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过 年

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一一民谚

腊月二十三下了一场大雪。咸阳大街上冻冻化化,被四乡来赶集的人踩成一窝泥。人们背着钱褡子,挎着篮子,割肉,打酒,购买着豆腐青菜,置办着箔表香烛,像疯了似地花着口袋里的钱。

据说是他们吃“腊八粥”吃糊涂了,他们不再吝惜一年的辛勤劳动,用棉花和粮食换来的钱。平日俭省的农民,忽然变成了挥金如土的“王子”。

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街上赶集的人才逐渐稀落下来。年三十也叫“穷人集”。有钱的人家早把年货购买齐全,准备过年了,只剩下那些衣服褴褛的人,才在这一天挎着破篮子,在街上东瞅西瞅,买半个猪头,或者切两斤豆腐,回家准备“过年”。

一些大的商店在上午就把板扇门扛好,准备回家过年,陈柱子的面铺却像平常一样开门营业。陈柱子对过年没有多大兴趣,因为正月前半月,人们都在家忙着走亲戚过节,他要耽误半个月生意,另外各家各户都要动动腥荤,牛肉面也失去了平常的诱惑力。

日头偏西时候,街上的人散尽了。陈柱子站在门口看了看,只见一街两行的商店门上,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春联。这些春联上大都写些想发财的吉利话。最多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也有的写着:“主因信用千金托,客为公平万里投。”还有的附庸风雅地贴着:“马周店内春常在,少伯舟中月正明。”陈柱子不懂得这些春联的意思,他觉得全是白花钱。

不过他还是买了一张梅红纸,叫春义给他写了一个财神爷牌位。

农村不敬财神,春义不会写。他说:“你就写个供奉财神老爷之神位吧。”牌位写好后,剩下半张纸,他又让春义写了副神联,上联是“晨昏三叩首”,下联是“早晚一炷香。”

财神请上了墙,他又找个旧罐头盒子,剪掉盖子轧了轧,里面装上了沙子,权当作香炉。到了天快黑时候,巷子里各街小巷响起了刀砧和鞭炮声音,人们已经在接神剁饺子馅了。 

陈柱子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罐头盒子内。又烧了黄表包着的三封纸锞,每个纸锞里包着用金箔做的三个小元金宝。在纸锞燃烧时,他用酒壶浇了些酒。他没有酒杯,照他想来,财神爷既然也喝酒,就和他自己一样,不要什么酒杯了。

陈柱子对着牌位叩了三个头,顿时觉得精神振奋,信心十足。这种信心是莫名其妙的。陈柱子多年来,就凭着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投入生活竞争的战场的。这个财神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他没有见过。他听人说财神爷在嘴角边长了个黑痣,黑痣上还长了一撮毛。陈柱子右嘴角下边长了个黑痣,只是没有长出一撮毛。就凭这一点“得天独厚”,他似乎觉得和财神老爷亲近了许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财神老爷,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他的牛肉面吃?


晚上,因为是“除夕”,陈柱子亲自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酒。

春义也从磨坊回到店里。他把春义也请上,加上老白、凤英,四个人过了“除夕”。

陈柱子先在碗里倒了半碗酒,捧过来给春义说:“兄弟,你喝!”春义说:“我不会喝酒。”柱子说:“过年哩,不会喝也要少喝一点。”春义看他说得恳切,只好端起碗来呷了一小口。轮到凤英时,凤英端起碗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她喊着:“哎哟,辣死了!”她刚说过,老白就瞪了她一眼,小声说:“今天不准说那个字!”凤英知道她指的是“死”字,悄悄伸了伸舌头。

老白不喝酒,把酒碗推给柱子说:“你喝吧,只要别喝醉就行。”说着就用筷子夹了块最大的五花条子肉放在嘴里,老白最爱吃柱子做的芥菜肉,她早等得不耐烦了。

陈柱子喝了几口酒,说起正经事来。他说:“平常人家都说,年三十夜里,要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咱们这逃难在外的人,父南子北,就说不上团圆了。其实出门到外乡,就是一家人。今年一年,总算天爷照顾,生意还算不错,听说宝鸡逃黄水的河南难民,今年冬天饿坏的不少,咱们总算有吃有喝,也有个窝住。”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凤英说:“弟妹呢,这一年干得确实不错,后半年面案我就没有管。钱嘛,今年赚了一些。不过现在税款、差款太重,再加上房课和各种捐项,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我决不叫你们心里别扭。常言说,同打虎,同吃肉,‘水涨船高’。

按往常的规矩,三年学徒是只给个袜子鞋钱,没有工钱的。咱这个小饭铺不论这个。明年嘛,我给凤英吃一份账,也就是店里赚十块钱有你一块钱。要是你们觉得还行,咱俩家人还蹲在一块。”

柱子说罢,老白从包袱里取出两条新毛巾,两双新丝光袜子,对凤英说:“给!这是你柱子哥给咱俩买的袜子和毛巾,你挑个颜色鲜的。”凤英没有料到陈柱子来这么一手。她不好正面回答,拿过袜子看着说:“哎哟,这袜子颜色真好看,和肉的颜色一样,这要配一双雪青颜色鞋子才好看呢!”她故意把话岔开,心里却盘算着一和九的比例。

陈柱子看她不回答,就问春义:

“兄弟,你看呢?”

春义感激地说:“柱子哥,我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要不是你和嫂子拉我们这一把,恐怕我们现在还流落在大街上要饭。我不把哥嫂当外人,哥嫂也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你们看着办,怎么样都好!你给几个钱,我们就花几个钱。回老家时,只要有个路费盘缠就行。”

陈柱子说:“不!我历来办事情,总要说个牙清口白。收留归收留,那咱们是老乡街坊情谊;身价是身价,不能糊涂一盆。

这叫‘情是情,分是分’。既然你答应了,凤英明年就在我们这儿吃一份帐了。这就一言为定,时间还是一年。……”

“先定半年吧!”没等柱子说完,凤英就接过来果断地说:“明年下半年,我还有点事,我想到清水县去找我爹,听说他逃荒在那里……”

凤英本来在和老白议论袜子,可是她的耳朵却一直留心听着陈柱子的话。她听着春义答应得那么顺当,心里就埋怨春义太老实了。不过她也想,马上离开陈柱子的店也不行,就干脆利落地答应给他再干半年。

陈柱子听她这么说,心里想:看来她是一定要出去另立炉灶了。这个年轻媳妇嘴上有一套,手也有一套,可不能小看。他就故意把事情挑明说:“凤英,‘鸟大出窝,女大出阁’,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了,什么事也打不过我的眼。既然你有意出去自己干,哥哥我不拦你。鸟都是往高枝上飞的嘛!

我就有一点要求:常言说:‘好留不如好散’,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人,你要出去开饭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卖牛肉面,一同行就是冤家。咸阳满共就这么个小地方,咱们两家抢生意叫人家笑话。

我给你想好了,你卖水煎包子带胡辣汤怎样?包子锅、油壶,调馅盆我都现成的,我借给你,你们说呢?”

陈柱子说着,春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索性把头耷拉在桌子下边,不敢看他了。老白不住用脚踢陈柱子的脚。嫌他把家具借给凤英太大方;凤英却面不改色地给老白头上挽着新毛巾,笑着说:“大哥,我们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谁知道能干成不能?大哥真要想给我们再垒个窝,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陈柱子看凤英老没有个囫囵话,也只好笑了笑说:“那就先在我这儿干着吧。”

晚上,老白数落陈柱子:“你怎么那么大方,什么都借给她,你怎么没有把你也借给她?把我借给她?真是糊涂到顶了。”

陈柱子莞尔一笑说:“别说混话,我睡着了也比你清楚。该吃的亏非吃不可。事情就是这样子,你不放在十六两上,人家还是要干。唉!春义娶这个媳妇可真够厉害的。十个春义也顶不了她。平常都说我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可她简直是个‘罐头筒’,不光不漏水,连一点气也不漏。我喜欢这种人。可惜她是个女人。咳,可惜她是个女人!”

陈柱子连声称赞着,老白却无醋意。她知道陈柱子这个人除了酒以外,别的什么也不爱。


大年初一这天,咸阳街上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人们穿着用面汁浆过的衣服,戴着瓜皮小帽,露着刚剃过的后脑勺,挨家挨户,贺节拜年。人们在街上相遇时,互相作着揖,拱着手,嘴里喊着“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们三五一群从这家出来又跑到那一家,大家都走得很快,来去匆匆,好像这一天,全城都在开展竞走比赛。

孩子们大多跟在大人屁股后边,他们这一天变得非常温文尔雅,学着大人作揖,学着大人叩头。更重要的是,大人们让他们在这一天熟悉血缘辈数这一张网。中国的辈数学是一门庞杂的学问,有同姓,有同族,有近亲,有远亲,还有干亲,鬼亲。这些纵横交错的关系,都在作揖还是叩头上分别出来。

陈柱子初一没有开门。他觉得自己是外乡人,和这个复杂的网还扯不上一根线。再说自己干的是饭铺生意,在社会上被人瞧不起,年龄又老大不小,倘若人家来拜年叩头,自己不敢当,人家心里也不情愿。要是出去给人家拜年,自己分不清辈数。

因此,在年前就把保长和房东的礼物送了送,初一这天,索性关上门睡大觉。到了初二,他可惜节下这十几天的光阴,看到卖琥珀麻糖的生意不错,就到饴房里发五十斤琥珀糖,用担子挑着出城去串乡了。他的目标是小孩子们口袋里的“压岁钱”。

凤英一心要在今年开饭店,这几天特别活跃起来。她想,要想在咸阳站住脚,得先维持几个街面上帮忙的人。她首先想到了王蛤蟆。初二这天,她狠狠心买了两盒点心,叫着春义一道去给王蛤蟆拜年。

春义不认识王蛤蟆,推辞说:

“我和人家人生面不熟,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怎么拜年?

你一个人去吧。”

凤英说:“谁和他们论得那么真!反正见长胡子的你就叩头,没长胡子的就作揖。你跟着我好了。”

到了王蛤蟆家,王蛤蟆正和两个孙子玩“升官图”。凤英进来门就叫着:“王大爷,过年好吧!给你拜年了!”说罢跪在地上就叩头,春义也忙随着她跪下叩头。

王蛤蟆拧转“升官图”,刚好转了个“赃”,正要被贬为“驿丞”,忽然看见面前跪着两个人拜年,急忙叠起“升官图”说:“地下脏,快起来,快起来。”

凤英和春义站起来后,他看了看春义,不认识,又看了看凤英,似乎在那里见过面,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凤英和他拉近乎,问:“王大爷,你去年冬天身体不错吧?”

王蛤蟆说:“不错。就是有点气喘。”

凤英又问:“吃饭还好吧?”

王蛤蟆说:“嗯。有好饭一顿还能吃两大碗。”他仍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媳妇。

凤英没话找话,又说:“老年人全凭饭力,最近你又见姜子牙了吧?”

老头没有听清楚,问:“什么?”

“姜子牙?”凤英大声说着:“你忘了,大爷,那一天你给我们讲,你见姜子牙在渭河上钓鱼。”看见王蛤蟆张着嘴在发怔,凤英赶忙解释说:“我是老陈的饭铺里的,我叫凤英。”说着把两盒点心放在他的面前。

老头儿看见了点心,连忙“啊、啊、啊”了三声,他顾不得向她再解释姜子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忙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店里有一杆二混头烟袋?”

凤英忙说:“对,对。下边还焊了个炮弹壳。”

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凤英才说:“王大爷,我们来托你办个事。我们想在街上赁一间门面房,打算开个小饭铺,西大街、车站都行。你老人家在街面上熟,留心给我打听打听。”

王蛤蟆这才弄清她的来意,他问:“是你们自己开饭铺?”凤英点着头说:“哎!俺们自己想干个营生。”王蛤蟆站起来说:

“咳,不是我说的,你早就该出来自己干了。饭铺是一本万利,煮上两棵破白菜帮子放点酱油,就卖几毛钱,你放心大胆干吧。这赁房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可不是我吹的,这咸阳四条大街几百所临街房子,我最摸底细了。”

凤英说:“大爷,要不我们就来找你!”

王蛤蟆说:“没问题!你候我的信吧。你的锅碗瓢勺等家具都置办了?”

凤英说:“正在陆续置办。我想托你买个水缸。”王蛤蟆说:

“水缸不用买。我家里有个大水缸,借给你用。另外,不要忘记买一杆小烟袋,这是我们陕西的风俗。”

凤英说:“大爷!太感谢你了,水烟袋一定买。……”

他们正说得热火,从后边屋里走出来个半老半不老的老婆。

凤英一见就说:“这是我大娘吧?大娘,给你拜年了!”说罢跪下就叩头,那个老婆慌张地说:“不!不!……”王蛤蟆忙把凤英拉起来说:“不!这是我的一房儿媳妇。”

凤英拍着膝盖上的土,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没关系!给老嫂子也应该叩个头。”

从王蛤蟆家出来后,凤英说春义:

“你怎么没有跪下叩头?”

春义说:“眼看差一二十岁,不是一辈人,我不那么冒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慌得像抢炮一样,我怎么告诉你。你呀!”春义又说:“我算服你了。不光叩错头,还把姜子牙也拉出来了。你也真不怕丢面子!”

凤英这时才明白自己说错了,却不在乎地说:“管他姜子牙蒜子牙,还不是没话找话嘛!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自从陈柱子把事情挑明以后,凤英在陈柱子的饭铺里干活更卖力了。她想反正要离开他这个店,是好是坏也不过是再干半年。“能叫累死牛,不让打住车”,不落他的话把儿。开春以后,日长夜短,陈柱子有时还没起床,她就挑起两个水桶去打水。

一连挑五四担水,把水缸倒满,丢下水桶又去和面擀面,在购置她准备开饭店的用具时,也不再背背藏藏了。她每天向集上瞅着,今天买两个扁瓦盆,明天买两个粗瓷碗,陈柱子看见只装没看见,心里却老大不高兴。王蛤蟆近来也来得勤了。他来到饭店也不和陈柱子打招呼,有时把凤英叫到外边说几句话,有时在店里把凤英叫到墙角咕哝一阵。临行时,总要向陈柱子看一眼,

晃一下脑袋,意思是“有人帮汉,有人扶楚”,我就是要扶凤英。

五月端阳节时,王蛤蟆把房子跑成了。

这间门面房原来是家银匠楼。这家小店只有银匠老冯一个人。他是小手工业者,专门打制银首饰和铜首饰卖。前些年小孩子们兴戴长命百岁锁、银项圈、麒麟牌子,帽子上也都缀着银虎头、十八罗汉,妇女们要戴个银簪子、手镯、耳环之类的首饰,销路还不错。抗日战争以后,西安繁华起来,时髦风气也影响到咸阳。年轻妇女大多变成剪发头,不再戴银首饰了,小孩子们也开始戴毛线和棉绒织的帽子,旧式银虎头、十八罗汉这一类首饰,渐渐没有人要了。加上近两年物价飞涨,银元银子不好买。

没有了原料,银匠老冯天天坐冷板凳。到了年终算账,本钱几乎快吃完了,想停业回家种地开春,他还觉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萧条,他才把砧子、模子、丝杠、锤子收拾起来,正式宣布停业。

银匠老冯停业的消息,早传到王蛤蟆的耳朵里。这间房子的房东,是北门里一个姓金的寡妇,她家有二十多处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后,总算把房子给凤英赁成了。因为物价不稳,讲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麦。凤英盘算着近年来手中积攒的钱和春义去年挣的五六石小麦。咬咬牙答应下来,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这间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张爷庙旁。这天王蛤蟆兴致勃勃地领着凤英来看房子。他先撕掉冯银匠贴的“停止营业,清理账目”的条子,然后用钥匙开开锁,把两扇门一推说:

“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宽。多宽绰!”

凤英踏进这间店房时,她的心激动得跳了起来。她看了看,虽然一间房子,倒也宽大,能摆下四张桌子。后边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住人放东西。冯银匠垒的一个破柜台还没有拆。这些碎砖土坯可以砌炉灶用。就是墙黑一些,冯银匠多年没有粉刷,烟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庙。

她又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偏僻了,不像车站、北大街那么热闹。她不敢再往西边看。因为再往西就是咸阳的妓女院。她听说过这个罪恶的地方,却不敢看一眼那个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语。就问着:

“你看怎么样?”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着说:“干饭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东西做得好。鼻子下边就是路,谁也能找得到。”

凤英又向西边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不好,离……这么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妓女院,就又怂恿说:“咳!这是什么!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张爷是个神,还不怕和他们做邻居,你是开个饭铺的人,更不必挑拣了。再说,赁价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这样一间门面房,别说一月一石麦子,就是两石麦也赁不到你手。就这样吧!”说着把钥匙交给凤英,便走了。

接过了钥匙,凤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现在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杀,不能后退了。


秦喜在大街上游逛,路过原来银匠楼的大门口,忽然看到里边尘土飞扬,他好奇地拐到门口探头向里边张望,看见凤英在扫地。他正回头要走,却被凤英发现了。凤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开眼笑地喊着:

“小喜!来来来!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对她这种亲热称呼,也愣了一下。他伸着脖子问:“你怎么在这儿打扫房子?老陈要搬家吗?”

凤英说:“什么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这儿开个饭店!”

秦喜一脚跨进门说:“嘿,真想不到!”

凤英:“怎么想不到?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看不起咱们这些穷人?”凤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说:“来来来,到院子说话,这里灰大。”

秦喜被她这一拉,身上的某些细胞又活跃起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张,我可要给你贺喜!”

凤英撇着嘴说:“这些天连你个影子也看不到,从大门口过,连理都不理。”

秦喜靠着一棵梧桐树说:“我敢理你?你的脸阴得要拧下水来,我不讨那个没趣。”

凤英连忙陪笑说:“那些天我心里烦躁,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真的,秦喜哥,这一回别人不帮忙你可得帮忙。我开这饭铺。

可就全凭你啦!”

凤英越说越近乎,秦喜觉得浑身痒乎乎的,他用脊背晃着梧桐树说:“帮忙!一定帮忙。你需我干什么?只要言传一声,我不给你办是小舅子!”

凤英说:“你得先给我买个营业牌照啊。”

秦喜说:“屌!我给你偷一张。税所就在我对门屋里。”

凤英说:“你别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能在这几天给我办到手,就感谢你了。”

秦喜说:“你别管了。来,我帮你扫地。”凤英忙拉住他说:

“你别扫了,这个我自己会干。你能给我找点石灰不能?”

“干什么用?”

“我想把这墙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这四面墙全包了。”

凤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那我怎么感谢你?”

“你看着办吧!”

到了晚上,秦喜捡了个破桶,到车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纸扎店里借了一根长竹竿、扫帚和刷子。把联保处的一盏马灯提来挂在屋梁上,挽起袖子,连夜给凤英刷起墙来。

第二天早上,凤英记挂着刷墙的事,趁着早上挑水机会,赶快跑到西大街来看。她一推门,只见四面墙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着,马灯呆在梁上还亮着,却不见秦喜。她听见有人打鼾,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秦喜靠在墙角一堆草上睡着,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石灰点子。看去就像个马戏团的丑角。

凤英这一会儿倒是真有点感动了。

她跑过去轻轻地晃着他,小声叫着:“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看了凤英一眼又故意闭上装睡,任她摇晃。

凤英说:“我还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睁开眼说:“哎哟,把我累死了!”

凤英哄着他说:“我请你喝酒。”

“我不爱喝酒。”

“我请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迟了掌柜不高兴。”

秦喜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

凤英指着马灯和刷子说:“这是借谁家的?得给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说:“都是你们的。谁还他们!以后缺什么我给你拿。”说着就往门外走,凤英又拉住他说:“你看你这样子,画匠看见你也得犯愁。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给你洗洗吧。”

“行。”秦喜脱下褂子,光着脊梁。

凤英说:“你也不能光着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胸膛,“嗨”了一声说:

“谁敢咬我两口?”说着乒乒乓乓拍着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六月底,凤英和陈柱子算清了账,又专门跑了一趟乡下把春义叫回来,连夜盘火立灶、摆案板、刷门窗准备开业。碍着陈柱子的面子,她没有卖牛肉面,也没有借陈柱子的家具卖水煎包。

因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脸色。近来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时冲着秦喜故意说些风凉话。她心里想:我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难道说这咸阳饭铺的钱只许你一家赚!不管老白怎么讽嘲,她总是忍气吞声地只装没听见。

她决定卖水饺。一是因为西大街还没有一家卖水饺的店铺,二是自己手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一个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卖饺子不要那么多家具。一个大锅,一把漏勺,几十个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还是春义。春义虽然被她从乡下叫了回来,心里却总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嚷着:“这个活不是人干的。

我得回老家!”

开门的头一天晚上,凤英几乎没有睡觉。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着了火,剁肉切菜,盘了一大盆馅。等到天明把门打开,坐到案子前时,眼都快睁不开了。

头一天生意还不错。一个中午就卖了十几斤面的饺子,像水流似的顾客使她精神抖擞,一个个饺子像飞一样从手中跳了出来。春义只看锅煮饺子,却累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锅溢了,一会儿饺子掉在地上了。凤英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索性自己连包带煮,只让他给客人们端饺子。

天快黑的时候,进来一个赶驴的。他进来后,脚往板凳上一蹲就喊:

“堂倌,先给我来一碗饺子汤!”

春义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他又喊着:

“堂倌,拿个火来。”

春义给他拿来盒火柴。他吸着烟。又喊着:“喂,堂倌,饺子快一点啊,我要赶路。”春义心里烦了,没有理他。

赶驴的又喊着:“堂倌!堂倌!”

春义没好气地说:“喊什么!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喊魂哩!”

赶驴的火了,他问:“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义说:“我是做生意的。饺子不熟我让你吃生饺子?”

“饺子不熟你得有句话!”

“话不能当饺子吃。”

赶驴的跳着脚说:“你这个河南蛋见的稀,说话像吃了戗药一样。”

“你像吃了炮弹!”

凤英听着这边吵嚷,急忙跑过来劝那个赶驴的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没有做过生意,性子硬。饺子马上就熟,我这就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有钱到哪里也能吃饭!”他说着掂着鞭子走了,到门口嘴里还嘟哝着:“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个当兵的,不把你的锅砸了!”

春义还想发作,被凤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摊,春义还憋着气,没有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和那个赶驴的吵,买主什么样的都有,咱们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还行?传出去不让老白看笑话?”

“这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凤英劝他说:“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见人一脸笑,再难侍候的人,都能打发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丧着脸,……”

春义把碗一推说:“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人不会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顶开!”

凤英不敢再说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地吃起饭来。她吃着饭,觉得心里憋闷。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安慰,还老得生气。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着,可春义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比铁打的人还生硬?……她想到这里,眼泪流在脸上了。

吃罢晚饭,春义到街上去转游。凤英把一天卖的钱从小柜子里倒出来数着。开始,她还叹着气,擦着眼泪,等她整出十几张大钞票时,她的眼睛闪出了光。因为下边剩的钞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身上又充满了精神。她抹去了脸上懦弱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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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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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