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楚有卷菇革,

按心犹不死。

——古诗

雪梅和蓝五,在徐秋斋的窝棚里会过一次面后,这个泥墙席顶的破旧茅棚,成了雪梅心灵上的圣殿。她老是想念着这座窝棚,回忆着这座窝棚。这里重新点燃起她对生命和幸福的强烈追求,这里存放着她多年干枯、现在又复萌的爱情种子。比之在延秋门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爱这座窝栅。茅屋也有四堵墙。人类开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风雨和野兽之外,还要存放他们的爱情。房子和墙壁创造了家庭,房子和墙壁也发展了人类的爱情。

雪梅向这个窝栅里来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蓝五经常到这里来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买东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还有一个钟头的空儿,她就要拐到这里来。有时候她会撞上门锁,徐秋斋不在家,蓝五也没有来。门上锁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即使是这样,她摸一下门锁,在门口站上三五分钟,也觉得舒服和宽慰。有时她怕徐秋斋老头不高兴,下决心以后不来这里,但这种决心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街,就是满路泥泞,在她眼里,也好像是洒满了鲜花。

为了不使徐秋斋厌烦,她每次去都带些吃食。周济老家来的贫苦难民,这也是她经常来走动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蓝五没有在,她送来半袋馒头。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以后你自己不要蒸馍了。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我们家有专门做饭的老妈子,吃完我再给你送,现在天气凉,也坏不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别这样费心了,我们能过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厂,歇班时回来,还能帮我料理料理。你们也是一家人,来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说:“没关系。谁没有三亲六故?我在这里连个亲人也没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她说着眼圈湿了。

雪梅走后,徐秋斋把半袋馒头倒出来往篮子里拾。发现口袋里还有个纸包。纸包用一根毛线捆着。徐秋斋打开纸包看时,里边包着五十元崭新的钞票。

徐秋斋看着这些钱,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动了。这些天来,雪梅像丢了魂似地往这里跑,她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梦。那个梦大约是给她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个梦再捡回来。

徐秋斋窥察着,雪梅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少妇了,现在又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不是女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龄了。可是雪梅却不然。她身上依然蕴蓄着那样炽烈的爱情。她拼命地爱着蓝五。她好像决不服从老天爷给她安排的命运。

“他们会有啥结局呢?”徐秋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后悔自己不该搅到这团乱麻中。可是他又可怜雪梅这个痴心女子。他叹息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恻隐之心”,是有点过分浓烈了。

过了两天,蓝五来了。徐秋斋对蓝五说:“前天雪梅来了。送来了半口袋馒头,里边还放了五十元钱,这不。”他说着把钱放在蓝五面前。

蓝五说:“徐大叔,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要。”徐秋斋说:“君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花人家的钱。一个砚台,一枝秃笔,就顾住我的吃喝了。”接着他又劝蓝五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子,何况是个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真怕你招祸。”

蓝五愤愤地说:“雪梅是被他骗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从我手里夺去的,他也不过凭着他有钱有势。”

徐秋斋说:“话虽这么说,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你还想收起来?”

蓝五说:“衣服扣子扣错了,可以解开重新扣扣,别说一个人要过一辈子。”

徐秋斋没有想到蓝五这么执着,他看了他一眼说:“人的婚事毕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样简单,人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热,雪梅她怎么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吗?她能抛掉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吗?……”

他们正说话间,屋门“吱吜”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雪梅,她穿着一身湖青色线春做的夹袄夹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蓝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着徐秋斋走进屋里,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纸全渍透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你来别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饭吃饱就不错了。整天吃点心,心里还觉得造孽哩!’’

雪梅解着点心包说:“你没有牙,这鸡蛋糕好嚼。”说着挑了两块递给了他,又悄悄捏了两块塞在蓝五手里。

徐秋斋吃着蛋糕,雪梅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块布料说:“徐大叔,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个旧袍子面该换换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鸡子啄过一样,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斋说:“其实补补还能穿一年。人老了,还讲究个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极为感激。老头儿正在发愁入冬怎么换季,因为邮政局的门口是冲风口,他确实需要一件挡风的棉袍。

三个人正在说着话,都是些没有盐味的淡话。雪梅的两只眼睛,左右顾盼,却总离不开蓝五的脸。她对徐秋斋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蓝五说:

“本来我昨天就要来了。这两天老出不来。老孙家的两个侄子来西安了,要报考力行中学,还得每天招待他们,今天早上才把他们送走。”她说罢把两只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转回来,又看看徐秋斋。

徐秋斋人虽然老了,脑子却像镜子一样清亮。他明知道雪梅这话是说给蓝五听的,自己还得陪着点头。雪梅这次来,他本来打算自己就在屋子里坐着不动,不再给他们行方便。可是现在看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自己又动了恻隐之心,他顺手提起个酒瓶子说:“你们坐,我去北关打点酒,晌午回来。”说着走出门外,将门掩上。这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却没有装一文钱。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又不好意思走进屋里去。没奈何,只好提着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转游起来。

“以后这里不能来了。”蓝五抚摸着雪梅的头发说。

“为什么?”雪梅问。

“徐大叔不高兴。”

“……”雪梅低头不吭声了。

蓝五叹了口气说:“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为我们操心。小睛晚两天要从厂里搬回来住,我是她一个长辈,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不想让她看出咱们的关系。”

“那么,以后怎么办?”雪梅问。

“慢慢淡了……算了,”蓝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说着低下头,使劲咽着眼泪。她又说着:“蓝五哥,我最怕你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说好不好?这些天来,你没有看出来,我是多高兴啊!我一来到这个小茅屋里,心里就像一朵花,扑拉拉地全开了。我觉得自由!我觉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说话,和你什么都谈。我就想着,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没有咱们这么亲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有一个说知心话的人,要有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说着痛苦地摇着自己的头。

对于雪梅这种心情,蓝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从小被刘家买去当儿媳妇,丈夫是个白痴。她没有同伴,没有同学,没有姐妹,没有亲人,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谈心的人。她的一张嘴巴只是为了吃饭,而不是为了说话。两个人从刘家“私奔”逃出来后,雪梅的嘴整天闲不住。有时候夜里还要把蓝五叫起来说话。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讲给蓝五听。大约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分离了这几年,两个人的年龄和经历都有了变化,但他们对这种幸福的留恋都保存在记忆里。对雪梅来说,蓝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亲,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孩子。总之所有男性的爱,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享受到。而雪梅对蓝五来说,她像一支精巧的唢呐。蓝五把它拿在手里,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阶,他对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够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部通过这支唢呐表现出来,他能够用这支唢呐来倾诉他的喜悦、悲哀、思念和希望……

对眼前这种局面和发展,雪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去想。她还沉湎在两个人的重逢的欢乐中,她只想和蓝五多见面、多相会,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蓝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哪怎么行?”蓝五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我的‘表哥’,逃难到这里,住亲戚家是理所当然的。你在家里帮徐妈干点活:扫扫地,打打水,到冬天烧烧炉子,我们家也正缺这样一个人,东厢房正好有一间小屋空着。昨天来客,床还没有拆。你就住在那里。”雪梅信心十足地飞快说着,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其实,这是她刚才忽然间涌出来的想法。对于这么做的后果,她想得并不多。她毕竟还太年轻了!蓝五却还有些犹豫。他说:“那么戏班上我还去不去?”

雪梅说:“干脆辞掉算了。一个月分那三核桃俩枣的,有什么用?我养得起你。”

蓝五说:“人家不是傻子!”

雪梅说:“哎呀,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怀疑我。在我们这一群太太里,我的名声是最好听的。他早上上班,到晚上才回来,你不愿和他多说话,就呆在屋里,见面别太不自然就是了。”

蓝五本来极不愿到她家住,可是雪梅左劝右说,好像到那里是万无一失的。他也受不了思念的痛苦,想和她每天多见上几次面,就依了她。

搬去的这一天,蓝五把前后院子都打扫了一遍,还把一条砖头铺的甬道,又重新平整了一遍。雪梅这天特别高兴,她像一只小麻雀,满院子飞着叫着。一会儿给蓝五端茶,一会儿给蓝五拿烟,有时还帮蓝五搬砖头。连做饭的徐妈也感到,太太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晚上,孙楚庭从南院门回来,雪梅指着蹲在院子里正干活的蓝五说:

“我表哥今天搬来了。你看,来就不闲着,把咱们这条甬路铺了一遍。”

蓝五扭回头向孙楚庭点点头,又继续干活。孙楚庭说:“不用忙,先休息两天嘛。”说着自己进屋子里洗脸去了。

吃罢晚饭,蓝五在他们住的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孙楚庭问: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

雪梅说:“徐妈给他收拾好了,就住在东厢那间小屋里。”

孙楚庭说:“明天你去给表兄报个户口,咱们这儿的警察虽然不来查户口,但报个户口总好一点。“他说着便脱掉鞋子和袜子洗起脚来。

蓝五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孙楚庭很快地洗好了脚。他把雪梅拉到旁边的一条小板凳上,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嘴里还嘻嘻地笑着:“来!给擦擦脚吧!”

雪梅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她推开孙楚庭伸来的光脚站了起来,“别这样……”

孙楚庭也嬉笑着站了起来。

“都是一家人……你表兄也不是外人嘛……”

雪梅的脸色变了又变,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她迟疑地想离开堂屋,却不料孙楚庭突然搂住了她,喷着烟味和酒味的嘴巴,在她绯红的脸蛋上亲吻着……

蓝五实在看不下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堂屋走出来的,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几乎要摔倒,他用手扶住墙角,他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刚才在堂屋里,他亲眼看到孙楚庭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腿上,当着他的面,搂抱着雪梅亲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雪梅似乎还媚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虽然有点勉强,却像一把刀子在搅动蓝五的心扉……

堂屋的窗帘拉上了。蓝五却觉得眼前一黑。灯光映照着人影在窗帘上走动着,随着人影晃动,还传来堂屋里的说话声和谈笑声。蓝五关了灯躺在床上,本来想捂住耳朵不去听,可是,不知道一股什么样的心情,驱使他悄悄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大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堂屋的窗帘。窗帘被微风吹动着,上边什么也投有。两个人好像还在说话。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他只听到了雪梅的声音,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嘤嘤地哭。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摸着床头的烟盒,拿了一根烟抽起来。烟味是苦的。他像咽着苦水似地把一口一口烟吞到肚里。

窗帘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头影:长长的脖子,戴着眼镜。这是孙楚庭。灯光把这个头影拉的很长,活像个牛头马面的妖魔。

后来,这个头影不动了,面前遮着一张浅淡的纸,好像是在看报纸……接着,屋子里又响起小的搅动的声音。几只蟋蟀在台阶前拼命地叫着。他听不清楚屋子里在干什么。停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影儿在窗帘上出现了,影子是那么大,那么修长。他看不到头部和腿,只有胸部和腰身。他从这个影子的曲线上,分辨出这是雪梅。那个男人的头影突然站了起来。他渐渐地逼近那个有曲线的身影。两个影子又搅在一起了……

蓝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了。他用大拇指掐了掐食指,似乎根本没有疼痛的感觉。接着他听到了上门的声音,旧式门插闩“咣当”一声被插上了。蓝五觉得那根木插闩,好像插在自己的心里。

堂屋的灯忽然熄灭了。蓝五像疯了似地跑到院子里。这时他好像听到屋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要炸开一样。他看到一把铁锨在墙上靠着。这把铁锨是他在白天铺甬道时用过的,锨刃在月光下发出寒光。他拿起了这把锋利的铁锨。刚走了两步,两只蝙蝠从屋檐下被惊飞了起来。蓝五吃了一惊,他的腿软了,一步也挪不动。他叹了口气,拉着锨把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夜已经深了,蟋蟀也停止了他们的演奏。蓝五还在床上坐着。他感到,胸脯上好像压了块石头似地喘不出气来。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着那些发出苦涩味道的烟。他觉得这些烟吸到肚子里后,几乎无力把它喷出来。

在这极端痛苦的折磨下,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影。这是他死去的母亲的面影。他的母亲眼中含着泪,在怜惜地看着他,可是又无法走近他。他从床上慢慢地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向那个面影喊着:

“妈,我难受!……”说着,他痛哭了起来。

雪梅早晨起来,看蓝五住的东厢房屋门还关着,一直到吃早饭时候,门还没开。雪梅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故意大声说话、刷牙、咳嗽、泼水,大声呼唤徐妈,屋里却没有纹丝动静。碍着徐妈的眼睛,雪梅几次想拍他的门,却又不好意思去。

孙楚庭上班走后,徐妈也上街买菜去了。雪梅对着镜子又淡淡地搽了一遍胭脂,咬着嘴唇跑到厢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说:

“哎!河南的客人,该起来了!”

屋里没有应声。雪梅推了一下门,门被推开了。她急切地跨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床空着,床头地下扔了一地烟头,那个白布小包袱也不见了!……

雪梅的嘴唇颤抖起来,地下的烟蒂有短有长,好像摆了一个逗号、问号和感叹号的标点符号。雪梅看着这些烟蒂,想到了蓝五昨天夜里的痛楚样子。她感到心疼,她感到内疚,眼泪慢慢从她的眼睛里向腮上流着。一股气味飘到她的鼻子里来,这是蓝五身上的气味。她把头伏在他的床上,用手拍打着那条不会说话的被子。

“蓝五哥!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说着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孙楚庭去上班中途又折回来。

原来,孙楚庭对雪梅最近的反常行为产生了狐疑。雪梅平常心情忧郁,沉默寡言。这些天来却变了样,说起话来清脆悦耳,嘴角上总是挂着笑,有时甚至还给他做个鬼脸,话语中还带出一种撒娇和幽默味道。这使孙楚庭大为惊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雪梅这么活泼可爱的样子。初开始,他以为是雪梅交了几个知识分子的年轻太太朋友的缘故。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学了她们那些谑浪习惯。后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因为她和这些太太们来往并不多。另外,虽然她表面上多了些脂气媚态,面心里却是冷冰冰的,总像在逢场作戏。她好像很忙,心里却像在经营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有时候大声说笑,有时候却又失魂落魄,言语恍惚。

有一次,孙楚庭到车站去迎接从重庆来的交通部处长。他乘了辆小轿车。刚出了中正门,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雪梅吗?他心里很纳闷,“她来车站干什么?”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马路旁边,暗暗用眼睛跟踪着。这时他才发现,雪梅身边还有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正是她领到家里去过的那个表哥。他们手里提着几包东西,走得很快,雪梅步态轻盈,满脸都是愉快亲昵的样子。她好像每根头发里都迸发出欢乐的笑声。

“莫非是蓝五?”孙楚庭下意识地悟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分。他虽然没有见过蓝五,而且听卢氏县两个法警说过,已把蓝五弄死了。可是跟前这个男子,他凭感觉判断.觉得这个人就是没有死的蓝五。……

晚上,孙楚庭下班回来,他发现雪梅的眼眶下边有一丝暗影,神情也好像很疲惫。他问着:

“今天出去了?”

雪梅愣了一下,笑着回答说:“到东大街蚨源绸缎庄去转了转。那里新到了一种花乔其纱,漂亮极了,就是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穿,我没买。”

孙楚庭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也故意笑着说:“我今天到车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可像你了!身材像你这么苗条,臀部也像你这么丰满。”

雪梅先做了个鬼脸说:“你们男人最坏了。走在街上,眼睛总像裁缝的尺子,专门量人的身体。”

她说着故意媚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惊恐的表情。

孙楚庭把话岔开了。此后他又做了多次观察和跟踪,而且还发现了他们相会的地方——徐秋斋那座破茅棚。

当雪梅提出她的“表哥”要搬到家里来住的时候,孙楚庭满口答应了。他的用心是很深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蓝五这个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可是总做不到。现在蓝五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呀!送上门来的“情敌”,他能轻易放过吗?他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小小的蓝五,当然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要动动嘴巴,蓝五就会“祸从天降”……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人的感情用刀子是割不断的,但妒嫉的锯子却能把它据断。他要这个“进上门来”的蓝五,自动锯断和雪梅的感情。他似乎已经看透了蓝五心里的那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昨天晚上,他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当着蓝五的面,他把他的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当着蓝五的面,他搂抱着雪梅亲吻……

早上起来,孙楚庭对着镜子梳着头发。他发现自己的白发已经染遍了鬓角,抬头纹也显得更深了。雪梅给他穿夹大衣时,他从镜子里看到她那张依然是那样粉嫩、水灵的脸。相比之下,自己简单像一个蔫了的冬瓜。

孙楚庭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满街飘落的黄叶,心里产生了一股悲怆的感觉。他想着:人既然老了,就要落叶归根,不必留恋枝头。他想到在前几年,当他把雪梅弄到手时候,曾引起多少同事的惊羡和嫉妒。他们佩服他的眼力,甚至相信他会“骨相学”,要不怎么会把一个风尘中的蓬首垢面的乡村女孩子,变成一个漂亮丰丽的少妇?现在要他“开笼放鸟”了。他能宽宏人道地放出这只鸟儿吗?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多少年来,孙楚庭享受着那种被人艳羡的愉快。这种愉快满足了他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望。在他看来,占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孙楚庭对雪梅身上的美,是能够充分欣赏的。他常说雪梅是个“天生尤物”,但是这个“尤物”必须属于他自己。他不能让她去自由翱翔天空。他必须牢牢地占有她的一切。

包车走到鼓楼跟前,他想到徐妈每天要到街上买菜。他又想到雪梅和蓝五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内心焚烧起来。他叫车夫往回转。他说他忘记带了一份电报。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候,他听到蓝五的房子里有人在嘤嘤地哭。他一脚跨了进去。伏在床上哭泣的却是雪梅。

“怎么在这里哭起来。太太?”

雪梅听到声音,像被蛇咬了一下似地站丁起来。她没有看他的脸。她低着头,浑身哆嗦着,恨恨地喊了一句:

“我就是想哭!……”

孙楚庭这时也看到了满地烟蒂,他有些得意。他故作镇定地问着:

“你这个‘表哥’到底是谁?”

“他是谁你清楚!”雪梅大声地说。

“他是蓝五吧!?”孙楚庭阴沉着脸说。

雪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直盯着他说:

“蓝五不是死了吗?你不是说蓝五是在伏牛山里烧炭,掉在山崖下摔死了吗?你!……你欺骗我!你谋害人命!你拆散我们夫妻,你霸占了我的身体!孙楚庭!你的心到底在哪儿长着?我……我恨死你了!……”

孙楚庭上去捂住她的嘴说:“你别嚷!”

雪梅挣扎着说:“我……我就是要嚷!”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孙楚庭眼里露出了凶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徐妈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问着:“太太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

孙楚庭说:“她的头疼病又犯了,你照看她一下。”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徐妈拧了条热毛巾,替雪梅擦着脸。雪梅的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着。徐妈劝慰她说:“太太,您要想得开一些。把身子弄坏,还不是自己受罪?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叫我看,孙先生对您不错,凑凑合合过日子算了。”

雪梅看了她一眼,摇着头说:“我不能凑合!我就是不能和他凑合!”

徐妈说:“您也是太傻了。怎么能把真情实话都对他说了?常言说,‘夫妻面前不说真,说了真,打单身。’”

雪梅斩钉截铁地说:“随他,反正撕破脸了!”

早上,满地白霜。徐秋斋还没有起床,蓝五就在门外叫门。徐秋斋披上衣服给他开了门。只见他手里提了个包袱,眼里布满血丝,一副悲凄难受的样子。徐秋斋忙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蓝五把包袱往床一撂说:“我不能在她家住。徐大叔,我想马上离开西安。这西安我一天也不想呆了!”说着低下头,掉下两滴泪来。

徐秋斋看他那个表情,心里全明白了。他想着这蓝五看起来腼腆,其实脾性还不小。就又问:“你回来,雪梅知道吗?”

蓝五摇摇头说:“我和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当她的官太太,我当我的流浪汉,我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心已经伤透了。”

徐秋斋说:“前天她要你搬到她家住,我就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驴,去她家不是个办法。结果呢,你装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你也不用埋怨雪梅。她有什么办法?她是人家娶下的小老婆。她能对你怎么样?依我看,这事情还没有完。雪梅是个直性子,搁不住那个姓孙的三盘两问,她肯定要把真情倒出来。孙楚庭要是知道你蓝五还活在人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蓝五说:“我也不想善罢甘休!我今天就想到南院门法院去告他谋害人命。这儿是西安市,不是卢氏县。”

徐秋斋摇了摇头说:“你以为西安市的法院都是青天大老爷?卢氏县法院姓钱,这里法院也姓钱!这里还有一种人叫‘律师’专门‘编筐捏篓’,颠倒黑白,只要你有钱,他能把死蛤蟆说成活的,活蛤蟆说成死的。一张传票下来就得要几块钱酒钱。您有钱吗?要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走开。陈柱子和春义他们都在咸阳,你就先到威阳躲几天再说。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姓孙的前几年能害你,就说明他决非善良之辈。现在,谁知道他心里的鬼名堂?”

蓝五听徐秋斋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叫他真的离开西安,真的离开雪梅,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异常复杂的滋味,他后悔走得太莽撞了。雪梅今天早上发现自己走了,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大哭一场?她会不会自杀?他又担心自己走后,会给徐秋斋带来麻烦,让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受牵连,实在过意不去。

徐秋斋看他默默不语,劝他说:

“你今天就走吧!我给陈柱子写封信。”

蓝五眼中含着泪说:“徐大叔,我怕他们也来找你的事。你是不是……也到外边去躲一躲。咱们一道去成阳吧!”

徐秋斋呵呵大笑说:“我什么也不怕。常言说,‘至死无大难。’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穷得身上连个肥虱子也捉不住,他就是把我扛起来转三圈,放下来还得管我饭吃。”接着,他又交代蓝五说:“到咸阳能找个职业就混下去。实在混不下去,你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不要再回西安……”

徐秋斋把蓝五送到了车站。蓝五含着泪水朝徐秋斋鞠了一躬,返身踏上了去威阳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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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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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