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再破旧的窝,也比笼子好。

一一民谚


去年夏天,关相云和爱爱已经混得很熟了。

留守处没有什么事情,关相云几乎每天都到爱爱家里来。爱爱还是那样子,既不得罪他,却又提防着他,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老清婶出去了,爱爱一个人在家,关相云来了,爱爱总是打开窑洞门,还故意把小响叫过来玩。有时小响不在家,她就把一盆衣服端在院子里,一边和关相云说话,一边洗着衣服。关相云怕见人,坐在窑洞里边。有时觉得这样没趣,就生气地走了。可是隔不了三天,他还是要来。来时又是满脸笑容,拿着礼物,好像把吃过的那些没趣全忘记了。他献的这种殷勤,在爱爱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满足感。她觉得关相云就像一只笨猫,而自己却是一只拴在这只猫尾巴上的老鼠。她感到这样的游戏很好玩。有时想到关相云局促的样子,自己竟暗暗笑了起来。

爱爱这样小心地戒备着关相云,不单是她曾在海老清面前发过誓愿,而且,更主要的是,她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中华照相馆的小伙计彦生。彦生是道口镇人。两年前,爱爱在书场说书时,好像每天晚上都发现一个穿着蓝大褂,梳着分发头的文静青年,坐在后排听她说书。他是那样文静、儒雅,从来不大声发笑,也从来不怪声叫好。听书的时候是那么专注、用心。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女性的温柔。不过,这一双眼睛却是懂事的。爱爱自己感到,她的每一句唱词,每一个表情和声音的抑扬顿挫,都被他这一双眼睛完全理解了。

说书场不大,只有二三百个座位。爱爱每天晚上演出,一上台总要习惯地往台下右角看一眼。右角边上总是坐着这个青年。他像时钟一样准时。这情况,渐渐地使爱爱觉得,她每天晚上来演唱,好像是为他一个人演唱似的。

有一次,爱爱卸完妆洗罢脸,从后台走出来时,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正是彦生。他恭敬地趋上前说,“海小姐,我是中华照相馆的,我们想请您明天到我们那里照个相。给你放大一张二尺的挂起来。”

爱爱有些慌张,她本能地说:“俺不照相!”

“不收您的钱,我和经理说好了。”他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眼光看着爱爱。爱爱答应了。

没有过几天,爱爱的一张大染色照片,在中华照相馆门口挂出来了。爱爱白天不好意思去看,夜里偷偷去看了好几次。那张照片照得很自然,很逼真,浅浅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睛里边带着一点少女的天真。爱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样漂亮的大照片。她心里暗暗感激彦生。

彦生后来又给她照了多次相,还专门给她做了个精致的相册。爱爱完全沉浸在自己各种姿态和表情中了。

有一天夜里爱爱回烧窑沟,走到新元里街口,一个二十多岁的街痞子从对面走过来。他直愣愣地看了爱爱一眼,嘴里说着:

“好漂亮!”爱爱没有理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那个街痞子却转回身追着她,嘴里不断喊着脏话。

爱爱走得更快了。那个街痞子看她害怕了,竟然跑起来追她。就在这时候,爱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好像两个人扭打起来了。那个街痞子喊着:

“你松开我!”

“我得教训教训你!”这是彦生的声音。爱爱心里猛地一热,停住了脚步。

彦生和那个街痞子撕搅在一起。他忽然猛地一推,竟把那个街痞子推倒在地上。

那个街痞子嘴里骂着秽话走了。爱爱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她问彦生:

“快把我吓死了。正巧碰到您。谢谢您!”

彦生说:“这一带流氓可多了,净是些浪荡鬼!”

爱爱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彦生低着头说:“我每天夜里都在后边送你。”

爱爱停住了脚步,血液向头上涌着,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深情地看了彦生一眼,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是彦生却仍然低着头在她面前站着,连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后来,彦生去过爱爱家几次。老清婶却不喜欢他。她问他:

“你是在哪里干事的?”

“我在照相馆当学徒。”

“嗯,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老清婶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发现他脚上穿着一双家做的布鞋。

彦生有时来送照片,老清婶当着彦生的面说爱爱:“弄那多照片?能吃、能喝?”有时甚至公开说:

“谁家能没个事儿?也不嫌烦人!”

彦生感到自己受了奚落,不再来她家了。不过每天晚上还是送爱爱回家。老清婶也知道这件事,却装着不知道。因为她最担心的是彦生和关相云碰面。只要不碰上面,别的事她不管。

另外,爱爱晚上回来,也确实需要个人护送。

有一天夜里,爱爱在路上对彦生说:

“我今天大约是在台上出汗太多了,手怎么凉得像冰凌一样。”她说着把自己一双雪白的手,伸在彦生面前。

彦生怯生生地看了看说:“不一定。今天夜里风凉。”他没有敢去握一下她的手。

爱爱轻轻地吁了口气,默默地走着。彦生感到有点负疚,他说:

“爱爱,前几天那两张照片我洗出来了。我用了点侧逆光,看着漂亮极了,明天我拿给你。”

爱爱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照相了!”

“为什么?”彦生吃惊地问。

“我嫉妒我那些照片。我看出来了,你是只喜欢我的照片,不喜欢我这个人。照片当然好玩,她又不吃你、不喝你的,又不要你养活她!”她又叹口气说:“我真奇怪,你敢和流氓打架,却不敢碰一个女孩子的手,你大约把我当成‘白蛇’了!”

彦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好像看到一个少女的心房在跳动,这颗心是鲜红的、是热烈的,闪出耀眼的光芒。他几乎感到有点晕眩了,他讷讷地说:

“爱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我不配你!你是个红遍洛阳的名角。我是个小徒弟。我一年挣的钱,还不够给你买一双鞋子。你能搭理我,我就很感激了。我能给你照几张相,就是我最高兴的事。别的……我不敢想,我也不配去想,我……情愿给你跑跑腿,办点事。”

在月光下爱爱似乎看到了他的泪光.。她觉得彦生诉说的隐衷是真实的,她有些怜悯,却又有些委屈。她说:

“彦生,你把我看作什么样人?”

彦生痛苦地摇着头说:“没有办法,你肯定要当大官太太,我看过一本书叫《坤伶传》,她们后来都走了这条路。”

“难道没有另外一条路吗?”

爱爱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农历七月七日,是民间传说中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鹊桥相会的一天。传说这一对青年恋人,因为爱情笃好,为王母娘娘所忌恨,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在天上划了一道天河,把一双夫妻隔在天河两岸。牛郎和织女每天隔河遥望,痛哭流涕,哀叹永远不能相会。喜鹊仙子可怜他们的离别痛苦,在七月七日这一天,聚集天下所有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了一道鹊桥,使牛郎和织女相会。

从此,每逢七月七日这一天,所有喜鹊就要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而这一对青年夫妻,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天能相会一次。

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在中国各地广为流传着。由于它凄楚动人,千百年来,它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强烈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和风俗中。人们甚至于对喜鹊也产生了好感。到七月八日这一天,人们看到喜鹊,总以崇敬的心情默默地说着:“你累了!”

有些农村妇女们,还要抓一把粮食洒在地上,表示对喜鹊的犒劳。

“七七事变”是阳历七月七日,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纪念日,这也是个巧合。日本军国主义分子,选择这一天向古老的中国进行侵略战争,企图改变中国的文明和奴役中国人民,这说明他们多么骄横无知,一个创造出用千万“喜鹊翅膀搭起爱情桥梁”的民族能够灭亡吗?正像另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故事一样:五月五日“端阳节”,伟大的诗人屈原,由于他强烈的爱国主张受到谪贬,最后被逼投入汨罗江中。老百姓同情他,怜悯他,为了保全他在江河中的尸体,不让鱼鳖吃掉,在“端阳节”这一天,人民把粮食洒向全国江河,希望鱼鳖吃下这些粮食,不去侵犯屈原的尸体。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几千年,而且成为今天家家户户吃粽子的传统节日。

听起来这只是一些神话和民间故事传说,但从这些故事传说中,往往能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和道德精神。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抗日战争头两年跨过中国长城时,他们在报纸上发了很多占领长城的照片,炫耀着“中国已被征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中国的另一条长城,亿万人民心中的长城,这条长城不是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文明、团聚力、正义感和同情心筑成的。不管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他们的武器研制得多么精良,在这一条“长城”面前,他们始终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侏儒。

二十世纪很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是有些人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对中国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精神的无知。

在七月七日的前几天。洛阳城里的各家剧院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海报,名字叫得不同,但演出的剧目内容,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豫剧叫《天河配》,曲子戏叫《鹊桥会》,越调则叫《七夕泪》,业余的票友们则直接叫《牛郎织女》。为了招徕观众,有的海报上批着:“机关布景,夜空真星出现。”还有的写着:“准带真乐上台,黄牛说话。”这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对一些老观众来说,并没起多大作用。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来看一遍这个古老的故事,为牛郎和织女的不幸叹两口气,掉两滴同情的眼泪,就觉得很满足了。

说书场里也演出了《天河配》这个节目,是老艺人们根据曲子戏的全本戏改编的一个“小大书”。爱爱唱的是织女,由于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画和环境的叙述描写,比起演出的各种戏剧,更加真实、细腻、凄婉动人。

农历七月八日早上,彦生一大早就来到爱爱家里。爱爱还没有起床,窑门还关着。彦生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老清婶听见院里扫帚沙沙作响,看了看,见是彦生,又把门关上,没有理他。

彦生扫完院子,在门口砖头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窑门才开了。爱爱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彦生,忙把披散着的头发握在手中问:

“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彦生笑着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

“……”彦生笑了笑。

爱爱洗罢脸,正在梳头,彦生才走进窑洞。老清婶仍然没有理他,只管弯着腰扫屋地,还故意把灰尘扬得满窑洞像冒狼烟一样。爱爱忍不住说:“妈!你就不会轻点扫!”老清婶说:“屋里太脏了,就这样扫还扫不出去哩?还轻点!”

爱爱没好气,端住个刷牙缸子用嘴向窑洞地上喷着水,一直喷了两三缸子,喷得桌子、凳子上和老清婶的脚上到处都是水滴。老清婶喊着说:“这死妮子,跟下雨一样,挑担水容易,是吧?”

爱爱说:“水用完了我去挑,不要你管!”她故意把“不要你管”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噎得老清婶说不出话来。

彦生看到这母女俩互相拌着嘴,便急忙从提兜里拿出来个荷叶包,摆在桌子上。里边是几大块冒着热气的江米大枣甑糕。

彦生说:“大婶,你吃吧,这是新郑县大枣蒸的甑糕,还热呢!”

爱爱转脸笑着说:“哎呀,甑糕,我最爱吃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端给老清婶说:“妈,还热呢,你快吃!”老清婶看了她一眼,只得接住了。爱爱和彦生两个人就着荷叶吃着甑糕,小声说起话来。

爱爱说:“昨天夜里我忘了两句词。”

彦生说:“我没有注意,什么地方?”

“织女在鹊桥上嘱咐牛郎那一段,唱到‘这离恨却似三春草’这一句时,下边忽然全忘光了。俺春霞姐打个马虎眼,把我的词接过去了!”她叹了口气说:“走神了!”又用筷子敲着彦生的手小声说:“都怨你!那会儿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泪。……”

吃罢早饭,彦生为了让老清婶高兴,挑起一副水桶,到南边井台上去担水。他一连挑了两担,刚把桶放下,从窑洞门外走进来个人,穿了一件深灰纺绸大褂,脚上穿一双新的黑色轮胎底大眼皮鞋,右手拿着一把黑香墨折扇,左手提了一大网袋点心:油糕、粽子和麻糖。大约是东西装得太多,包装纸挤破了,那个人一进门,一块鸡蛋糕就从网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他抬起脚,一脚把它踢到墙角里。

来的人是关相云。

老清婶一看是他,就笑得嘴唇合不拢了。她一面接过网袋,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说:

“我想着你今个儿就该来了。昨天快天黑时候,两只喜鹊一直在窑垴上叫。”

关相云张着大嘴笑着说:“它不是叫我的,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会哩!”他转过脸对爱爱说:“爱爱,昨天夜里唱得真好,比你哪个段子唱得都好。”

爱爱说:“你就会说好!其实这个《天河配》段子我并不熟。”

关相云说:“是真好嘛,不是我故意夸奖。揉进几句曲子‘寒江’调,嗓子显得宽了。你呀,今后就多唱哭戏,哭起来嗓子发甜,真好听!”

这时彦生端过来一壶泡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关相云吃了一惊,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年轻人。他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细高条个,白净面皮,眉清目秀,头上还留着一头柔软的卷发,他好像在哪里早见过他!又好像预料到爱爱身边一定有这么个人物,而今天才看到。

他用扇子指着彦生问:

“这是哪里来的客?”

老清婶最担心的场面出现了。多少天来她最害怕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她想各种办法安排调遣,不想让他们见面。没有想到今天“冤家路窄”,两个人在这里相逢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叫……彦生。”

关相云又盯着彦生问:“你的宝号在哪里?”他打量他像个店员。

彦生低着头说:“我……我是照相馆的。……您请喝茶。”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关相云却不看茶杯,把一把黑扇子摇得哗哗作响。他问:

“你和这里是?……”

爱爱看着关相云的样子,早忍不住了,接过话茬说:

“他是中华照相馆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捧场朋友!”说着她给彦生也倒了一杯茶,并且带点命令的口气说:“你坐下,坐下喝茶!”

关相云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其实这时窑洞里并不热。他忽然哈哈一笑说:

“啊一一!你是商界的呀!史桂堂先生你认识不认识?”

彦生局促地在一张椅子上坐着。这时又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听说过,他是商会会长,我们经理认识他。”

“史桂堂是我的朋友。”关相云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又问:“照相馆的生意不错吧?”彦生说:“还凑合,就是税重一点,器材也不大好买。”

关相云摇晃着腿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他接着念着各个税局的名字,又炫耀说这些税局的局长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级。

彦生听他说着,只是点着头,垂手站在一边。爱爱两次让他坐下说话,他却仍然站着。爱爱有点看不惯关相云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说:“彦生,你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彦生说:“是,我该走了。”他恭敬地向关相云点了点头。他找他的提袋,爱爱却已拿在手里,准备送他出门。

关相云看着爱爱和他一道出去,喊着说:“爱爱,我还要给你说个事!”

爱爱说:“你等着吧,我还要回来。”出窑洞门,爱爱生气地说:“彦生,你今天是怎么了?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彦生低着头没有吭声。爱爱说:

“你怎么见他像老鼠见猫一样?连个椅子也不敢坐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你在他手里也没有什么短处!”

彦生讷讷地说:“爱爱,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可……野蛮了!”

爱爱说:“他野蛮,能把你怎么样?敢把你掐吃一块?别听他瞎吹,认识这个,认识那个,他也是个做生意的,开汽車行的,如今这些当官的哪个不做生意?还走私!……”她没有说下去。

彦生这时忽然停住脚步说:“爱爱,你别送我了,赶快回去吧。人家还在等着你。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为什么?”爱爱几乎是喊着说。

“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彦生低了头。爱爱忽然发现他的脖子是那么细,细得几乎无力支撑起他的脑袋。

“你看着办吧!”爱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像要抓住一根即将被洪水冲走的木头,她下意识地把一只白嫩的手伸给彦生,彦生握住她的手,也掉泪了。他感到惭愧,他感到内疚,他真想剥掉关相云的一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且也能系上一条牛皮做的武装带。……


爱爱回到窑洞门口,听见关相云对她妈说:“你要是愿意,咱说搬就搬,明天我就叫两个勤务兵来,你这破家当,一架小车就拉光了。”

老清婶说:“回来和爱爱商量商量,这窑洞我一直住不惯,总怕塌了。”

爱爱进来了,她问着:“搬什么呀?”

老清婶说:“搬家。关处长在城里铜驼街给咱们找了两间房子,还是个独院,离你们书场也近。……”

爱爱说:“我才不搬呢。一个穷说书的,住不起独院房子。”

关相云说:“妹妹,那是我赁的房子,我如今用不着,借给你住。不要你拿赁钱!”他用扇子敲着桌子说:“这里不像话,跟这些难民们挤到一块!……”

爱爱说:“我倒觉得这里不错,窑洞虽然破一点,可冬暖夏凉,还有乡亲们可以互相照应。”

关相云说:“妹妹,搬到那里离我们兵站最近了,我来照应你。每天吃水叫勤务兵给你们挑,烧煤就到我们兵站取!”

爱爱仰着脸说:“我这个人就怕人家照应。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爱爱和她妈还是去铜驼街看了房子。

这所小院子在铜驼街北头,原来是两间临街三间东屋的小院子。

两间临街房被日本鬼子飞机炸塌了,用旧砖瓦改作一个小小门楼,三间东屋中间有一道界墙,隔成两个住室。这两个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砖铺过的,特别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树,把满院子都散满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爱爱看了没有言语,老清婶却兴奋地拍着手说:“这比那个黑窑洞强多了,大小是个独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顿饭也得搬家,还省得天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哩!”老清婶知道,自从关相云常来以后,长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愿意理长松家了。

关相云满意地笑着问:

“爱爱,你看怎么样?”

爱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浓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环顾了这个小院子,小院是多么像鸟笼子啊,可是这个鸟笼子,她非钻进去不可。

第二天,关相云就差了几个勤务兵,把她家搬到铜驼街。因为都是些破家具,爱爱把一张破床和逃荒来时推的一辆破小车,留给长松家了。爱爱看着那辆破小推车几乎掉下眼泪,是她用这辆破小车把她们一家子推到洛阳来的,可是如今小车却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摆几样家具。爱爱本想到旧家具寄卖行买几件,可关相云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带着穿衣镜的衣柜,漆着花鸟的床头,还有桌子、椅子、条几,把两个屋子都摆满了。

爱爱对着穿衣镜掠着头发对关相云说:

“大哥,我们可置不起这样的家具,还是给人家拉回去吧!”

长时间来,这是她第一次叫关相云“大哥”,关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说:“妹妹!我叫你拿钱吗?这都是我的家具,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你买点家具吗?”

他从穿衣镜里看到爱爱的脸突然变红了,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借给你。”

老清婶也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我们用得爱惜点,不碍事。”

爱爱把屋子里的家具摆了摆,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几张雪白的棉纸,屋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夜里,她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袭来,她觉得这两种味道是如此地不调和,却又浓浓地混合在一起。

夜里,她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是有连续性的:她被冲落在一场大洪水中,昏黄色的天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着,很多杂草、树木也漂在水里,有的几乎撞着她的身体了;她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还在活着,没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个树根或一条枯藤,手却像不听使唤地总抓不住;她随着洪水被冲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里奔腾疾流着,眼看她就要冲进这个黑洞里去了,她惊叫起来!

醒来时,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着这些梦,大约这是家乡被黄河水淹没时的印象,可是梦里的洪水却是清的,不像黄河水那么黄。小时候她听人家说,水是银子,梦见水就是发财的象征,可是她能发什么财?莫非这座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埋着一罐子元宝?要真的有元宝,最好让彦生发现……她又想起彦生的温文清秀样子,她们书场有五六个姑娘,彦生从没有看过她们一眼,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是女人。……

搬到铜驼街的第三天中午,爱爱正在屋里睡午觉,门忽然被推开了。关相云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爱爱猛地惊醒了,急忙拉过来一件布衫盖住了胸脯。她喊着:“你别来!你别来!你先出去。”

关相云只得退到门外。爱爱穿好了衣服,叹了口气,喊着说:“你进来吧!”她又问着:“大门不是上着的吗?”

关相云说:“大婶给我开的门,我在她屋里坐了半天了,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爱爱浅浅地一笑。

关相云说:“我想离开洛阳到宝鸡去,不想在这军队里干了。”

爱爱忙问:“为什么?”

关相云说:“这里是一战区,都是浙江人的天下,像我们山东韩复榘的老人,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休想有出头之日。陕西还有我几个老朋友,西安市的市长就是我的老乡,到那里在政界找个差事混混,实在不行,就干我的运输公司。我的车都在宝鸡,在这里‘鞭长莫及’,也不好照应。上个月我的一辆车在汉中轧死了个人,赔了人家一千多块,我要在那里,五百块钱也花不了。”

爱爱听说他要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她马上想到了房子,就脱口而出说:

“你要走了,我们住的这房子,还得马上搬出去!”关相云说:

“房子没关系,我可以把赁钱给汇来。”

爱爱说:“那样不好。你要离开洛阳,我们还搬回去。”她又问:“你在洛阳找个其他差事干干不行?别走了,刚在这混熟。”

关相云叹了口气说:“现在从沦陷区流亡过来的公务人员成堆,事情也不那么好找。夏天时候,第五战区汤恩伯下边有一批人,想把专员刘稻村赶走,就鼓动监察使顾云章到重庆去弹劾他。刘稻村这些年在洛阳把地皮都刮透了,光军粮、难民救济粮就贪污了几千万斤!当时说定,刘稻村要是下台,叫我去接难民救济所主任,原来那个主任姓海,也是你们河南人……”

爱爱问:“是不是海香亭?”

关相云说:“是他。怎么,你们认识?”

爱爱说:“我们是一个村的,说起来我还得叫他堂哥哩。我们和他没有来往,他是我们村的财主。俺爹最讨厌他家。在洛阳这几年,我们就没有去找过他!”她又问:“后来呢?”

关相云说:“哦,我还不知道你们有这一层关系。”他接着说:

“顾云章在重庆揭发了刘稻村的大贪污案,报纸上披露了内幕。

刘稻村被叫到了重庆。我们想,刘稻村肯定要倒台了。洛阳专员公署的各局各处的职务,我们准备全部接受,我的履历表都填了,只等着委任状。谁知道刘稻村这小子在重庆住了两个月,去时带了两箱子金条,上下一打点,又听说他把一块蔡中郎写的石碑,送给了林森老头。这样一来,刘稻村不但没有罪,反说顾云章是罗织罪名,进行诬陷,把这个监察使也弄掉了!”

爱爱说:“别的我们不知道,海香亭就是有贪污啊!”

关相云说:“我也说他有贪污。现在全凭一个钱字,谁有钱谁就有理。‘钱能通神’,刘稻村就凭着两箱子金条和一块石头,又把个专员买回来了,并且做得更稳当。你那个本家哥,少不得也要出出血,分担一些金条。”他又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我得离开洛阳,刘稻村要知道我也倒过他的台,说不定又要算我和老韩关系的老账。”

爱爱看了他长吁短叹,渐渐同情起来,她说:“他知道你是谁?别走了。我看你们留守处还不错,要不你哪有工夫整天来听说书。”她说着又是微微地一笑。

关相云激动起来了,他抓住爱爱的手说:“妹妹,说真的,要不是因……因为你,我何必呆在这破洛阳。我……我……”

爱爱使劲地挣脱着手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下,我们说话。……”


关相云走后,爱爱不住地吐着唾沫,又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嘴唇。她照了照镜子,脸色是那么惨白,头发像在水里湿过一样贴在鬓角和额头上。她用两手托着腮,坐在床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屋里家具的油漆味又向她鼻子里袭来。她恨恨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针锥,使劲地往新桌面上一扎,由于用劲太大,针锥拔不出来了,最后只得把针锥折断,把半截钢针留在木头里。

关相云来得更勤了,几乎天天都来厮混。来时带些鱼肉酒菜,让老清婶做了给他吃,好像这里成了他一个家。

正在这时候,爱爱收到了雁雁的来信。她心急火燎地收拾了东西,买了些吃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鹤村。海老清已经不在了。她哭着叫着,把雁雁接回了洛阳,不想回到洛阳雁雁就害起病来,两条腿已经浮肿,溃烂了,每天流着黄水。

关相云对爱爱说:“我看看你妹妹的病,得去医院看看。”

爱爱说:“我们这些难民,哪进得起医院?”关相云拿出一叠钞票说:“有钱嘛,拿去。”

爱爱看了看,却没有敢接。她知道这钱的代价。

关相云说:“爱爱,你还跟我客气?”

爱爱说:“不,我们这月就要分账,我有钱。”

有一天,爱爱到关相云那里去,关相云叹着气说:“爱爱,我要到宝鸡开车行了,住在这洛阳,什么事情都不顺心,连一点意思也没有。”

爱爱笑着说:“你要多有意思?我看你们这当官的够美了。

到月领饷,又不做事。”

关相云说:“你那个家我不想再去了。雁雁和你住一个屋,连句笑话也不能说。”

爱爱看着窗外说:“我没有办法,谁也有妹妹。”

关相云说:“是啊,你们一家子团圆了,可我呢?……‘和尚归亲客归栈’,我这个和尚该归寺院了。”

爱爱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敢直接得罪他。她不喜欢关相云。可是又得靠她卫护照顾。她内心矛盾极了,她看着关相云问:

“你叫我怎么办?”

关相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眼角上还闪着泪花,就激动地对爱爱说:“爱爱,我……我总觉得……咱们中间还隔着一层,你……你要是心里有我,咱们就结婚。我不怕别人说,我还要登报,我关相云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爱爱,我看出来了,你总在应付我,你……你到底嫌我什么?是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太多?”

就在关相云说这番话时,爱爱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她把头低下来,不去看关相云的脸,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她为难极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装在关相云的笼子里。可是这个笼子又不能轻易离开,因为这个笼子可以保护她,而且有一把米。她也憧憬着笼子外广阔的天空,但这个天空对于她却是没有份的。因为她的腿上还系着几根锁链。

她直盯盯地看着关相云,嘴唇哆嗦着说:“我恨你!”

“为什么?”关相云惊讶地问。

“因为你对我家太好了。”她说着痛苦地哭起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