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西行记

千口唾沫淹死人。

一一民谚


李麦五月下旬离开洛阳到西安去。这时郊外田野里的麦梢已经黄了。由于春天雨水充足,这是近年来长得最好的一季麦子。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笨拙地摇曳着。它好像一个孕妇,带点羞涩地向人们炫耀着它的果实。

今年的麦熟季节,气氛是阴沉的。这些麦子不是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而是笼罩在硝烟弥漫的火药味中。人们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这些鸟被隆隆的大炮声吓跑了。洛阳古城的城墙全被拆掉了。就在这些古老城墙的原址上,挖了一条巨大的战壕,这条战壕足有二十米深,十五米宽。立崖陡壁,深沟高垒。在战壕里罗列着鹿岩和碉堡,四道城门前装了类似古代战争用的大吊桥。

洛阳的城防部队是十五军。驻守城外的是十三军和十四军。这些部队都是“中原王”汤恩伯的部队。汤恩伯在中原整整驻扎了五六年。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开创了有史以来纪律最坏的记录。当时曾经有这样的谚语:“能叫日本鬼子烧火,不叫十三军驻扎。”“宁挨三颗炮弹,不管十三军一顿饭。”他们还哀叹着:“打下粮食是国民党的,生下孩子是老蒋的。”但即便这样,农民还是把打下的粮食交给他们,扛着锨、扛着镢头给他们拆城墙、挖战壕,为的是他们能够抵抗一下日本鬼子。

当日寇发动了“中原战役”,准备攻占洛阳、打通平汉线,并向潼关西安进犯时,汤恩伯的大字赫赫的告示贴出来了。前边写着“誓与洛阳共存亡”的豪言壮语,下边用了十几个“杀”字!

什么“造谣惑众者杀”,“通敌资敌者杀”,“破坏戒严者杀”,“扰乱市场者杀”……这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告示,给老百姓的脸上布了一层恐惧的阴云。他们好像看到了杀人的大刀影子。不过他们期望的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洛河以南的村庄,从城里边已经看见城南冒起的浓烟和大火。日本鬼子的飞机,肆无忌惮地向洛河岸上的国民党军队阵地俯冲着、扫射着。北邙山上的制高点“上清宫”已被敌人占领,隆隆的炮弹向战壕里飞落着,整个洛阳城郊变成了一片火海。

李麦随着一批被疏散的难民,离开了这个城市。向潼关方面开的火车上已经停开了。汽车都被国民党军队扣起来运送家属。难民们照例是推着小车、挎着篮子被赶到城西通向新安、渑池一带的大路上。

在前几天,李麦在北关曾经问过一个十三军的士兵。当时他们三个当兵的在推磨。

“你们是守洛阳的军队?”

“不!我们是打日本人的军队。十五军在城里。”

“你打过仗没有?”

“打过。”那个当兵的骄傲地说。

“打仗怎么样?”

“不像吃合盛斋的点心!……”

就在推磨的时候,他们偷了些面粉叫李麦给他们烙了几张饼吃。因为他们每顿饭只能分一个小黑馒头。

洛阳城里的人,还是有恃无恐的。他们听说洛阳四周,第一战区和汤恩伯的第五战区共有四十万军队。洛阳城外有一条四十公里长的战壕,单是这一条战壕就有上千个碉堡和几百门大炮。报上说:这条战壕是中国的“马其诺防线”,因此洛阳是“固若金汤”的。

可是,这次战役还没有打三天,“马其诺防线”里的军队全都溃散跑光了。粮食、辎重、车辆沿路扔得到处都是。老百姓啃着冷窝窝头开挖的这条战壕,本来说是阻挡日本鬼子坦克车的。

可是守军连敌人坦克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跑到新安县一带的山沟里了。老百姓没有看到敌人的坦克栽进战壕的戏剧性场面,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门门大炮孤零零地蹲在战壕里,瞪着它的一只独眼,好像在对天叹气。

李麦随着城里的难民们,跑到城西三十里的千秋镇时,又遇到从洛河南岸逃过来的一群农民。他们的村子被日本鬼子烧了。有些妇女上吊自尽了。他们逃出来时,还牵着他们的牛和驴子,他们没有来得及带上锅碗和干粮,肚子实在饿了,只好采着地里的青麦穗往嘴里填,一把放在自己的嘴里,一把喂在自己的牛嘴里。

就在这时候,一队国民党的溃兵,从西边向东折回来。他们截住了这群难民,开始抓他们的牲口,农民为了保住牲口,死死抓住绳子不放,任他们脚踢拳打。后来来了个军官,他向农民讲明是要回去拉他们丢在战壕里的大炮。因为他们“撤退”得太快了,没有顾得上把大炮带上。现在发现日本鬼子还远着哩,所以要借农民的牛、驴把大炮拉回来。

农民们默默无语地牵着牲口跟着他们去了,因为既然养活了他们六七年,撤退时总得让他们把大炮带上。

李麦在路上看到的这些情景,使她的心变得冰冷了。扒黄河,扒城墙,挖战壕,要差要粮,老百姓把小孩子裤带上的一枚铜钱都拿出来支援他们,但他们还没有看见日本鬼子,就放羊逃跑了。她厌恶地向他们吐了口唾沫,嘴里小声骂着:“磕一个头,放俩屁,行善没有作恶大。平常耀武扬威,还不如黄泛区解放区的一群妇女。”


李麦晓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问。六月间到了渭南,在渭南找到了裴合一家。在裴合家住了一段,赶到西安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

李麦是第一次来西安。她在年轻逃荒推盐时,虽然也到过徐州、蚌埠、许昌、信阳,但像西安这样大的城市,她却没有到过。

她走下火车,看到那像宫殿一样的琉璃瓦站房,高大雄峻的青砖城墙,人们熙来攘往,汽车洋车像流水似地络绎不绝。她东张西望地看着走着。一进中正门,一街两行的人,几乎全是河南口音,拉洋车的,卖洗脸水的,卖蒸馍的,卖丸子汤的,卖羊肉杂碎的,卖水煎包子的,连摆茶摊的老太太和卖老鼠药的老头子,也都说着一口河南话。

李麦听着这些亲切的叫卖声音,好像来到了故乡。她脸上堆着微笑,眼睛却被泪水弄湿了。这些都是被蒋介石扒开黄河,弄得无家可归的人。平时只会赶禾犁地、拉车送粪,如今居然学会了沿街叫卖,还讨价还价地做起生意来。特别是那些擦皮鞋的小姑娘们,背个小木箱,提个小凳子,看到那些穿皮鞋的人走过来,就大声喊着:“大叔,擦擦皮鞋吧,你那皮鞋该擦擦了。”

李麦看着这些小姑娘和小男孩,也不过和嫦娥一般大小。

她审视着几个小姑娘,想从他们中间找到自己的女儿嫦娥。可是她又算了算,嫦娥从家逃出来那年才十三岁,如果还活在人世,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

到了一个街口,李麦找了一个茶摊坐下。卖茶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她用沙哑的嗓子问着李麦:“喝茶吧?大碗茶,二分一碗。”李麦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二分钱先交给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是一股桑叶味道。李麦问:“大嫂,生意不错吧?”

“马马虎虎。弄好了能弄个半斤馍钱。”老婆婆说。

李麦又问:“大嫂,我向你打听个人。他也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姓徐叫徐秋斋,有七十来岁了。细高条,留把山羊胡子,听说他就在中正门这一带住。”

“他是干啥的?”老婆婆问。

李麦说:“他也没有啥正经职业,会算个卦,捏个八字,还能看个病。”

那个卖茶的老婆子想着说:“姓徐的?留把山羊胡子……不知道。这一片住着咱河南难民几万人呐。”正说话间,旁边一个卖香烟的胖女人说:“是不是那个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胡子,前几年在大雁塔摆个卦摊,说话有点开封口音……”

“对,说话有点快,他现在在哪里?”

“你到东街找,前两年他在邮局门口摆一个‘代书’桌子,就是这半年不大见他了。”那女人说。

李麦问明了东大街的方向,向这两个女人道了谢以后,就到东大街去了。

西安的东大街是最长的一条街道。李麦在街上走着,逐户查看着,都是些布店、药房、照相馆、杂货行,却找不到邮政局。

她又问了问,人家告诉她再往前走,门口有个大邮筒,那就是邮政局。李麦又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一扇绿色大门,门口有一个邮筒。就在邮筒旁边,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旁边却没有人。她问旁边的一个卖丸子汤的女人:“大嫂,给人代写信的老先生是不是姓徐?”卖丸子汤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对。别人都叫他是徐老先生。”李麦的眼睛亮了,“他如今去哪里了?”“他刚走,可能回家了。”“他家在哪里?”那个女人摇了摇头。

李麦没有办法,又在别处看了看,只好回到火车站里,找了个墙角躺了下来。

第二天,李麦起得早,一想,大清早怕碰不上徐秋斋,便在东大街上慢慢转游着,等她走到那个邮局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破桌子边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头发老头。他戴着一副黄铜苏腿眼镜,伏在桌子上正在看一张旧报纸,桌子上放着一个破鲨鱼皮眼镜盒。李麦认得这个眼镜盒,知道这就是徐秋斋。可是他的头发全白了,连胡子也变白了,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快走了两步,走到桌子跟前喊道:

“徐大叔!……”

徐秋斋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站着这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又认不出来,他说着:“你是?……”

“我是天亮他娘!我是李麦……徐大叔,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着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滚落在衣服前襟上。

“啊呀,天亮他娘!啊呀,天亮他娘!……”徐秋斋直着嗓子大声喊着,用手紧紧地抓住李麦的手腕,两只昏花的老眼睛盯着她哽咽着说,“你……咋会来了?你从哪儿来?……”老头说着嗓子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两行泪水已经流到了嘴角。

李麦拿出篮子里的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眼泪,又提高嗓门对着他的耳朵说:“从咱老家来,出来已经半年了。都有谁在这儿?”

徐秋斋说:“嗨!都在这儿。晴,春义,还有小马庄姓冯的几家。”

“嫦娥不在西安?”李麦急切地问。

“嫦娥……在宝鸡。咳!说来话长,回去再说。”老头这时神志清醒过来了。他对李麦说着:“你坐着。”说罢,像个小孩似地一路小跑,跑到一个卖水煎包小摊前,买了一大盘水煎包子。又一路小跑着端回来。因为他跑得太快,包子掉在地上一个,他都没有发现。

李麦喊着:“包子掉了。”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要饭的小孩.已经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包子放在桌子上,他豪爽地说:“你吃吧!”李麦说:“你是给我买的呀?我刚吃了饭。”徐秋斋却执意地命令说:“你吃!别叫凉了。”

李麦知道这老人的心意,先拣了个焦脆的递给他,接着自己也拣了个吃起来。她吃着苦笑说:“徐大叔,咱们这还是老习惯,见面先塞块馍,好像咱黄泛区的人,整天都背着饥布袋似的。”徐秋斋侃快地说:“这就是咱乡下人的民情厚道。‘人是铁,饭是钢。’人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连哭都哭不动!”接着他又爽朗地笑着说:“城里客人到家,左一杯水,右一杯茶。肚子里本来就咕咕噜噜唱洋戏了,再灌一肚子水,哪里比得了拿个热馍吃一吃?叫我说,咱农村人最诚实了。”

徐秋斋收拾起笔砚纸墨,领着李麦回窝棚里去。这时徐秋斋的窝棚已经变成两间了。墙是秫秸搭的,还抹上泥巴,房顶也换作麦秸,严严实实,倒也像个住家户的样子。院子里还种了些扁豆和丝瓜。这时正是扁豆结荚时候,只见满架藤蔓横爬,绿叶掩映,在一串串白花紫花的茎项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嫩豆荚。

徐秋斋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住在什么破地方,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哪怕是半块砖头,也要摆得方方正正。用他的话说是:“家贫常扫地,人贫多梳头。”这两间小茅屋,窗格上糊着白纸,墙上糊着从邮局捡来的报纸,特别是那扇木板钉的门上,还恭恭正正地贴了一副对联。这对联是:

一畦春雨菰儿菜,

满架秋风扁豆花。

李麦看了这个“家”的样子,感动地说:“大叔,你还是这么矜持啊,这屋子收拾得多干净。”徐秋斋自负地说:“人不是畜生,就是猪圈狗窝,我也叫它像个人住的样子。”接着他又指着隔壁的小屋说:“晴就住在那个小屋里。她原来在毛毯厂当工人。后来毛毯厂关门了,她就在车站口摆个做活篮子,给人家上袜底。”

李麦问起嫦娥的情况,徐秋斋叹了口气:“嫦娥来西安的第二年,考上了宝鸡一个‘工业合作社’当工人去了。才去时学织毛巾,后来听说又学做油墨。这闺女走时太小了,她不会写信。

去年我去宝鸡找了一趟,人家说她们的工厂在双石铺。有一百多里地,还没有车,我只得回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说:“唉,天亮他娘,就是这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孩子们跟着我出来,我却把她失落了。不过听说这个‘工业合作社’,是孙中山的太太宋庆龄办的,她是一国之母,想着也不会把孩子们流落了。”

李麦这时才清楚嫦娥的下落。她有点伤心,千行百里来在西安,女儿是见不到了。不过后来她听说宝鸡离西安并不远,就准备到宝鸡去找她。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我不埋怨你,这样的大灾大难,谁能顾上谁?上月我在渭南裴合那里,我们算了算,咱赤杨岗二百多户人家,哪一家不是父南子北,妻离子散?

光是现在知道已经满门死绝的,就有一百多家。裴合家十七口人现在死剩了九口:他弟兄三个带着孩子逃出来了。他爹他妈留在老家。他妈是个瞎子,就在咱们逃到寻母口以后,他爹把他家堂屋的檩条拆了两根,到渡口换了两个烧饼,回来让他妈吃。他妈还说:‘咱俩一人吃一个。’老头说:‘你吃吧’瞎老婆把两个烧饼吃了,老头一下子把老婆推到河里了。当时有人要跳下河去救,老头喊着说:‘你们谁救上来谁养活她,这样死了少受点罪。’就在这天夜里,老头吊死在他家的老槐树上了……”她接着叹息地说:“人,真是连一根柴禾棒都不如。就拿咱后街这十来户人家说,海老清饿死了,运来婶子淹死了,裴合他爹他妈死了,裴旺叫抓兵抓走了,媳妇也没有下落,长松家两个大闺女都卖了。申奶奶在逃荒的第二年就跳河死了,死前还朝咱赤杨岗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徐秋斋眼里涌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唉!大劫大难啊!天亮他娘!你知道吗?蓝五也死了。他是上吊死的……”

李麦很激动:“咱逃出来的人,没有一家人是全的。过去老人们常说。‘在劫者难逃,老天爷要收哪一方人,你想逃也逃不脱’,黄河水才冲下来时,我也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什么天灾?屁!全是人祸!汤恩伯军队在咱河南住了五六年,派粮,派差,派款。连枪都是老百姓花钱给他们买的。可是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几十万队伍全放羊跑了。要这种队伍干什么?……”李麦说着,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徐秋斋这时却眯着眼从容地说:“天亮他娘,这些我都想过。我在西安住了七年,光是替人家写信,就写过几千封。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难,我都见过。老天爷有没有?我不敢说。孔夫子说是‘敬神如神在’,你不敬他也就没有了。可是我相信朱夫子讲的话,‘天者理也’,这‘天理’确实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孔夫子也有老师。他的老师就是老子,他曾说‘问礼于老子’嘛。老子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实天上哪有一张大网?不过说是说作恶作得多了,‘恶贯满盈’,自然会得到天的惩罚。其实这个惩罚也不是天对他的惩罚,而是人对他们的惩罚。‘天心即民心’嘛!老蒋行这个事,太叫人寒心。拿咱黄泛区的人来说,几百万口子,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不是为了抗战。他们抗的什么战?贪污成风,贿赂公行,不管文官武官,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难民们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他们每天在大馆子里,吃喝玩乐,连抬出来的泔水里都漂着海参、鱿鱼,这能长远吗?要这样都能长远,那就叫‘誓无天理’了!”徐秋斋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两条冷峻而自信的光芒:“别看小百姓都不敢吭声,都只会叹气、流眼泪,古人说过‘千人所指,无疾而亡’,别看眼泪是一泡水,流得多了,也能淹死他们这群龟孙,‘天下没有不倒的捻捻转’,总有一天,要叫老蒋这个杂种知道知道老百姓是不能得罪的!”他说着捋着自己的胡子,表现出无限愤慨和鄙视。

屋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徐秋斋才转了话题问:

“天亮在家干什么?”

李麦说:“徐大叔,他也不是外人,”她放小声音,“他参加新四军已经五六年了。和八路军一样,也是共产党的部队。如今就在咱黄泛区。”

“哦!”徐秋斋脸上顿时出现一种兴奋的表情。他说:“咱们黄泛区的难民,逃荒到甘泉、延安、保安一带去的人不少,都说八路军的政策好。这新四军到底怎么样?”

李麦说:“不赖。心里有咱老百姓,公买公卖,一到就给老百姓发麦种,发镢头、耙子,让老百姓开荒种地。看见女孩子。也规规矩矩,自己搭草庵住,从来不进老百姓的家。”接着她又把秦云飞带领的那个营,在红柳集一带活动的情况说了说。徐秋斋感叹地说:“要是这样,这一家行的是‘王道’。他们要是能在咱黄泛区住稳,将来咱们这日子还有个盼头。”他说着又兴奋地说:

“回家,好在路快通了。路通了咱就回老家!……”

吃罢午饭,李麦到梁晴住的小茅屋里休息。她看了看梁晴盖的那床被子,还是七年前从老家逃难出来时,背的那条印花被面,已经补了几个补丁,洗得倒还干净。床边放了个破木箱,箱子里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大约是徐秋斋每天教她写字,木箱盖上放了一个瓦砚和一支毛笔。墙上挂着一厚叠旧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河南省”、“大华县”和“海天亮”的名字。

李麦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急切地想看到梁晴,想看到这个漂泊在外已经七八年的苦命闺女。她想到火车站离这里不远,自己下车时又走过这条路,就悄悄披上衣服到车站去了。

车站候车室门口南边有几棵槐树,树下有几十个妇女摆着一排做活的篮子。这些妇女专门给过往客商们上袜底、补袜子。

每个人都坐在一个小凳上,做活计的篮子摆在脚前。篮子里放着袜板、袜底和针钱,这已经成为难民妇女们一种职业了。

李麦逐个儿看着这些妇女。有的二十多岁,有的三十多岁。

全都是梳着髻的媳妇,没有一个留辫子的姑娘。她走到一个穿蓝格子小布衫的年轻媳妇篮子前停下来了。这个年轻媳妇正在低着头纳袜底。李麦看她的前额和眉毛,有几分像梁晴小时候的轮廓,可是身架、头发却完全像个媳妇。她不敢冒认。

她又走了个来回。那个年轻媳妇还在低着头做活。李麦就在篮子前蹲了下来,拿着她篮子里的一双袜底问:

“上一双袜底多少钱?”

“一元一角。”那个媳妇仍在做着活。

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声音是河南口音,可是鼻子、嘴都不大像梁晴了。她又用手比着袜底的尺寸说着:“要说这一双,俺天亮穿上也可以……”

“啊?……”

李麦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那个媳妇激动地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婶子!……妈!……妈妈!……你是妈吧?……妈!……”

四行泪水从两张脸上一齐流了下来。李麦用颤抖的手,使劲地抓住她的肩膀喊着说:

“乖乖!……你是晴吧?……我是妈。我……专门来找你来了!”

梁晴抱住李麦的腿,把头拱在李麦的怀里,像个小孩似地使劲哭起来。她想把这七年的痛苦、委届、忍耐、怨恨和想念,一齐通过眼泪倾泄出来。多少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这么大哭一场,可是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

两旁做活计的妇女们也都掉了眼泪。她们都是难民。这种场面她们看到不止一次了。她们同情梁晴。她们知道这个姑娘,六七年来挣扎过来的苦难经历。她们也羡慕梁晴,梁晴毕竟还有这一次哭的机会和享受。

“这是她亲妈?”一个妇女问。

“不,是她婆婆,一定是她整天说的那个婆婆。”一个妇女抹着眼泪答。

“唉!海嫂总算见到了亲人了。”一个妇女擤着鼻涕说。

“唉,我这辈子要是能和我妈抱头痛哭一场,也算前世烧了高香了!”另一个中年妇女用头上毛巾擦着眼泪说。

梁晴在哽哽咽咽地哭着,李麦一面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强颜作笑说:“晴,……咱不哭吧,咱娘儿俩不是见面了吗?……这不是作梦,这是真的。……你摸我的手,是热的。……”

梁晴果然抓住她的手摸着,可是哭得却更伤心了。

经过李麦的反复劝解,梁晴止住泪不哭了。李麦说:“走吧,咱回家吧,我已经见你徐大爷了。”

梁晴点点头,提起了篮子,李麦给她提着板凳。就在这时候,梁晴满脸泪花的头刚刚抬起,一丝幸福、纯洁而天真的微笑,立即出现在她的眼梢和嘴角上。

“海嫂,这就是你婆婆?”一个妇女问。

“嗯。”梁晴笑着回答。

“给你妈包顿饺子吃。”另一个妇女打趣说。

“嗯!……”梁晴满面春风地笑着对那个妇女陕陕眼。

李麦也笑着向那些妇女说:“谢谢您们!谢谢您们!您们对俺晴都费心照顾了。”

走在路上,梁晴忍不住地问:

“妈,就你一个人来了?”

李麦知道梁晴的心情。她说着:“就我一个人,来时,天亮把我送到了吕潭渡口。”她又对着梁晴的耳朵小声说:“他参加新四军了,还当上了个排长。现在你要见面,恐怕快不认识他了。五尺多高汉子,鼻子也……”

“我能认得出。妈,我能想出他变的样子。”她说着又站下来问:“妈!新四军不是共产党的军队吗?”

李麦向她摆了摆手小声说:“晴,咱到屋里再说。”

婆媳两个刚进到屋里,梁晴一把抓住自己头上梳的髻髻就往下解。李麦说:

“你干什么?”

“这多难看……”梁晴红着脸说。

李麦止住她说:“算了,别解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梳个髻好。管它结婚没结婚;只管把头盘起来,咱自家人知道就算了。”

梁晴又一次被感动了。她说着:“妈,你不知道,我已经盘过三回,解开三回了。初来时梳辫子,后来在车站卖洗脸水,把头盘上了。进打包厂时,人家只要姑娘不要媳妇,我又梳成辫子了;离开打包厂,我梳成髻;到毛毯厂时,我又梳成姑娘的辫子了。整天在变,就好像唱戏一样。”

李麦风趣地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接着她又叹着气说:“唉,还不是为了生活!过去那些老风俗,咱们穷人讲说不起了。”

梁晴和李麦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晴觉得婆婆对她的七年苦衷,完全理解了。她们不需要说什么话,也不需要作任何解释,她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心里清楚极了,清楚得像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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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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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