子跑堂都由他来承担。就在这两间小门面房里,他几乎每天要跑一百多里路,可是折磨着春义心灵的并不是干活的辛苦,而是嫉妒的痛苦。他和凤英的表情,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总是哭丧着脸皱着眉头,他从来没有笑过。对于顾客,年纪大的乡下人,他还说两句话;对于那些年轻的后生们,总是拉长了脸,不理睬他们。

凤英看不惯,有一次夜里他们在数钱,凤英劝他说:“你怎么老是那样子?”

“啥样子?”

“你就不会笑一笑。”

“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

凤英不敢吭声了。可是她觉得有些委屈,想来想去,又无可奈何,就又笑着挑逗他说:

“看你那样儿!好像谁欠你二百钱似的。”她咬着嘴唇,眼角瞟着他说。

没料到春义忽然发火了。他把手里一个碗“哗”地一下摔在地上说:“我样儿不好,你早说话啊!你可以再去找个好的,找个会说会笑的。我宁可黑脸求土,决不笑脸求人!”

凤英哭了。她流着眼泪说,“我怎么你了?我哪句话说坏了?……”

春义的火更大了,他抓一把钞票摔在地上说:“我就是这样子!我不能拿根棍把嘴唇支开。我没有那么贱!”

凤英气得哭着说:“你……你讲理不讲理?……”说着自己跑到里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夜里,春义长吁短叹了一夜,凤英偷偷地哭了一夜。到了鸡子叫时,凤英爬了起来,要开始营业了。她舍不得她的生意,更舍不得源源不断流来的钱。她洗一把脸,又依旧满脸笑容坐在店门前了。她用笑语和顾客们打着招呼,除了眼睛下两条微微

的黑影以外,好像昨天夜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春义有点后悔了。他被凤英的辛勤感动了。他也开始打火添锅,默默地干起活来,只是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笑容,而且又增添了一种执拗的表情。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来了。他照例是每天下午顾客稀少的时候,走进店来抱住水烟袋吸一通烟,说说街上的新闻,喷一喷闲话。

王蛤蟆这个人说话有个毛病,就是爱带个不大干净的口头语。张口“挨■〈尸求〉的”,闭嘴“尻×的”,在咸阳这一带,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可是春义听起来却特别讨厌刺耳。在河南乡下,对着年轻妇女,男人们是不准说这些脏话的。特别是春义,他从小读过几年私塾,对于别人在他妻子面前,“×长×短”地说活。更是容忍不得。恰巧这天王蛤蟆又讲了一个卖蜂蜜掺假的事情,因为他买蜂蜜上了当,有些气愤,说起话来带的“棒儿”就多了些,他说着卖蜂蜜的怎么把小汤汁子掺到蜂蜜里,他发现后,去找那个卖蜂蜜的,那个卖蜂蜜的又怎么不承认,……总共说了不到二十句话,就带了十几个大不中听的东西。凤英不在乎,还嘻嘻哈哈地和他说着笑着。春义正在抹桌子,他故意把桌子上的剩菜抹在王蛤蟆的身上。

王蛤蟆喊着说:“啊哟!你抹在我的身上了,你把我这件新褂子弄脏了。”

春义冷冷地说:“啊!没有看见。你还知道脏啊!”

王蛤蟆听他话里有话,很不痛快地放下烟袋走了。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在门外转了个圈又拐进来了。因为他烟瘾发得难受。他进来门就讨好地向春义说着:“春义啊!今天你买那几斤生姜真好!价钱也公道,六毛钱一斤。”说着拿起水烟袋,在灶上点着火香就吸起烟来。当他的手指头掏着烟丝装烟时,指头抠出来的却是一撮锯末。

他看着锯末,又用鼻子闻了闻问:“这是什么烟丝啊?”

凤英说:“兰州青条,你吸吧。”

王蛤蟆轻轻叹了口气,把水烟袋放在桌子上红着脸走了。

凤英觉得有点奇怪,跑了过去看看烟丝,只见里边放的全是锯末。凤英顿时脸红起来。她问春义:

“你怎么能这样?”

春义说:“以后叫他少来……”

凤英生气地说:“我们是作生意。你连个烟袋也不支应,这像话吗?王蛤蟆给咱租房子、借家具出过力,你还要个街坊邻居不要了!”

春义大声说:“他嘴不干净!我不想听他说话。”

“你不想听,你把耳朵捂住。我们这是做买卖,不能弄得路断人稀。……”凤英话还没有说完,春义抓住那管白铜水烟袋,“哗”的一下摔在大街上了。……

又一次,街上有一个裁缝来吃饭。这人姓梅,叫个梅冠三。

他年纪和春义差不多,人也长得很标致,开了一个小成衣局,专门给咸阳几所中学作童子军军服,有时也做中式送老的估衣。

这人爱说个笑话,他进门笑着说:“女掌柜,下碗饺子吃吧!”

凤英说:“梅掌柜,你请坐。今天正好是茭白馅。”

梅冠三伸着头看了看锅里的水说:“咦,面怎么这样黑?”

凤英笑着说:“可真叫你说着了。这是新麦面。看起来有点黑,其实面并不粗,常言说:吃新麦,活一百。你尝尝,可有筋丝了。”

梅冠三笑嘻嘻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得吃两碗,我想活两百岁!”

凤英也笑着说:“‘卖酒不怕大肚汉’,你吃三碗也行。”

“我没有钱啊!”梅冠三又笑嘻嘻地说。

凤英说:“没钱我也不怕你,我记上账。将来我去你那里做衣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春义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本来他进门时叫凤英“女掌柜”,心中就有几分不快,现在歪脸撇嘴说着笑话,更是怒火中烧。

饺子煮熟后,春义把饺子盛在碗里,往锅台上“通”地一放,喊着说:“哎,该吃了!”

梅冠三不知道春义这个脾性,还当他也在开玩笑,因为卖饭的向来没有不送到桌子上的。他笑嘻嘻地自己去端过来说:“果然是远亲不如近邻啊。我连伙计都当了。”

凤英这时已经发现春义的脸变成青颜色了,她不敢再多说话。梅冠三觉得空气有点沉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一半饺子时,他自己走到锅前说:“添点汤,太干了。”当他拿住勺子时,春义却把勺子一夺说:

“你少动手。”

梅冠三这一下才恼了。他把半碗饺子往桌子上一放,瞪着眼指着春义的鼻子说:

“好你个河南娃!你想干什么?”

春义也横眉竖眼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这是卖饭,不是打俏皮。”

梅冠三更恼了。他跳着脚说:“你个土坷垃蛋!你做过生意没有?我打什么俏皮了?谁叫你来做生意的,你怎么不把你老婆锁在箱子里?十三省出你这个大萝卜,真见得稀!……”

春义说不过他,抓一根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抡。凤英急忙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打过去。春义吃急不过,一擀面杖砸在一摞碗上,把十几个碗打得粉碎,回头又对着凤英身上踢了一脚!

梅冠三还没有见过像春义这样的“红头牛”。陕西人吵架,你一来我一往,你一句我一句,起码要吵半个钟头方才动手。如果是遇见几个好拉架的,双方基本上不动手。他们互相吵着跳着,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是双方距离越跳越远。他们吵起架来是竞赛声音和口才,不是比赛愤怒和拳头。当春义抡着擀面杖扑过来时,梅冠三确实吓了一跳。他顺手抓起一块木锅盖当作“盾牌”,后来街坊跑进来几个劝架的人,把他拥了出去,这块“盾牌”也没有用上。到了街上,因为距离已经拉开,他又提高嗓门,指着饭铺里骂着说:

“你做过生意没有?你没有吃过猪肉,你没有见过猪肘?”

街上人劝着:“算了,算了!少说一句,人家是外乡人。”

梅冠三又跳着说:“你别卖饺子了,你卖醋吧!……”他还没有尽兴,忽然看见春义掂着把切面刀又要扑出来,他赶快转身悄悄溜走了。

对梅裁缝来说,这一架吵得既窝囊又不过瘾。因为从河南逃荒来的这个农民“对手”,吵起架来实在没有个章法。怎么一上来就是“杠子头”!而且比炮捻子还要快,叫人防备不及。

闹了这一场风波以后,凤英确实寒透心了。她跑到里屋伤心地哭着,收拾个小包袱准备出走。这时,陈柱子听说他们闹气,也急忙跑过来了。他先把看热闹的人轰走,又把四扇木板门上好关上,扭回头数落着春义说:

“你这脾气怎么这样!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一个男子汉,心窄得放不下颗黍子,你这像话不像话?”

春义这时又红着眼说:“我受不了,我这是开饭铺,不是开窑子!……”

陈柱子把自己两只手拍了一下,厉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扇你两耳光!”

凤英这时像疯了似地从里屋跑出来说:

“海春义!你说,我跟谁了?你拉出来,你不能血口喷人!”

转过身,她向陈柱子哭诉着说:“柱子哥,这是你亲耳听到的!他就是这样整天找我的事啊。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笑两声,说我笑多了,我穿件衣服,说我爱打扮了!咱干的是这饭店生意,能邋遢得走不到人跟前?一天瞪着周仓眼,好像要把人吃了!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一口好气,我为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又指着春义说:“海春义,你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到底犯了你什么家规。”

她越说越气,后来竟然伏在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陈柱子扶着她说:“你到里屋休息,你到里屋休息。我来说他。他以后敢再找你闹,我不依他!”

送凤英进屋后,陈柱子又大声地训着春义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什么!真是自己作践自己,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接着他又小声地说:“春义,你怎么这么傻哩!像凤英这样媳妇,你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做生意不比种地,种地是脊梁朝天脸朝土,土里求财不用说话。做生意全凭和人打交道,你没有个和颜悦色,人家买主何必把兜里票子掏给你?你嫂子我就叫她买新鲜衣裳穿,这买衣服和咱买锅碗瓢盆一样,都是应该花的本钱。”他说着又叹口气说:“千行百里,逃难来在外乡,还不是为糊口活命,你不叫她抛头露面,你养活她?”

陈柱子说着,自己鼻子酸了,春义低着头也流出两行热泪。

陈柱子劝罢春义,又去劝凤英。他说:

“凤英,我刚才好数落他一顿,他也哭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逃荒在外,两好搁一好,说来说去,春义是个老实人。

咱农村的孩子,平常多见石头少见人,就是有点心胸太窄,我从前也和你嫂子生过气,还打过架!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灶房不冒烟!过两年心开了就好了。再说,他疑神疑鬼,生气找事,心里还是有你。……”

“这个我知道。”凤英擦着泪说。

陈柱子又说:“人各有性。一家人都要互相体谅,要是换另一种人,漂浮浪荡,你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他又嫖又赌,你不更生气!”

凤英噘着嘴说:“他就不会。”

陈柱子说:“是啊!‘家丑不可外扬。’这城市地方人杂,这事情到这里算了。明天还照样做生意要紧。人生气不能和钱生气。”

凤英感激地点了点头。……


陈柱子走后,凤英铺了铺床,把里屋门开着,自己先睡了。

等到三更天气,却不见春义进来。她放心不下,又穿上衣服到铺面屋里看了看,只见春义还在案板前,好像睡着了,可是眼里还在流眼泪。

凤英想着:“你踢了我一脚,骂了我一顿,你还委屈,我更委屈!”想着自己赌气地到里屋睡了,睡在床上刚合上眼,却总记挂着他在外边。她又披上衣服来到外边,只见春义已经歪在案板前睡熟了。她张了张嘴,想叫醒他,却又叫不出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故意把水瓢碰着缸沿,春义还是没有醒来。她无可奈何地到里屋,拿了条被子盖在春义身上,自己又去屋里睡了。

春义确实睡着了,他在梦里回到了故乡……

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姐姐在地里点种豇豆。他姐姐有十六七岁,是赤杨岗有名的漂亮姑娘,身材像他们家人一样,修长苗条,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一群骑自行车的商贩从大路边走过来。他们在春义家的地头柿树下停下,故意大声说笑着,看着地里这个大辫子姑娘。

春义的姐姐也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这时春义忽然大声对姐姐喊着:

“扭过去!”

“什么?”姐姐问。

“你把脸扭过去。不让他们看。”

“你瞎说什么。”姐姐嚷着他。

“扭过去!扭过去!”春义竟然羞得哭了,他用土块打着姐姐,姐姐只得扭过头,把背对着那一群商贩。……

春义在本村私塾里读书,他是徐秋斋最喜欢的小学生。《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弟子规》他能过目成诵。海天成是私塾里的大个子学生,他身强力壮,又生性泼皮,专门欺负小学生。

有一天放学路上,海天成捉了个蛐子,他拿到春义脸前说:

“春义,要蛐子不要?”

“要!要!”春义高兴地说。

“叫一声‘姐夫’!”

春义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梢上,他气恼极了。他跳着,一头撞在海天成的肚子上,接着像一头小狮子一样,又哭又咬,竟然把海天成的手咬流血了。……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国家,都有骂人最狠的词汇。他们把人骂作猪,骂作狗,唯独中国的骂人词汇是另一种含义。这种骂人的词汇,和中国的历史一样古老。一直到今天,它仍然和中国的家庭、封建习俗同时存在着,每时每刻影响着人们的意识和观念。

多么可怕的习俗啊!


第二天,小饭铺的四扇木板门照旧打开了。

凤英强打着精神,强颜作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用铁勺子敲着铁锅沿大声喊着:

“饺子!饺子!三鲜馅的饺子!”

春义看着她的样子,从心眼里佩服她,谅解她。他自己突然感到一种极其强大的压力,迫使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街上的人从他们门前过时,总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着他。

有的人还专门到门口看他一眼又走了。他好像听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

“杠子头!这家伙是杠子头?”

“就是他昨天打老婆!醋罐子!”

这些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身上,他感到万箭穿身,无地自容。

他希望太阳赶快落山,他希望夜幕赶快降临,他希望看不见任何一个人。他在这儿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就在这天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凤英,他决定去西安找徐秋斋,他要在西安走他自己的路。他走出了东关,沿着沣河公路急速地走着。这是他第三次走这条公路:第一次是他和凤英从西安过来的,第二次是和梁晴、柱子一块来看蓝五和雪梅的,这一次呢,他是孤身独条子一个人……

沣河水静悄悄地流着。月亮像一条小船,在天空的云海里浮游着。好多天春义都没有看过月亮了,他一直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生活。月光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安谧。月光也最能引起人们的乡思……

一阵清香的庄稼味,随着夜风暗暗浮动过来,香味里夹杂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春义闻着这些庄稼香味,他哭了。……

第二天早晨,鸡子刚叫过头遍,凤英醒来了。她刚披上衣服,忽然发现春义不见了。她急忙下床寻找,只见店门虚掩着,春义冬天穿的一件棉袄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走了。我到西安去。你不用找我。这几天的

事情,我全想过了。怨我,不怨你!”

两滴泪水落在这张纸条上,凤英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倒了下来……


李麦是个生活能力极强的人。在西安住了不到一个月,左邻右舍,老乡朋友认识了一大堆。用她的话说就是:“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甜水井街有一家河南人开的帽店,字号叫“老连升”。这家帽店专门作当时流行的黑缎子帽衬,这种帽衬像半个西瓜皮,有缎子面子,皂布面子和平绒面子三种,顶上都缀一个丝绉挽的疙瘩。“老连升”是老字号,店里有十几部缝纫机,缝帽里子和帽面子全部用机器,就是结丝绉疙瘩,非用手工不可。李麦通过一个老乡认识了这家帽店一个伙计,听说他们入冬以来要赶春节的一批活,就是结丝绉疙瘩人手不够。李麦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看那帽衬上的丝绉疙瘩,和平常作衣服结的布扣子差不多,就把徐秋斋戴的旧帽衬疙瘩拆下来,和梁晴试着结两次就学会了。

她到街上买了两架丝线,先结了两个样品,送到“老连升”店里,“老连升”的董掌柜是个明眼人,一看李麦结的这疙瘩,端正瓷实,有角有楞,眼下又正缺人手,就一口答应让她加工五千个。

揽下这批活以后,梁晴不到车站去上袜底了,连徐秋斋也忙着给她们领料送活,不再去摆他的‘代书’摊子。

婆媳俩整整干了一冬,单点灯的煤油就熬了十几斤。梁晴的十指尖上全都磨出了茧子。到了腊月结账,领了几百块钱,徐秋斋高兴了,走起路来呼呼响,好像年轻了十几岁。他感叹地对梁晴说:“晴,真是‘事在人为’。咱们来到西安七八年了,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你妈这个人哪,真可惜生成了个女人了,要是个男人啊,她能发明飞机大炮!”

李麦笑着说:“女的也一样啊,人家新四军里边就有女干部,可惜我就是不识字。”

徐秋斋说:“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过年时候,可得买个大猪头!我想吃猪头糕,想了五六年了。”老头说着,嘴里涎水都流出来了。李麦知道他这个毛病,又痛快地说:

“大叔,再给你买一瓶酒!”

过“春节”时,徐秋斋终于吃上了猪头糕。李麦还给他打了一斤“西凤酒”。酒买回来后,徐秋斋舍不得喝。他去杂货店买了半张梅红纸,一裁两开,写了两张祖宗牌位,一张上写着:“供奉颍州徐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另一张写着:“供奉陈州海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写好后,一个屋子里贴了一张,把烧好的猪头一分两半,摆在两个牌位前,又倒了三杯酒,上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头,嘴里还说着:“老爷、老奶奶,多年没有敬你们了,委屈点吧!虽然是半个猪头,还怪肥哩!……”

徐秋斋在嘟嘟哝哝地说着,把梁晴笑得捂住嘴跑到门外边,她不看他那样子。李麦也故意说:“徐大叔,咱出来逃难,咱的老祖宗也没有买火车票,他们怎么也来了?”

徐秋斋解嘲地说:“这祭祀祖宗,就是个心意。俗话说:‘敬神如神在,不敬不妨碍!’水有源,树有根,人不能忘本。”说着他又让李麦和梁晴到海氏牌位前,也叩了几个头,上了一炷香。


过罢新年,李麦带了点钱,到宝鸡找嫦娥去了。到宝鸡火车站下了车,又听到一片河南口音。卖汤元的,卖芝麻糖的,连卖琉璃喇叭的,也都是黄泛区逃出来的难民。

李麦买了四个元宵,啃了一个窝窝头,就向卖元宵的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卖元宵的说:“是外国人办的织袜子、织手巾的工厂吧?不在宝鸡,在双石铺山里边。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

李麦又问:“这些工厂里有没有女孩子?”卖元宵的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大部分都是咱们那一带的孤儿,有些小闺女都学会手艺了。”

李麦想着,既然到了宝鸡,钱也花了,还能空着回去?一百多里路也不过两天路程。当晚她在宝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鸡子刚叫过头遍,她就掂着一根棍子,趁着寒冷的月光,朝西南方向上路了。

头一天走了八十里,住在草凉驿。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双石铺。到了双石铺北关,遇到一个河南做白铁活的匠人。李麦向他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那人看了看她问:

“你是才从河南来吧?”

李麦说:“是的,我有个闺女在里边做工。来五六年了。”

那人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大嫂,你来晚了。‘工业合作社’的三个工厂连学校,去年全被赶跑了。宝鸡宪兵队下的命令……”

李麦听到这个消息,像冷水浇头一般:“为啥把他们赶走?”

白铁匠又神秘地说:“说他们通这一家。……”他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八”字。

“里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有。有的去了延安,有的搬到了甘肃山丹县。”

“山丹县离这儿有多远?”

“山丹县远着哩!少说也有一千多里。在兰州西边,快到口外了。”

“谢谢您,大叔!我总算问到个真信儿了。你那小凳子让我坐一会儿。”

李麦忽然觉得全身的劲儿全散了。她无法再挪动自己的脚步。

第二天,李麦还是找到了“工业合作社”的旧址,只见一片残破泥屋,墙倒屋塌,枯草荒棘,渺没人迹。李麦默默地看着这一片断墙残壁,想起自己的女儿嫦娥,就是在这里吃钣长大的,由不得洒下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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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