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儿歌

办完了雪梅和蓝五的丧事,春义和陈柱子因为走时没有和凤英说好,怕凤英着急,就只好在沣河岸边和徐秋斋、梁晴简单地叙述了别离情后,匆匆分了手。

傍晚时分,春义和陈柱子就回到了咸阳。

没有到过成阳的人,总以为成阳是关中的通都大邑。一定是个楼房栉比,人烟繁盛的城市。其实在抗日战争中的一九四二年,咸阳只不过是个三四万人口的小城。

这个小城和陕西很多县城一样,她们都有着煊赫一时的名气。在历史书籍上,在很多诗歌名篇里,都曾多次出现过。这些印象在人们的头脑里,构成了一幅幅幻想的海市蜃楼。但真正到了咸阳的人,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们既看不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绵延三百余里的殿字,也看不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叠交错的宫室。不过咸阳也还有他浑厚朴实的本色:兀突的黄土高原依然保持着它俯视长安的雄姿,静静的渭河水,几千年来依旧在它的脚下流着。“丹阁碧楼皆时事,惟有江山古到今。”对放羊的孩子们来说,他们不认识秦始皇,也不认识汉武帝。他们在倒在荒草丛中的石马石人身上磨着镰刀,他们只认识脚下的土地。

春义和凤英来到咸阳已经两年多了。自从在洛阳东车站他们扒上向西行的难民火车,到了灵宝县的阌帝镇,他们乘的这一列车被甩了下来。日本鬼子在黄河北岸每天晚上向潼关城里打炮,阌帝镇到东泉店的一段火车不通了。有一种载运着食盐和各种货物的“闯关”车,每天夜里缓慢地、闭着气向西爬行,通过打炮区。载运难民的火车到了这里却不开了,难民们自己从旱路“闯关”西行。

春义和凤英夜里来到阌帝镇,由于夜间天黑,和同行的人挤散了。春义从火车上跳下来时,头一脚就踩住个软烘烘的东西,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是一个人冰冷的鼻子和胡子,他吓了一跳。他把凤英从车上接下来.抱着她走了好几步,他不愿意让自己这个还扎红头绳的新媳妇,踩住地下这个不吉利的尸体。

阌帝镇车站附近搭满了席棚,席棚周围聚集着上万的难民。卖熟食的摊子在灯影下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和味道,清理着难民们口袋里剩下不多的钞票。

春义把挑子两头归并在一处,让凤英坐上看着行李。他想去买些食物。两天两夜的火车顶上生活,使他的腿和胳膊好像粘在一起了。他们相互抱着、拉着、抓着、咬着,变成了一个整体。他们忘记了哪是自己的胳膊,哪是自己的腿,他们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掉下车去。

爬下火车以后,春义才感到真正饿了。他走到几家摊子前看了看,有卖绿豆丸子的,有卖灵宝大枣粽子的,还有卖蒸馍和卖锅盔的。这些摊子都摆在一个破席棚下。一般摊子前都站着两个人:一个扶秤收钱叫卖,一个拿着一条木棍,虎视眈眈地转游着,监护着。

他们监护的不光是摊子上的食物怕人抓走,还监护他们用于遮风盖雨的破席棚。因为一不留心,那些席片和木棍就会被人偷走当柴烧。阌帝镇方圆左近的每一棵小树,每一片野草都被烧光了。连地上的树叶子,也被难民用铅丝一片片插起来送进锅底。阌帝镇庙里的泥胎神像也没有保住。因为他们的身躯里有几块木头,因此他们被改为“火葬”,人到这种境地他们都不怕神了。

春义看了看那些大枣粽子,米少枣多,包得又小,他想这些不耐饥的东西不是难民能吃得起的;又看了看绿豆丸子汤,觉得也是稀汤拉水,最后他还是买了两个馒头。馒头虽然凉一些,但这毕竟是真正的粮食。

春义把馒头拿到凤英面前,带着一点男人的爽朗口气说:“给,吃吧!高椿子馒头!”

凤英微笑着正要伸手去接,却被黑影里伸出的一只脏手抓起馒头抢跑了。凤英一怔,看见那个人向难民群中跑了。春义在后边紧跟不舍地追起来。春义看清楚抓走馒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这增加了他的信心。那个孩子边跑边咬着馒头,跑到人群中又拐向铁路,跨着一根根枕木向前飞跑着。春义也跨着枕木一步步追赶着。在一个铁路道岔前边,春义追上他了,抓住他的头发。他正举手要打,忽然眼前闪出两道微弱的绿光。这是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带着恐惧和乞求跪在春义面前,口里喊着:“大爷,你饶了我吧!我快饿死了!大爷!你饶了我吧!……”

这个瘦削得像骷髅似的面孔,使春义的手软了下来,他松开了那个男孩的头发。他匍匐在地上还在啃着馒头,弓起脊背准备迎接春义的拳头。

春义没有打他,他暗暗地叹了口气,扭头就走。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在一根根枕木上走着,他吃惊自己怎么跑了这么远。

凤英看到他垂头丧气地空着手回来,说:“没有追上?”

“追上了。……”春义叹了口气。

“别追他了,咱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天快亮了,等到天明再说。”凤英在安慰他。

春义说:“我再去给你买一个馍。”

凤英拉了他一下说:“别去了,我这一阵子又不饿了。我背上有点冷,咱们靠住坐。”

这一对年轻夫妻背靠着背,在行李上坐了下来,这是他们的“蜜月”。这天夜里,月色特别皎洁,月亮依然从天空洒下她的银辉,卖弄着她的光彩。但是难民们无心去欣赏它。难民们的梦不是希望月亮变作小船,而是希望月亮变作烧饼。可是月亮又变不成烧饼。

夜渐渐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睡,他们凭着互相靠近的一点体温抵御着夜风的寒冷。他们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故乡的土地,想起了故乡的庄稼,想起了庄稼收打后做成的各种食物。饥肠咕咕辘辘地响起来了。它的响声竟是那么大,春义以为这种响声是来自凤英腹内,凤英又觉得是春义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他们俩人腹内都在咕咕地响着,互相可怜和关心的错觉,使他们分不清是谁的辘辘的饥肠声了。

天快明的时候,月亮沉没了。夜色忽然又变得浓起来,群众叫做“天明黑一阵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尖利声音喊着:

“狼来了,狼把孩子叼跑了!”

“狼把孩子叼跑了!”难民们跟着惊呼起来。

“打狼啊!打狼啊!”人们呼喊着,却很少有人站起来。

凤英紧紧地抓着春义,吓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大家喊了一阵之后,又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黄土崖头下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

阌帝镇这一带往年是很少见到狼的,也很少有狼吃人的记录。近来狼却多起来。据说是南山上的狼群下来了,由于这里饿殍遍地,狼也在改换着它们的“食谱”。

太阳还是从东方的鱼肚白色中露出来了。春义看着地上躺着、坐着的难民群,简直像一堆堆破布片。天明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不但没有柴烧,没有粮食,连喝碗凉水也要掏一角钱。凤英急着离开这个地方,就催着春义上路。

从阌帝镇到东泉店的黄土大路上,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它像一条黑色的河流,缓慢地、艰难地向西流动着。扁担撞着扁担,小手推车撞着小手推车。由于好多天没有下雨,黄土大路上的浮土,足有四五寸深,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不时陷入盖着浮土的深坑。农民们的小车轴都是上好的枣木心做的,但是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就折断了。有的一家人守着自己的破小车子在哭泣,有的干脆把它破成柴,用三块石头支起锅,烧一顿饭吃。

凤英在路上走着,不敢向路两旁看。她没有见过那么多死尸,特别是走到潼关的时候,在一棵树下放着四五个哇哇哭叫的小孩。这些小孩的妈妈把婴儿遗弃在这里,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可能她们还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偷看着她们的孩子,她们希望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抱走。但是她们又怕夜里被狼吃掉。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对“人”还是信任的,所以“人”是庄严的。

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大灾难和大迁徙,而且有几次也是走的这同一条路。秦始皇就曾迁徙过山东大姓十万户来填关中。但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因黄河大决口而迁徙的人口多。哪一次也没有一个政府对她的人民这样不负责任。

从阌帝镇到东泉店车站,本来只有一天的路程,春义和凤英却整整走了两天。东泉店归华阴县管,已经到了陕西境地。春义和凤英在东泉店车站露宿了三四天,总算搭上了到西安的火车。等到他们到西安时,已经是白露变霜、落叶纷飞的深秋季节了。

春义和凤英走出车站,只见北关这一带,马路两旁全都挤满了逃荒的难民。他们有些茫然了。这取聚集的难民足有二三十万人,比洛阳还要多。不要说找活干,就是连支锅烧顿饭的地方也难找到。

他们在街上挑着行李到处转着,最后在一个卖烤白薯的棚子前放下了行李。先买了几块白薯吃了吃,慢慢和卖烤白薯的老头搭讪起来。

凤英嘴甜于勤快,她先帮着那个老头洗白薯,又一句“大爷”跟着一句“大爷”地叫着。老头的眉头慢慢地展开了,允许他们把行李暂时在自己的棚子下放一会儿。下午,老头告诉春义说,端履门有个人市,那里经常有人招募小工。春义扛着一条扁担带着两条绳子去了。到了人市上,看到那里已经蹲着几百个拿着扁担的待雇人。春义找了个空地蹲了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一头牲口,被拴在等待出卖的集市上。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没有人来招募苦力。最后来了个雇脚力挑盐的,声明每人挑两袋盐,路上只管饭吃不给钱。春义本来想去,可是听人家说一来一回要五天。他想凤英还在卖烤白薯棚子下一个人等着,自己不能把她单独撂在这里,他没有敢去。

晚上,他又回到卖烤白薯的棚下,老头儿已经收摊子回家了。烤白薯炉子里还剩下了几块余炭没有烧完。凤英赶快把自己的锅放在炉子上,两个人连吹带煽,总算熬了一顿稀饭。

晚上,他们两个就露宿在这个卖烤白薯的棚子下面。凤英还埋怨着春义说:“你应该去挑盐,好歹是个营生。再说一回生,两回熟,路跑熟了,门路就多了。常言说:要做官到朝里,要挣钱到市上.咱们光死坐在这里,钱会飞着来找你?”

凤英他爹是马鸣寺街上一个牛经纪,为人会说会跑。凤英虽然是个女孩子,因为在这个家庭里耳濡目染,却比一般农村妇女开通得多。

春义听着她的话,心里暗暗佩服,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个青年在赤杨岗村子里,是出名的手巧心灵的人。但是一张嘴却像个没锯开的葫芦,一句话也倒不出来。他只读过四年小学,却写得一笔好字。他只学了一个月算盘,却能把加减乘除练得精熟。他用高粱秆子扎的蛔蝈笼,样子是仿一座关帝庙扎的。不但有三间正殿,还有廊房山门。他能在一个金瓜上刻画出“八仙过海”,他能把一捆麦秆编成五棚楼的天坛型草帽。可是这些精巧的手艺,这些惊人的聪明,现在对他来说却没有一点用处了。

第二天,凤英又催着春义到人市上去了。他到了那里,碰巧有一个建筑公司招募三十个力工运砖块,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给八毛钱。因为八毛钱还可以买斤馒头,人“轰”地一声都围上去了。这个招募小工的工头却是个厉害人。他说:“大家都不要吵,我得挑!”

接着他就像买牲口一样,一个一个地看着身板牙口挑起来。轮到春义时,他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最后说:“你跑几步我看看。”

春义跑了几步,脸已经红到耳朵后了。

“你大概两天没吃饭了吧?”工头问。

春义低着头没有回答。

“嗯,像个姑娘!”工头又睃了他一眼说:“肩膀还不窄。”说着他像推一头牲口一样,把他推到被招雇的行列里。

春义干的活是在一家砖窑前,向胶轮大车上装砖。十八辆胶轮大车川流不息地跑着。他们不住气地向车上装着。从清早到天黑,一直不停地装着。中午只休息了半个钟头,啃了两个馒头,到了下午,他的十个指头上,全磨出了鲜血。他痛恨自己这个庄稼人,皮肉长得太细嫩了。

西安市里满街华灯明亮的时候,春义才晃着快要零散的身体去找凤英。他口袋里已经装了八毛钱角票,他不时向口袋里摸着,生怕被街上的小偷偷去。他正走到中正门大街,忽然从后边走过来一个留着乱莲蓬头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副眼镜在春义的跟前晃着说:“喂!老乡,要眼镜不要?真正的茶色水晶镜。便宜货!”

“我不要!”春义说着往前走着。

那个青年又跳到他面前说:“看看嘛!你看这镜片、镜架!便宜得很哪!”

春义没有停步仍然走着说:“我不要,看它干吗!”

正说着,那副眼镜忽然掉在地上了。那个青年拉住他说:“你别走!你怎么把我的眼镜弄掉在地上了?”

春义一急说:“我根本没有碰你的眼镜,是你自己弄掉的。”

那青年说:“你说什么?我把镜子交给你,你掉在地上,还想耍赖?你不能走!你要赔我的眼镜。”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春义的衣襟。

春义这个平日非常腼腆的人,这时也恼了。他说:“怎么,休想讹人啊!”他挽起了袖子。

这时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又一个青年推着他说:“别发火,别发火,有理讲理嘛。先把眼镜抬起来看看,看摔坏了没有?”

那个青年从地上拾起眼镜,看了看,眼镜没有摔坏。原先那个青年却故意对着电灯照着说:

“摔破了!有一道纹”

春义愤愤地说:“我不管你摔破没摔破!我根本设有摸你眼镜。”说罢挣着就走,那个青年还要上前去拉他,另一个青年却使了个眼色说:“穷光蛋!放他走吧!”接着是一阵怪笑。

春义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恶心,心里说:“这也算个人!”他想着自己还算庆幸,眼镜真要摔破了,他们还真要说麻瘩!他又想起刚才吵架时,他应该向大家说:“我两只手在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怎么接住他的眼镜?”这句话最能说明他没有碰过眼镜,可惜当时没有想起来,自己的嘴太笨了。

回到北关,凤英在锅盖上切着白菜叶子,她兴奋地对春义说:“街口南边卖机器轧的杂面条,两角五分钱一斤。杂面条煮起来涨锅,买一斤就够咱俩吃啦。”

春义笑着说:“买一斤半。我今天有点饿了。”他说着就往口袋里掏钱,手伸到口袋里一摸,钱却没有了。他吃了一惊,又赶快摸另一个口袋。可是不管怎么掏,两个口袋里连一个小纸片也没有。他的眼睛忽然一黑,马上想起那两个街痞子在吵架时挤着他的样子,他又想起他们两个挤眉弄眼的表情。他全明白了:“钱被他们掏跑了!”

夜里,他躺在地上睡不着觉。十个指头疼得像刀子割一样,但更使他心疼的是,一天的工钱被小流氓偷去了。他有点害羞,觉得自己太没有能耐。他想到这个城市地方,就是人吃人的生活。在农村,人是向土地要东西,在城市,人是向人身上榨取、勒索,甚至偷盗东西。

他看了看凤英,凤英裹着一条被子睡在地上铺的麻袋片上,睡得很香。天快亮了,凤英的头发上凝结了一层白霜。他心里引起了一阵强烈的自疚。他和凤英结婚几个月了,他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住过一间房子,甚至没有在一张床睡过一夜。自己是她的丈夫,丈夫是要对妻子的幸福和生活负责的。他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

天亮了,春义还准备去装砖。城墙上响起了警报。警报“呜——!呜!——”地叫着。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来西安轰炸了。因为各个街口都已戒严,春义无法通过。一直到中午十二点警报才解除。据说日寇的飞机是飞到重庆投炸弹去了。就在这时候,他在车站看到一张“告示”。“告示”上号召难民到黄龙山去开荒,到那里每人可以发二百斤小麦安家粮,还发镢头等二具。春义看到这个消息,心里觉得一阵兴奋。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关和凤英商量说:

“咱们干脆去黄龙山开荒吧!还是种地可靠。不在这城市混了,我真住不惯这城市。到黄龙山,咱们今年冬天能开出几亩地,明年一年就不发愁了。”

凤英有些犹豫。她说:“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到那里这一冬天吃什么?住什么地方?城市的活路总要多一些,这么多人,他们能生活下来,我们也能生活下来。昨天我问一个大嫂,她在戏院门前卖瓜子,一天就赚两元多钱。”

春义劝她说:“人家是当地人。咱们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还说做什么生意?”他又哀求凤英说:“凤英,这城市就是遍地是钱,我也拾不了。在这儿净受欺侮,我这个人,不是这个材料。”他说着低下了头。凤英想起他昨天被偷的事,又想起他那十个露着红肉的手指头,心里着实可怜。她说:“你看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你是男子汉,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就怕到那里荒天野地,他们要是不发粮食,才叫哭天天都不应哩!”

春义说:“这是政府出的“告示’’上说的。他们不能随便说话。”

凤英说:“‘告示’是什么?‘告示’是一张纸。今天说了。明天又不算数的事多得很。凡是出‘告示’,都是想方设法骗人的。”

话虽如此说,凤英还是把行李捆了捆,跟着春义上路了。

上黄龙山开荒的难民确实也不少。大都是些只会种庄稼的老实人。他们渴望着看到土地,他们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笑容,才有生气,才能活泼起来。他们在土地这个舞台上,才能施展出一切本领和智慧。

咸阳离西安四十里。春义挑着担子,凤英背着行李在西安往咸阳的大道上走着。路旁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在萧萧的秋风中飘落着,地里庄稼已经收割完毕了。土地像脱光了衣服一样,露出它健美宽阔的胸膛,在黄色太阳光下面,闪发出诱人的紫红颜色。偶尔有几块剩着的棉柴还长在地里,一片片殷红色的棉叶上,留着严霜的痕迹。

春义看着路旁的土地,心里舒坦了许多。他从那些瑟瑟作响的肥厚棉花叶子上,看得出这里土地是相当肥沃的。他想着黄龙山的荒地,土质如果也有这么好,他就可以建立起他的新家园。一对喜鹊从他的头上掠过,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柿树上时,还喳、喳地叫了两声,这增加了春义的信心,他不知道他脚下走着的路,就是两千年前阿房官的大甬道。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的阿房宫。

日头偏西时候,他们来到咸阳南关。这里的难民少多了,街上都是说陕西话的声音。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不但没有个熟人,连个熟脸也没有。她开始感到真正到了异乡。

春义在街上走着,他想找一家饭铺先吃饭。一个蓝布白字的酒帘在风里飘舞着,上边写着“牛肉面”三个字。春义正在盘算着是不是进去吃两碗牛肉面,却听到了一声悦耳的熟悉声音:

“牛肉面!大碗牛肉面!里边请。”

春义紧走了几步。只见临街的灶台前站着一个系着白围裙的男人。他正在熟练地炒着菜。春义的眼睛一亮,还不是陈柱子吗?他忍不住叫了声:“柱子哥!”

那人正是陈柱子。他看着面前站着这个挑着行李的人,半天才喊出来:

“你是春义?”

“是啊!我们从西安来。”

陈柱子“哗”地一声,向炒锅里掭了一大瓢水,匆忙跑出来接住春义的挑子说:“先到铺子里!怎么你们也来到这里了。”他又向里边喊着:“老白,春义来了!……”

“白菜心”正在抹桌子收拾碗筷,她一看到春义,就抓住他的手说:

“哎哟!你怎么也一担两筐出来了!”

春义苦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柱子看到店铺外还有一个年轻妇女,掂着包袱,低头站着。他不认得凤英,因为他在赤杨岗时,凤英还不曾和春义结婚。不过他从年龄、打扮,特别是梳的髻上还有一段红头绳,心里也估摸个八八九九。忙问春义:

“春义,这是?……”

春义红着脸,“我……”了半天,没说出个名堂。凤英却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叫着:“大哥!……”

原来陈柱子离开家乡早一些,黄水刚一进村,他就来到陕西咸阳了。那时咸阳铁路已经通车,外地修路工人和国民党几个机关搬来这里,咸阳突然增加了一万多人口,做生意日子好混。陈柱子自幼学的饭店手艺,面案、菜案都能拿得下来,再加上“白菜心”长得干净鲜亮,嘴甜腿快,很快就在咸阳站住了脚。

初开始时,他们盘个露天煤火,卖水煎包子。陈柱子做的包子,不但馅大皮薄,火色还焦黄均匀,香脆透亮。他专门定做了一把细嘴白铁油壶,凡是当地熟人来吃,总要用锅铲把包子捣开,在每个包子里再加上一些麻油,虽然从油壶细嘴里流出的麻油像线一样细,可是惹得顾主们个个高兴。其实陈柱子一天卖三十锅包子,外加的香油不到一斤。用陈柱子的话说:“我每天就凭这一斤香油,要在这咸阳闯开门面!”

两口子省吃俭用卖了一年水煎包子,果然积蓄了些钱。恰巧南关有一家土靛染坊歇业,两间临街门面房出租,陈柱子咬咬牙,租下这两间门面,因为是外乡人,害怕露财遭祸,陈柱子还假装租不起,托保贷款,花了二百块钱。

有了这两间门面房,陈柱子就好像有了个舞台,他想自己是外乡人,当地人不能雇,全靠两口子四只手干插。因此在经营上还要靠“一招鲜”。他看当地人喜欢吃牛肉面,就决定专卖牛肉面。南关附近就有两家宰牛的牛坊,陈柱子把这两家的牛骨全都包购起来,每天煮一锅牛肉鲜汤下面。陈柱子是开封大馆子的学徒出身,会用佐料调味,每天一锅汤里,他总要加上四两花椒、二两茴香,另外,他还会加点山珍海味的零碎。烩面时,除了放些木耳、黄花菜,还要抓一把发好的嫩青豆。这一把嫩青豆和他卖包子时的细嘴油壶一样,开张不到两个月,就门庭若市,赢得了顾客们的好评。

陈柱子把春义两口子留在店里,给他们烩了一大锅面吃了吃,让他们休息一下,自己还忙着做生意。到了晚上上好店门以后,他才端过来一盏牛油灯,同他们说话。

当春义说了要到黄龙山开荒的缘由后,老白抢着劝他们说:“别去,千万别去。扶沟县去了好多难民,都又回来了。到那里不光没有房子住,连一眼吃水的井都没有。说的是每人发五十元钱安家费,叫自己挖窑洞,咱们谁会挖窑洞?再说连个门也没有,怎么过冬?有的人挖了窑洞刚住进去,没有多少天窑洞塌了,把人也砸死了。”

春义说:“窑洞塌的还不多。我们在洛阳也见过人家住的窑洞。头一年去也不过受点苦,公家总还给二百斤粮食哩。”

凤英插话说:“他就记着公家那二百斤粮食!”

春义说:“不是老说这二百斤粮食,别的实在没有办法!政府扒开黄河把咱们家乡淹了,不靠政府靠谁?”

月莲说:“我的傻兄弟,那二百斤粮食吃不到你嘴里。这些救济粮,在西安是小麦,到咸阳就变成玉米,说不定到黄龙山就变成麸皮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叫我说就在这咸阳混,凭力气干个什么还顾不住个嘴?咱们出门来就是一家人。一碗粥,两家喝,一个馒头,掰开吃。有我们活的,就有你们活的。”

她说着用眼睛看着柱子,希望柱子说话。柱子只是微笑着不言语。他说:“春义和弟妹跑了一天,也累了,先休息,明天再说。”他说着搬过来两捆草,打了个地铺,让他们两个睡下,自己却打夜做和面去了。

躺在地铺上,凤英大睁着两眼睡不着觉。由于自己和陈柱子两口子不熟,加上自己是个新媳妇,在他们说话时,自己不便多插话。可是,她这个年轻妇女的眼睛却像天平,能够察看事物的分量。她喜欢陈柱子这样有生活本事的人,她也喜欢白月莲这样爱说爱笑的痛快人。她知道老白说黄龙山开荒的那些情况,并不完全是吓唬他们。她知道“市场”这个魔鬼的威力。陈柱子的经营使她羡慕,使她向往。她深知道要生活下去,就不能放掉眼前这个大好机会。春义可能还执拗地想去种地,可是不能跟着他再去瞎摸了。常言说,“过去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这是她父亲常说的。“我一定得拿定主意,就是生一场气,也不能失掉这个机会。”她决定这样做,她把被子给春义裹了裹,自己悄悄地爬了起来。

她打开煤火烧了大半锅热水,又用刷子和抹布刷起桌子来。她把六张饭桌刷得雪白,露出了木纹,连桌子腿也刷洗得一干二净。她把地下彻底扫了一遍,有些泥皮还用锨铲了铲。她听到鸡子才叫头遍,又抱过来一捆菠菜用手摘着。……

鸡子叫二遍时候,陈柱子起床了。他要打火添锅煮肉。当他发现凤英在摘菠菜,满意地说:“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天明摘,不耽误。”凤英苦笑着说:“你们多睡会儿,我年轻力壮,干点活累不着。”

天亮时候,陈柱子才发现他的桌子板凳全部刷了一遍,那些桌子闪耀出雪白的亮光。地上也露出一块块清洁的青砖。像新铺的地面一样。陈柱子看着低头摘菜的凤英,心里一阵高兴。

大约是勤快的人最喜欢勤快的人。勤快人也能看出勤快人的勤快。陈柱子看着凤英两只利索的手,好像从他自己身上又长出两只手来。他拿过塞在桌头的一瓶二锅头酒,深深地呷了一口,打算把春义叫醒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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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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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