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人对眼不说丑俊,瓜好吃不说老嫩。

-一民谚

刘玉翠受了这顿气,实在难吞难咽。她不再去“秦淮书寓”闹事了。一来是丢身分,二来是她已经领教了那些老鸨子的厉害了。“人怕没脸,树怕没皮”,“人不要脸鬼都怕”,和她们哭闹不等于把“雪白袜子往泥里踏”吗?

她忍气吞声,假装和颜悦色,像忘了这件事儿一样。海香亭打听到她已消了气,过了两天才怯生生地回到家里。刘玉翠见他回到家里,便把大门一上,先是哭,后是闹,最后关上卧室门,竟要去上吊。海香亭是公务人员,怕惹出人命自己吃罪不起,急得他用脚跺着门,喊叫着:

“玉翠!玉翠!你开开门!你开开门!”

刘玉翠在屋了里拿着一条绳子,坐在床上,咬着牙,不做声。

海香亭急忙喊来四圈,叫他把门扇摘掉。四圈摘了半天,没有把门摘开。最后只好砸开一面镶着云字钩的大窗户,四圈跳了进去把门打开。海香亭急忙进去,只见刘玉翠横躺在地上,闭着眼,咬着牙关,胸脯一起一伏地吐着气,一条断了的绳子还绕在脖子上。

四圈拾起绳子,看着说:“命……大,命……命大!绳……绳……子压断了。要不是……太太吃……吃……吃得胖,看……看……看多危险!”

海香亭把刘玉翠抱在怀里,喊着说:

“玉翠,玉翠!你怎么这么烈性子呢?我以后哪也不去串了,就守着你!”他又哭诉着说:“玉翠,玉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你想撇下我,一个人走吗?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海香亭一边诉说着,一边呜呜地哭着,连嗓子也岔了音。刘玉翠“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她抱住海香亭的脖子哭着说:“香亭、你还要我吗?”

“我要你!我就要你一个!”说罢两个人又抱住头哭。四圈站在一旁傻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自己在这里有些碍事,就把那条用剪子剪断的绳子悄悄收拾起来,扭转身正要往外走,一只脚忽然踩住一个东西,他趔趄一下,正好摔倒在他们两个身上。

海香亭吓了一跳,喊着:“怎么啦?”

四圈急忙爬起来,往地上一看,原来是砸窗户时弄掉在地上的一个花露水瓶子。

四圈走到门外时叹了口气,他心里想:“×他娘,这吊死鬼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怎么又想找我的事?……”

刘玉翠和海香亭和好以后,两个人又亲得像一摊泥似的。刘玉翠整天“香亭,香亭”,娇声娇气地喊着,海香亭也“玉翠,玉翠”,软声细气地叫着。两个人鼻子不离腮,一块吃馆子,一块进戏院。刘玉翠的眉毛越画越长,长得像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腿。

洛阳城东北有个“后主坟”,传说是南康后主李煜的坟墓。李煜晚年囚羁洛阳,后来被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死后就埋在这里。尽管这个皇帝诗人写下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清词丽句,但他的坟墓却湮没在荒草野榛中无人理睬。在离他坟墓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吕祖庵,一年四季香火鼎盛,热闹非常。传说这个吕祖庵的签最灵验,来问卜的人也就特别多。吕祖庵中敬的是吕洞宾。传说他是一位风流神仙,曾经超度调戏过一个人间女子白牡丹。大概因为他有这样一段风流佳话,天下妓女们特别崇拜他。妓女院敬的祖师爷,虽然是战国时期的管仲,但在妓女们的心理上,总觉得在所有神仙中,只有这位吕洞宾是她们的同情者和知心人。每年三月三吕祖庵庙会,洛阳城中的妓女们大都要来赶会抽签。一方面是想表示一下她们对他的虔诚敬意,另一方面是希望这位富有人情味的神仙,也像他对待白牡丹那样,把她们超度出这个无边的苦海。

李后主不会抽签算卦,也不会超度女人,没有人来给他上坟,也没有人来给他烧香。他不无嫉妒地看着他的邻居门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哀叹着“罗衾不耐五更寒”了。

三月三吕祖庵庙会这一天,洛阳城东的宽阔垂杨道上,赶会的人络绎不绝。刘玉翠近来心情好,也怂恿着海香亭去赶会。清早起来,四圈把车子擦洗了一遍,椭圆形的黑漆座斗擦得一尘不染,车圈和车辐条闪烁着银白色的电光。那两盏黄铜玻璃车灯,更是擦得金光炫目,挂在车杆两边。

刘玉翠这天穿了一身紫罗兰色丝绒旗袍,脚上穿了一双湖绿色绣花圆口牛皮底鞋,大襟扣子上系了一条鹅黄色手绢,像落在身上的一只大黄蝴蝶。

刘玉翠和海香亭款步上车,喇叭呜呜哇地叫着,四圈迈开大步,拉着车子跑了起来。出了大东门,过了大石桥,来在城东官道上。正在这时从安仁里一溜烟跑出三辆单座黄包车。黄包车上坐着三个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便知道是妓女。为首一辆车上,坐了个苗条的姑娘,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一头黑发搭在肩上,头上还系了一条白色缎带。她看去有十八九岁,一副妖娆的神气。坐在车上,顾盼风流,旁若无人。

在洛阳车站这一片,有一些专门拉妓女的黄包车夫,为了多赚钱,总是把车跑得风驰电掣一般。越是街上人多,越是跑得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钻缝穿孔,街上有些看热闹的人,还故意为他们拍手叫好。

四圈拉着车子在前边跑着,这三辆黄包车一阵铃响,像飞梭似地超过他的车子,跑到了前边。

刘玉翠眼尖,一看前边车上坐的那个妓女,就是“秦淮书寓”那个水蛇腰姑娘。她推了一下海香亭:“是她吗?”

海香亭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在一边。刘玉翠又问:“她叫什么?”

“雁红!”竹海香亭故作讨厌地说,“咱们走慢点,别睬她!”

刘玉翠一股醋意直往上升。她想,这真是冤家路窄,不过我今天坐的是私人包车,你坐的是雇的车子。海香亭和我坐在一起,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叫你看着干生气。在这些优越感的促使下,她喊着对四圈说:

“四圈,超过前边那三辆车,走到她们前边去!”

四圈“嗯”了一声,刹下腰,放开大步奔跑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就赶过了那三辆车子。那个叫雁红的姑娘也发现了刘玉翠和海香亭,她觉得好玩,她也不示弱。她扭头向后边车上的两个妓女比划了个大圆桶的样子,对拉车的说:

“赶过前边那辆黑车。我加钱!”

这三辆黄包车像流星一样飞奔起来。车子飞跑着,雁红的苗条身躯在车子上晃动着。有时路不平,车子颠簸起来,把她撂得老高,她格格格地笑着,惹得路旁行人侧目避让。

不一会,这三辆黄包车又超过四周的车子了。雁红还故意把一条手帕拿在手中张着风,表示她赢了。

刘玉翠这时在车子上,急得直跺脚,她对四圈说:“四圈,今天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只要能赶过前边那几辆车子,我给你买两双礼服呢鞋。’

海香亭劝阻她说:“干什么啊?有什么意思?咱们坐的是两个人,她们坐的是一个人,有什么赛头?”

刘玉翠说:“你别管!我今天就要她们看看四圈这个‘大洋马’的厉害!”她说着又催着四圈说:“四圈,跑!加劲跑!”

四圈本来对那几个拉单斗车的就不服气,这会刘玉翠的话激励了他,他红着眼把脖子一伸,猛窜了几步,像一头野马似地狂奔起来。

大约有五六分钟工夫,他便超过了那三辆单斗车。可是那三辆车子又在后边拼命追赶,一直追了十八里,才渐渐缓慢下来了。雁红催那个拉车的快跑,那个拉车的说:“姑娘,吃的东西不一样,他是拉包车的,大鱼大肉尽饱吃;我们要养家顾口,称一斤杂面吃一家,到地方,钱你们随便给吧!多少不计较。”

雁红听了,也不再催促他们。她顺手折了一枝路旁的柳条,放在嘴里,把它一段一段地咬碎。

四圈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到了吕祖庵,他的夹袄已经湿透,裤子都沾在大腿上了。刘玉翠回头望了望,见那三辆车子还没有影子,便趾高气扬地跳下车来对四圈说:

“四圈,我一定给你买鞋。”

四圈说:“鞋不鞋是小事,我得赶快吃点东西!”

刘玉翠从皮包里抓了一把钞票给他,说:

“给!今个儿你出力了。”

四圈接过钱塞在兜里,找个地方把车子放好,拖着两条发麻的腿,在一个卖烙大饼的摊子面前蹲了下来。他买了两斤大饼,又切了三斤酱牛肉,用烙饼卷着牛肉,张开大嘴像铡刀铡青草捆一样大嚼起来。吃完以后,他用帽子盖住脸,坐在车子脚斗上睡着了。他没有去抽签,也没去看热闹,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海香亭的“难民救济所”一个月要经手上百万斤粮食。俗话说,“水过地皮湿”,能经手发放这么大数字的粮食,自然要捞到不少油水。抗战才开始那几年,他还有点谨慎。他这个机构是难民救济机关,贪污难民的救济口粮,等于喝难民的血。因此,在粮食上他不敢多贪污,只有在运费、栈租上报些假帐,有时候收些礼物、贿赂,但还不敢独吞,拣好的东西给上级送一些。

到了抗日战争中期,国民党的各级官僚贪污成风。税收缉私部门,公开贪赃枉法;田赋实业部门,公开营私舞弊;军官们可以把整车皮的军粮,拉到市场上进行投机;重庆政府的大员,可以用军用飞机走私贩运。看着人家一个个都西服革履、包车公馆,海香亭慨叹自己是个救济部门,不能放手贪污,有一个时期,还想辞掉这个职务,谋取一个肥缺。

一九四二年,“难民救济所”收到了一个外国“慈善机构”的一部分捐款。他觉得机会到了,就连夜去找专员刘稻村。见了刘稻村,他把从外国寄来的汇票拿出来说:

“专员!您看,他们函上说,这笔钱可以在‘中央储汇局’直接提取美金,还能到外国购买药品、帐篷、奶油。咱们中国这些难民有一把粮食吃就行了,还打什么针、住什么帐篷。我们想在市场上买粮食,可他们寄来的是美金!我也不懂这一套,是不是您帮忙把它换成中国票了?咱们好在市场籴进粮食。”

刘稻村听说有一大笔美钞,眼睛里早闪出金光。他连声说:“我给你们办,我给你们办!以后再有这种外国捐赠,你们不要自己处理,我帮你们办。”

“是!专员。我们也不会处理。我们那里的会计课连一个认识英文字的都没有!”

刘稻村眯着眼睛说:“啊!那更好”。

海香亭这一出装傻卖呆的戏,演得很成功。他心里明明知道当时的美金黑市价格,却只字不提,使刘稻村平空攫取了一笔外汇。临走时,刘稻村要喊车子送他。他说:

“不用,我跑惯了。”

刘稻村看他如此恭谨,心里暗暗高兴:

“这倒是个人才。”

海香亭把刘稻村这个路跑通以后,便有一种预感,他的“官运”从此要亨通了。俗话说,“见钱眼开,福至心灵”,官运来了,比福气更厉害,它不但使人心灵,还使人的性格有所改变。

海香亭忽然变得嗓音清晰洪亮了,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他可以在几秒钟之内,把发怒的脸变成谦恭的脸。身体也灵活多了,有时躬可以鞠到九十度,迎接上司开汽车门时,可以用轻捷的碎步跑,连四圈看了也感到惊讶。

海香亭的预感是有根据的。没出两个月,刘稻村裁减官员合并机构,把黄泛区“难民救济所”和豫西十县的灾区赈济所,合并成一个“中原赈济处”。这个处长的委任状上,写着海香亭的名字。

“中原赈济处”的场面,比海香亭原来的“难民所”场面大多了。他不但掌握着堆积如山的粮食,源源不断运米的物资,还掌握着几十部汽车,几十个仓库。另外,还专门成立了第四课,负责办理盟国和其他外国慈善机关的捐助和援赠。

海香亭的官越做越大,应酬的场面也越来越大,对刘玉翠也越来越觉得不顺眼。他总觉得她太土、太肥、太刁。一个人怎么能像吹糖人一样膨胀起来?可是他又不敢得罪她,因为刘玉翠掌握着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喝难民血的大部分隐私。同时,她手里还攒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

上次闹气和好以后,没有多长时间,海香亭又厌倦了。初开始,他推说身体不好,住了一段东关教会医院,后来在车站粮食转运处后院收拾了个小独院,天天把雁红叫到那里去鬼混。

刘玉翠哭了几场,闹了几场,渐渐也无济于事了。她想,能看住他的人,也看不住他的心,和他生气也是白搭,人活一世,还不是好吃好穿。钱存在银行里,还不如存在肚子里。从此,她就

拼命地挥霍起来。

初上来,她还是吃些大鱼大肉,后来大鱼大肉渐渐吃腻了,就挑着花样儿吃,她吃猴头、吃燕窝、吃海参、吃鱼翅。这还不够,她四处托人采购从青岛私运来的鲜对虾,从重庆贩卖的大熊掌。

这些山珍海味也有吃腻的时候。这些名贵的菜肴都便宜了四圈。四圈胃口好,总是能把它们一扫而光。有一次馆子里送来一个大件“清蒸鲥鱼”,她吃了两筷子就不想吃了,她把四圈喊来说:

“四圈,你吃吧!”

四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条冒着清香味道的名贵鲥鱼,端起来就往下边屋里走。刘玉翠说:“四圈,你就在这里吃吧!”

四圈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说:

“就……就……就在这儿吃?”

“哎!你就坐在这儿吃吧!”

四圈拿起筷子,连鳞带肉往嘴里填起来。

刘玉翠喊着说:“小心刺!”

“没……没……没……”他没有说完,又继续吃起来。刘玉翠看他吃得那么香,笑着说:

“就那么好吃?”

四圈点着头。刘玉翠要过筷子说:“叫我再吃两口。”她吃了两块鱼肉,把筷子还给四圈。四圈不要筷子,用手拿起一条整鱼,像吹口琴那样,把鱼背上的肉往嘴里塞着。刘玉翠笑着说:

“四圈,我就爱看你吃东西。看着你吃东西,我就有了胃口。”

这些高蛋白高营养的食物,在四圈身上发挥了作用。不到半年,他一下子又胖了二十斤,脸也变得白了,而且还闪耀出一种光彩。

有一次,四圈送海香亭回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刘玉翠梳洗完毕吃罢早饭,从帘子里边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

“四圈,你不是送主任去上班了吗?”

“送……送……送去了。”

“干吗哭丧着脸,像个周仓似的?他骂你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卷着帘子。

四圈没有吭声。

刘玉翠喊着:“四圈,你来帮我卷一下帘子。”

四圈慢腾腾地过去卷着帘子。刘玉翠发现他眼睛红红的,就问:“怎么还哭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圈靠着门框低着头说:“他……他叫我去送……送……雁红!我……我不去,我……我说太太还要用……用……用车上南门里。那……那个小婊……婊……子非用不……不可,我拉……拉着车……车就走,主……主……主……任过来踢了我……我……一脚!还……还……骂我……我混……混……混帐王……王……王八蛋!”四圈说着眼睛又红了:“对……对……着那么多……多人!好赖我……我和他是……是……是一个海字!就说他……他是一主,我……我、我是一仆……他也不能这……这样骂……骂我啊!”

刘玉翠听他这么一说,气得眼里直冒金星,她指天划地地骂着说:“他才是混帐王八蛋!雁红成了他亲爹亲娘了,这么孝顺她?”骂了一阵子又说:“踢你哪里了,踢伤了没有?”

四圈挽起裤腿说:“看……一……层皮,不……碍事。”刘玉翠蹲在地上,抚摸着他腿上伤痕说:“狠心贼!他今天穿着皮鞋哩!”她抚摸了一会,说:“四圈,你这腿上的肉可真结实,像两条磨棍。”

四圈扭头要走,刘玉翠放下帘子,给他倒了一杯浓茶说:“坐下说说话。”

四圈坐下说:“我……不会说啥,嘿……”

刘玉翠得意地笑着问:“四圈,你为什么不拉雁红?”

四圈说:“我……我……我不想侍候她!我……我是拉包车的!她们算……算……啥人!千……千人骑,万……万人跨!”

刘玉翠听着四圈骂雁红,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她把凳子挪近了点说:“四圈,你做得对。男子汉就得有点志气!你说海香亭这个老不争气的东西,那些婊子有啥金贵,我真不懂。…

四圈瞪着眼说:“嗯!她……她……她们会……会笑!”

“笑,谁不会笑?”刘玉翠不服气地说。

“她……她们那……那笑,跟别人……不、不一样……她们笑着……眼,眼睛还带钩……钩的……”

刘玉翠沉默了。她第一次感到四圈并不笨。四圈也是个男子汉哩!

四圈起身要走,刘玉翠突然拉住他说:“四圈!再坐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

四圈又坐了下来。

刘玉翠半天不言语,忽然眼中滚出两滴泪说:“四圈,你说我亏不亏?我十八岁嫁给他,今年才二十五岁!给我闷成这样子,我真难受。”她说着,抬起头看着四圈。四圈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含着两颗晶莹的泪水的眼睛。他吓得张开了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玉翠对四圈越来越殷勤了,送给他衣服、鞋袜,带他吃冷饮、看戏,每逢听到他的脚步响,她正好掀开帘子。就连叫人的口气也变了,叫四圈时还不知不觉地加了个“哥"字:“四圈哥,你回来了?”“四圈哥,你陪我出去……”四圈虽然口吃,却也能和她聊天。他们说从前在农村的事儿,说过年过节的风俗,说四圈自己的流浪故事,渐渐地刘玉翠觉得,他这一张结巴嘴,非常会说话,而且有一种特殊的抑扬顿挫的声调,有时候只说半句话,下半句不说,刘玉翠听起来,觉得又含蓄,又幽默。刘玉翠没想到这个傻大个还有那么可笑的幽默感。

有一天,刘玉翠想到东北运动场的市场上买点毛线,四圈拉着她去了。这个运动场的市场,大多是从京沪流亡过来的人,出卖衣服、毯子和旧毛线之类东西的地方。当时物资缺乏,这些估衣摊子上倒还有些好东西。四圈陪着刘玉翠转了两圈,转到一个相面摊子前。那个相面的有三十多岁,也长得傻大黑粗,摊子上挂的市帘子写着:“你想升官吗?请问余!你想发财吗?请问余!你想恋爱吗?请问余!你想考学吗?请问余!……”

刘玉翠看他这个招牌写得特别,便怂恿四圈去相面。四圈说他不信这个。刘玉翠非要他去相相不可,还塞给他两张钞票。

四圈无奈,只得拿着钱走过去说:

“老……老……先生!给……给……给我相相!”

那个相面的看了他一眼,木着脸不答话。

四圈又说:“老……先生!我……我相相面!”

那人又看他一眼,仍不回答。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走开。

四圈很快回来了。刘玉翠奇怪地问:

“他怎么不给你相面?他是个哑巴?”

四圈红着脸说:“×他娘,他……他……他怕我踢……踢他的摊子!”

“为什么?”刘玉翠不解地问。

“他……和……和……我一样!也……也……结巴!”刘玉翠“噗哧”一声笑了,笑了半天,擦着眼泪说:“我不信!”

四圈说:“不……不……不信,你……去问问。”

刘玉翠果然自己过去了。她往摊子前一站,说:“先生,给我相相面!”

那个相面的果然笑着说话了。他说:“你……你……先请……请……坐!”一句话没有说完,刘玉翠“噗哧”一下又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抖,笑得碰翻了相面的一个小凳子……

四圈急忙过来扶起刘玉翠,她仍然止不住笑,她指着四圈对相面的说:“你给他相相,你给他相相!”

那个相面的无奈,对四圈说:“老……老……兄,你……你……你别吭声。要不,咱……咱……咱俩这……这生意不……不……不好办!”

四圈顺从地点点头。

相面端详了他一下,郑重地说了起来,他说:“你……你……你这相,是……是好相!三……三……三十五岁当……当……当中将!你……你……你这个眉……眉毛,不好,是是……是扫帚眉……年幼受……受苦!眼睛哩!你是马……马……马眼,黄……黄……黄眼珠,主一辈子劳……劳碌!可……可……可是你……你这个鼻……鼻……鼻子太好了,鼻头更……更……好!这就说是你……你……三十五岁以……以后,要大发迹,你……你这个发迹,和……和别人不同,有个女……女……女贵人,搭救你!你看!你……这鼻窝往下有……有……有两条线!......”

这个相面的结结巴巴,信口开河地说着。四圈半信半疑,抿着嘴没有敢说一句话,只是不住点头。相完后,他给了那个相面的两毛钱,那个相面的说:

“再……再赏几个吧!很……很……很少有……你……你这鼻……鼻……鼻子!”

四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刘玉翠就“刷”地一下掏出一张新钞票递了过去,她挽着四圈的胳膊走了。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女贵人”似的。

四圈虽然不相信相面,但对这一次相面,他却有几分相信。他买了个小圆镜子,每天偷偷地照着。他不是照他的鼻子,他没有当中将的野心,他主要是观察自己的两只眼睛。他的眼睛确实是黄的,眼睛还是长方形,他对照了一匹马的眼睛,果然很像。他记得“马眼劳碌”这四个字,想着一辈子拉车,老了,拉不动了,会是个啥结局?他开始希望真的有个贵妇人来搭救他。想来想去,才省悟过来,莫非就是玉翠?这些天来,玉翠给他买吃买穿,说话时甜声甜语,他不是没有感觉。可是他心里害怕:害怕海香亭,害怕坐班房。坐班房肯定是吃不饱饭的。另外,他觉得自己不配,她是阔太太,自己是拉车的下人。一个太太怎么会看上一个拉车的?再说自己口吃,人前人后说不出几句囫囵话。刘玉翠平常和他说笑话,拿他开玩笑,甚至于动手动脚,捏他一下,摸他一下。他总以为这是刘玉翠的秉性。城里年轻太太开通,不比乡下人。四圈也多次想过这事。他的结论都是:“不可能。”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长处。不过,他对玉翠的印象却越来越好,他觉得怪不得她享福,她生就一个福相,脸是圆的,手是圆的,连肩膀、腰身、腿和脚也无不是圆的。刘玉翠整个人就像个软乎乎的大皮球。四圈每逢看见她,总觉得有一股热豆腐脑的味道。

七月间,海香亭去陕州办理一批粮食转运手续,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做饭的老于头回长垣老家探家去了。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爱香,刘玉翠叫她回家里住。后院子只有四圈和刘玉翠两个人,刘玉翠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吃罢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乘凉。玉翠只穿了件汗衫和短裤,眼睛不住地瞟四圈。四圈却呆呆地看着月亮。

刘玉翠说:“今天晚上天气真热。”

四圈说:“热……热……”

刘玉翠轻轻吁了口气,笑着说:“四圈哥,人家说你常到吉庆里去?”吉庆里是一个下等妓女聚居的地方。刘玉翠在故意逗他。

“我……我……我……没有……”四圈急忙说着,脸都红了。

刘玉翠笑了:“看你急得那个样子!去过也没有关系……哪只猫儿不吃腥?是猫,就爱偷个嘴。不过,那些人都是为了钱,他们不会疼你的,哪像我……”

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低着头,不敢看刘玉翠带电光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刘玉翠忽然说:“哟!蚊子咬了我一口!”说着,用扇子向脊梁上拍着,接着又喊着说:“四圈来!你替我搔搔,我够不着!”

四圈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她的脊梁,问:

“哪……哪里?”他觉得摸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块滑腻腻的羊脂油。就在这时候,刘玉翠发疯似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四圈哥!我喜欢你……”

四圈已经感觉到了刘玉翠圆鼓鼓、软绵绵的身子,像有一股电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浑身发了热。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张着大嘴,喘着粗气,轻轻地,像拖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刘玉翠抱了起来……。

……

自此以后,四圈每天夜里都往玉翠屋里去,有时午睡时间也要去一下。刘玉翠迷迷糊糊地一味宠着他。老于头从老家探亲回来,他们也不避讳。两个人明铺夜盖,难分难舍地过了十几天。

有一次,海香亭去南阳开会,汽车开到叶县,一座公路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断了,一时半会桥修复不了,他只好中途折了回来。回到家里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他拍了拍门,没有人开,又拍了一会儿,老于头起来给他开了大门。他问:

“睡觉怎么睡得这么死?四圈呢?”

老于头咕咕哝哝地没有说清楚。

海香亭走到堂屋门前,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开亮了电灯,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床上的两个人都惊醒了。刘玉翠急忙抱住个毛巾被;另一个穿着纺绸睡衣,留着平头,跳下床就要往外跑。海香亭上前一把抓住他,打了个耳光。那人喊着说:“是……是玉翠叫我……”这时海香亭才认出是四圈。他最近不但镶上了两颗金牙,还暗暗留上了平头。不过总是戴着帽子,海香亭始终没有看见过。他的睡衣,就是海香亭那套新纺绸睡衣。

海香亭狠狠地骂着:“是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啊!”说着又踢了他两脚。

刘玉翠铁青着脸问海香亭:“你想干什么?”

海香亭跺着脚说:“我要枪崩了他!”

刘玉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八音手枪,往桌子上一撂说:“你有种先崩了我!”她又拍着胸膛大声地喊着:“海香亭,你不是不要这个家吗?你不是成天在外边吃喝嫖赌吗?你怎么不去找那个臭婊子啊!你还有脸回来……”刘玉翠越说越生气,“海香亭!不把我崩了,你就不是人养的!”

海香亭倒被刘玉翠的怒气镇住了。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看枪,又看看刘玉翠,他拍着桌子,口气却软了下来:“你好……你办这些事能见得人吗?”

“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哩!贪污灾民救济粮见不得人!去天津贩毒品也见不得人!嫖窑子也见不得人!……”刘玉翠两手抹着腰连珠炮地数说着,毫不服输。

这时四圈在墙角蹲着,背朝着他们。海香亭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咆哮着喊:

“你还不滚蛋?”

四圈说:“把鞋子撂给我!”

刘玉翠把鞋撂给了他。他掂起鞋子顾不得穿,又抓起帽子,就往外边跑。后边海香亭咬牙切齿地喊着:

“你今天夜里就不准在我家。以后你永远不许登我的门!”

四圈就这样被赶出来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身上只穿了那一身纺绸睡衣。他不管这睡衣只能在夜里睡觉穿,白天也穿在身上。他在街上游荡着。他想起那个相面的说他三十五岁时要当中将,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呸!呸!还……还他娘……中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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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