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哪里黄土不埋人?

  ——民 谚

  夜里刮了一夜北风。天快亮时又落了一阵小雪,天气格外寒冷。吃罢早饭时候,天却放晴了。徐秋斋看了看,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就穿上梁晴给他新缝制的棉袍,带上纸墨笔砚,慢腾腾地走到邮局门口,准备给人代写书信。

  他来到邮局门口,摆好桌子,刚刚摆好纸墨笔砚,忽然听见一群卖报的孩子在邮局门口喊着:“卖报!卖报!西京日报!易俗社举行劳军义演!咸阳道上发现无名女尸!……”

  徐秋斋听到这则消息,忽然心里一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分币,买了一份报纸,戴上花镜仔细看起来。只见这张小报第二版上,印了一张照片,因为纸张粗劣,印刷也差,模糊一片,他咋看也看不清楚。照片旁边的宇,他却能看得清楚。上边印着:

  本市北三十里,咸阳公路的沣河岸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者约有二十八九岁年纪,农村少妇打扮。上身着阴丹士林布小袄,下身穿深灰色线春夹裤。头上用的是高级发蜡及进口香水。系被人从背后用手枪击毙。据云:很可能是某公馆少妇携带细软出走,路遇匪徒抢劫被害。……

  徐秋斋看了这则消息,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因为前天雪梅去咸阳以前,曾经来找过他。好像记得雪梅穿的就是一件阴丹士林蓝丝布褂子。他又寻思,如今兵荒马乱,盗匪如毛,也可能不是雪梅。……不管什么事情,疑窦一生,各种情由物相,便从脑子中翻腾起来。他在邮局门口坐不住了,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倒掉,信纸信封收拾起来,径直到黄金庙街毛毯厂来找梁晴。

  梁晴看了报纸上的照片,浑身都吓软了。她说:“脸看不清楚,身材倒有些像,也是长胳膊长腿。”

  徐秋斋又问:“你记得雪梅穿啥衣衫?”

  梁晴想了想说:“雪梅是穿了条灰线春夹裤……”

  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心中已明白了八八九九。他对梁晴说:“晴,是不是雪梅,咱们跑一趟吧。她和孙家也生分了,孤身漂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咱们还是去看看放心。走吧,咱们现在就去。”

  日头偏西时候,徐秋斋和梁晴来到沣河岸边。那具无名女尸就在沣河南岸柳树下放着,当地联保处派了一个打更的老头在看守着。尸体上盖了一张破席。

  徐秋斋和梁晴走到尸体跟前,只见一只胳膊在席子外边伸着。梁晴看见这条胳膊,就哭了起来。

  “大爷,就是她!就是她!我认得她手上戴的这只镯子。”

  徐秋斋的心“怦怦”直跳。他紧走了几步,掀开席片,只见雪梅花容委地,香消玉残。一张惨白的脸,面对着无言无语的苍穹,好像睡去了。

  徐秋斋轻轻盖上了席片,擦了擦昏花眼睛里的泪水。梁晴坐在河边芦苇丛旁,呜呜地失声痛哭着。她胆子小,不敢去看尸体,可是对雪梅的死,她感到深深内疚。因为是她让雪梅来成阳的。

  这时,看守尸体的老头走过来问徐秋斋:

  “大哥,你是她家里人?”他指着尸体。

  徐秋斋说:“不是,我们是她的乡亲。”

  打更老头有些失望,说:“我已经看了两天两夜了。保长说一天给两斤麦子,可是给我的全都是沤麦。”

  徐秋斋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说:“太感谢您了!给你,吃饭不饱,喝酒不醉,买盒烟吸吧。”

  打更老头接住钱后,又小声地对徐秋斋说:“你们放心,我一定看好。”他又指着雪梅的手腕说:“这首饰……保丁们都来……几回了,有我在,哼!……人不能坏良心。”

  徐秋斋问:“这两天有人来认尸没有?”

  打更老头说:“没有。联保主任说,明天再没人来领,就要埋了。”

  徐秋斋说:“先别埋。”

  打更老头说:“怎么?她还有亲人?”

  徐秋斋说:“有。麻烦你再候一天。我们马上去找她的亲人。”

  打更老头说:“好吧!可得快点。”

  徐秋斋马上吩咐梁晴去咸阳城里把蓝五找来,自己却气冲冲地折回了西安。

  徐秋斋是个饱经风霜的人。他知道雪梅这次去咸阳的前因后果。凭他几十年的经验,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那个姓孙的家伙干的,看了雪梅的尸体,他更加肯定了这个看法……情理不顺,气死旁人,他得为雪梅和蓝五说几句公道话。不过,当他走进延秋门巷,他的心里却嘀咕了起来。俗话说,捉贼要捉赃、抓奸要抓双,你说姓孙的干了坏事,你有什么把柄?无赃无证,你又能干什么?他心里犯了犹豫,脚步马上慢了下来……难道就这样便宜了姓孙的混蛋?当然不能,总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个家伙吧!

  深夜时分,徐秋斋叫开了孙楚庭的大门。

  孙楚庭这几天感冒了。他披了件银灰鼠皮袄出来见徐秋斋。

  徐秋斋说了自己的姓名,孙楚庭点着头瓮声瓮气地说:“知道,知道。听雪梅说过。徐妈——沏茶!”

  徐秋斋摇了摇头,“不用了。孙处长,雪梅出事了,你知道吗?”

  “出、出了什么事?”孙楚庭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异常复杂的神情:是高兴?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也许,这几方面都有点吧!

  徐秋斋说:“她在戚阳路上沣河岸边叫人打死了。”

  孙楚庭大喊一声:“哎呀!她走的那天,我就劝她说,那条路太荒僻,土匪多得很……她准是叫截路的抢劫了!啊呀!……”

  徐秋斋这时却异常地冷静:

  “孙处长,我看不是土匪抢劫!”

  孙楚庭一愣:“为什么?”

  “土匪抢劫,为的是财物。雪梅手上一副镀金镯子、耳朵上一副翡翠耳环,都还戴着。士匪要谋财害命,这些首饰还能留在她身上?”

  “那是什么原因呢?”

  “孙处长!你不清楚?”

  “我怎么清楚?”孙楚庭板起了脸。

  徐秋斋说:“在她离家以前,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孙楚庭皱着眉头,“老先生!我和雪梅已经一刀两断了。她走以前,我们已经办清楚了手续……不过,她和我总算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们俩一直没有伤和气。这件事情嘛,我不能这样拉倒。我要替她伸冤。地方法院里我有朋友。”

  徐秋斋笑了笑说:“那好,那好。孙处长,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有放陈的粮食,没有放陈的官司’。雪梅死得这么惨,你不伸冤,我们乡亲也要替她伸冤。不知孙处长什么时候去法院?我老头跟着你跑一趟法院。雪梅去咸阳前,跟我说了她的事……”

  “这……”孙楚庭的心里一跳,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老杂毛想干啥?”不过,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的平静,“这几天我……病了。过这几天吧……”

  “也好,也好。"徐秋斋点了点头,“不过,雪梅如今暴尸荒野,无人收殓。人是从你家出去的,总不能老等着吧?……”

  孙楚庭沉吟了一阵,他已经明白了徐秋斋的来意。他故意悲切切地说:

  “按法律上说,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这个装殓费用,我替她拿出来。”他说着取出了二百块钱交给徐秋斋:“老先生,这件事情就拜托你去办吧。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我也不便到现场去。我不忍心看见她那惨死的样子。”说着用手绢捂着眼睛,在那里假哭起来。

  徐秋斋看他那神情,也不想和他纠缠,接过了钱说:“那就这样吧,我去给他办置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二

  蓝五到了成阳以后,住在陈柱子的饭铺里。他和陈柱子、老白两口子的关系一直很好。第二天,他又去看了凤英和春义。大家多年没有见面,互相诉说了逃荒出来后的经历,心里都感到有些安慰。他们又说着各家的下落和消息。春义听说徐秋斋就在西安,恨不得马上就去西安见他一面。

  蓝五在咸阳,有时在陈柱子的家里住几天,有时又被春义叫去住几天。他别的活不会干,只守着一副水桶替两家担水。老白希望他长住下去,几次拿出几十块钱给他,让他作个本钱,就在街上摆个纸烟摊儿,可是蓝五都推辞了。他说:“我这拙嘴笨舌,做生意不行。”

  其实蓝五也不是完全不会做点小本生意,主要是他无心做。他还没有心思在这里安家立业,他的心还留在西安的延秋门巷。

  离开雪梅以后,蓝五本想把雪梅这个形象从自己的脑子里抹掉,永远不去想她。可是到了威阳的这些天,雪梅的声音笑貌,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萦回……他想到那天夜里自己离开雪梅家后,第二天早上雪梅肯定要去看他,可是他走了,雪梅会怎样吃惊,又会怎样流泪……他好像都亲眼看到了。

  有时候,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安慰,这是对一个人进行报复后的安慰。“当你的官太太吧!“去给他笑吧!”“我决不吃刷锅水!”他默默地想着这些话。可是又觉得心中非常怅惘,无限哀愁。他经常一个人跑到南关外,呆呆地独坐在渭河岸边,看着河岸树木上飘落下来的红叶、黄叶,随着清凌凌的流水向东逝去。他朦胧地感到这些流水中的落叶,很像他此时的心情。

  人的思念有时候会产生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对事情的判断往往非常准确。不知道为什么,蓝五这两天忽然预感到雪梅要来咸阳。他每天看着咸阳街上的来往行人,特别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旅客,每一个青年妇女的背影,都像和雪梅有几分相似。每一个面孔都使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天晚上,陈柱子的饭铺已经封了煤火,上了门。蓝五正在洗刷碗筷和桌子,忽然听见有个妇女的声音在叫门。她拍着木板门喊着:

  “这里是陈柱子的饭铺吗?这是陈柱子家吗?”

  是河南口音。蓝五听到这声音,就跑着去开门。他刚打开大门,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女就扑了进来:“请问!这儿是陈柱子的家吗?……”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看清面前就是蓝五,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来的这个姑娘就是梁晴。

  蓝五惊叫着:“晴!怎么啦?……出……出了什么事了?”

  “雪梅……被人打死了,在沣河……”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蓝五惨叫了一声,跌倒在椅子上,他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两条腿不知不觉地跪到了地上。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被打懵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

  当陈柱子问明雪梅被害的情由以后,蓝五连夜要到沣河岸去。梁晴一天跑了几十里路,脚上打了好几个血泡。她实在走不动了,老白要她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同蓝五去认领尸体。可是蓝五执意不肯,他让梁晴休息,自己披了件破棉袄出东门走了。

  三

  小雪初霁,夜寒似水。白天地上还投有消融完的积雪,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现出一片片像鱼鳞似的白光,路上极少行人,在这条充满冻泥和水渍的黄土路上,只有蓝五和他的影子在晃动着。

  蓝五本来是个胆子较小的人。平常他一个人走这种荒凉夜路,总有点胆怯。可是今天夜里,他的胆子却格外大起来,他什么也不怕了。不管是狼虫虎豹,还是鬼魑魍魉。他曾经害怕死,但是在今天夜里,对他来说,死好像并不那么阴森可怕了。

  农民们都有点迷信。他们总觉得有两个“家”:一个是阳世这个家,一个是阴间还有个“家”。他们把自己住的房屋叫“阳宅”,把族坟叫“阴宅”。“清明节”上坟时,他们要烧些象征钱财的锡箔。在“十月一”寒衣节时,他们要给自己的祖先烧些纸张剪成的小衣服,好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添衣御寒。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不相信有天堂,他们也不敢奢望死后能进天堂。却相信有地狱,还有十八层地狱,民间流传的《目莲救母》,就是这种地狱里的故事。他们牢固的伦理观念,只是想到人的归宿是死后不要进地狱,而是回到阴间那一个“家”里去。

  蓝五在一路上想的是:“我到那个世界不孤单了。那个世界有我一个亲人了。”他一路上默默地想着,悄悄地掉着眼泪。他想到他早死的父亲。他父亲在他两岁时就死了。他记不清他的面貌。母亲死时他却记得清楚,当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了,在他的故乡小镇上,母亲每天都扫土粮食。那些粮食坊子的小伙计们,经常把她的篮子踢翻。可是到散集时,她的篮子里总还有一小袋带土的杂粮,他的母亲把这些扫来的土粮食淘干净,再磨成面粉,蓝五就是吃这种混合杂粮的糊糊长大的。他熟悉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发出的香味。

  民国十九年大灾荒时,镇上的粮行都关了门。他的母亲无处去扫土粮食了,张着大嘴的空篮子里再也看不到一粒玉米和高粱。蓝五家的生命线被切断了。就在这年冬天,他的母亲去世了,给他留下的仍是一只空着的篮子。就是这一年,蓝五开始流浪要饭。后来他被一个响器班子收留,变成了一个流浪艺人。

  漂泊的生活使蓝五变得孤独了。他把他的苦恼、哀愁、悲愤和忧伤,通过唢呐宣泄出来。可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量宣泄自己的感情了。雪梅的死使他觉得更加孤单了,在这个痛苦、悲惨的世界上,只有他孑然一身,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却有他的一批亲人。……

  沣河水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流着,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还可以听出它如泣如诉的呜咽声音。蓝五的心紧缩起来,步子也加快了。梁晴告诉他雪梅的尸体停放在南岸一棵大柳树下,他三脚两步走过木桥,也不寻找路径,从堤岸的灌木丛中,向着一棵大柳树奔去。

  “谁?”从一堆干枯的秫秸堆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我,……我姓蓝。来认领尸首的……”蓝五浑身发抖地说

  那个人就是看尸的打更老头,他看了看蓝五惊恐和哀愁的脸,又同情地叹了口气: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男人,是她的丈夫。”蓝五说着,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老汉被这个男人的眼泪感动了。他叹着气说:“唉!她总算还有个亲人。”说罢又对蓝五说:“天太冷,夜里你也看不清楚,你就和我挤在秫秸窝里暖和一会儿,等到天明再说吧!现在已经四更天了。”

  蓝五说:“大爷,我既然来了,还能不先去看她一眼?……”他说着把头低下来,不想让老头看到他脸上的两行眼泪。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说罢,领着蓝五向大柳树下走去,走到秫秸堆前,他站住说:“这样吧,你既然来了,我回村里去一趟。天太冷,我得回去喝口热水。”

  蓝五忽然“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叩了个头说:“大爷,叫你……受这几天冷,我替她给你叩个头……”

  老汉忙把他搀起来说:“唉!你们是苦主,够伤心了……”他说着指了指柳树下的席子说:“就在那里,赶快把她殓埋了,入土为安。……唉!”说罢,从秫秸堆里取出个旧锡酒壶塞在怀里,向堤南岸的村子走去了。

  蓝五踉踉跄跄地跑到大柳树下。席子被风刮在一边了。雪梅的尸体躺在一片枯草中。

  在月光下,雪梅的脸是那祥惨白。两条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嘴唇还微微歪着,好像在诉说着无穷的哀愁。蓝五的眼泪“哗”地一下从眼睛中夺眶而出。他扑在地上,抱住雪梅的头大喊着:“雪梅!……雪梅!……我来丁!我来了!……雪梅,你别害怕!我跟你作伴儿!……雪梅!我……我不埋怨你了,我……对不起你!……”他像疯了似地哭着说着,又拼命地向雪梅的尸体叩着头。他想以此来表示他的忏悔。

  几丝流云从夜空中缓缓飞过,月亮显得更黯淡了。蓝五仍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雪梅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安详地躺着。蓝五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回忆起在他们第一次从家乡逃出来时,在麦田里,雪梅就是这样枕着他的腿睡在地上的。那个时候,雪梅是那样的清秀和恬静,她的心是那样活泼地跳动着,可是现在这颗心已经停止了跳动。那个时候,他们俩也是在这样一棵大柳讨下“拜了天地”,他们用柳枝编的花冠戴在头上,蓝五清楚地记得,雪梅对天说的话:“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我们也是人……你要公平对待!……蓝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两个活,要活一块,死,就死在一起!……”可是,老天爷!你为什么那么不公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欺侮我们这一对苦命人啊?!……

  蓝五呆呆地望着雪梅的脸。雪梅的脸似乎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她似乎有了一点微笑,和平常的微笑一样,嘴角上还露出两个小圆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有了……”蓝五默默地想着。天快亮了,这个世界又快恢复活动了:杀人、抢劫、欺骗、争斗、逃亡、饥饿、要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人活到一百岁,不也是死吗!”也不知道是从旧戏上,还是从鼓词上,蓝五记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此刻却是如此具有魅力。就在几分钟前,蓝五还想到另一句话,那就是:“你们要活的人,我要死的。”他曾经想到要给雪梅买一口棺材,把她埋葬在这沣河岸上,他每年清明节要来给她扫墓上坟,他要把最好的唢呐曲子吹给她听。……可是当熹微的晨光照在雪梅的脸上时,他看到雪梅的表情可怜极了。眼泪又从蓝五的眼睛中滚落下来。他用绝望的语气喃喃说着:

  “雪梅!你……别害怕,我……我们一道走!……”

  他轻轻地把雪梅的头放在地上,又用席子盖住她的身躯。然后他飞快地解下自己的腿带子,把它系在老柳树的一根大枝杈上,他搬来两大块土疙瘩,双脚踩了上去,把头伸进绳套,用力踢开了土块……

  四

  月亮沉没了,晨雾收起了。沣河岸的树林还是像往常那样冷清、安静。

  最先来到沣河岸边的是梁晴、春义和陈柱子。他们一大早从咸阳赶来。梁晴眼尖,首先发现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她喊着:

  “柱子叔,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

  陈柱子定睛一看,拔起腿就向柳树跑去。他们用小刀割断腿带子,把蓝五卸下放在地上。他们活动着他的头和胸脯,希望他能够恢复呼吸,可是为时已经太晚了。……

  徐秋斋雇了一辆架子车,拉着一日棺材也赶来了。当他看到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老柳树下时,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喊着说:“唉哟!我少交代一句话!我少交代一句话啊!……”

  中午时分,陈柱子从附近镇上买来一日棺材。又从村里找来几个帮忙的青年农民。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把雪梅、蓝五的头发梳了梳,脸洗了洗,又替他们俩整了整容,然后,几个人扛着抬着,把他们俩放进两口棺材里。按照徐秋斋的意思,他们在河堤的朝南坡上挖了一个双人坟墓,把两口棺材并排合葬在一个墓穴里。

  “大爷!你等等!这是蓝五叔的唢呐……”梁晴胆子小,她不敢给尸体整容,她躲在一边悲切地低着头。就在她低头抹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从咸阳带来的这把唢呐。昨天晚上,蓝五走后,她在蓝五睡的地铺上躺了一会。当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挂着的蓝五的这把唢呐。她想,雪梅已经死了,何不让蓝五叔给雪梅吹一曲《送葬调》?也不枉他们相好了一场。今早赶路,她就顺手拿了这把唢呐……

  徐秋斋接过这把唢呐。这是一把跟随蓝五多年的五眼唢呐。蓝五通过这把唢呐,吹奏了多少个激动人心的曲子啊:悲凉苍劲的《林冲发配》、清新明快的《小二姐做梦》、热情奔放的《三上轿》……就是这把唢呐,把蓝五和雪梅的心连了起来,它是他们定情的“媒介”,私奔的“见证”和重逢的“桥梁”……可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主人已经离去,它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徐秋斋两眼滚动着泪花,他用颤抖的手把这把唢呐摆在两口棺材中间。唢呐又一次把两口棺村连在了一起。

  徐秋斋默默地祝祷着:

  “雪梅、蓝五!你们就安息吧!……你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却合到了一起……你们可怜的心愿……总算达到了……”

  墓穴里的土慢慢地填满了。唢呐被埋住了,两口棺木也被埋住了。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他们呆呆地望着越堆越高的墓穴。

  没有祭祀,没有葬礼,没有带孝的人。徐秋斋把哭得像泪人似的梁晴叫了过来,让她在这座新坟前叩了三个头。

  临走时,徐秋斋还像有什么心事。他绕着新坟转了两圈,最后,他在那个大柳树下停住了脚步。他揽了两根柳树,插在新坟前,算是留了个纪念……

  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年春天,这两棵柳枝居然活了。在沣河岸上所有树木都还没有发芽的时候,这两棵柳枝却吐出了茁壮的紫色嫩芽……Txt。小_说_天堂www.xiAoshuotx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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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