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

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古代民歌

雪梅自从在秦家遇到蓝五以后,她的心就像在一井死水里,突然投进一块石头,又掀起了汹涌的波浪。这些波浪虽然埋藏在地层深处,但却像火红的岩浆,重新燃烧起这个少妇对生命、对爱情和良知的追求。

她约定第二天和蓝五在中正门见面。由于失魂落魄,吃晚饭时,竟把一瓶白酒当作醋,倒在一盘鸡丝拌粉皮的冷莱里。徐妈包的烧麦本来只有杏核那么大,她用筷子往嘴里填时,却是那么艰难。她觉得喉咙好像忽然细了许多,每咽一口菜就像吞锯末一样难受。要不是她丈夫孙楚庭坐在对面,她早把碗推在一边了。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她不让自己脸上写出任何透露底蕴的文字,男人却是一个敏感的观众,在观察破绽方面,再笨的人也是天才。

孙楚庭今天食欲好像特别好,吃烧麦时候,他嚼得特别响,两颗包金的牙,在电灯光下闪闪发光。雪梅忽然感到那一排发亮的牙齿好像一架金属机械,它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她年轻的生命。

好容易等到上床睡觉以后,雪梅瞪着眼睛看着那在夜色中的天花板。她故意呼吸得很均匀,慢慢拣出脑子中积存着很多记忆的一团乱麻。回忆也需要环境。在这一张狭窄的床上,她无法将那么多凌乱的思绪,整理得有条有序。人的掌管记忆部分的大脑,却又是一个碰不得的闸门,一经触动,它便不绝如缕地重新涌现出来。唢呐的凄婉旋律,麦田地里略带甜味的泥土味道,香积寺嘈嘈的夜间急雨,蓝五两绺粘在额头上的长发……这些形象、声音、气味一齐向着她的耳、眼、鼻、口袭来。它们不但历历在目,而且比原来更加细腻而鲜眼地展现出来。

她记得和蓝五最后一面是在卢氏县的监狱木栅栏前。那好像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条把门堵死了的走廊,上边钉了几根粗大木条。蓝五看到她时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后来的表情她记不清了,因为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们审问过你了没有?”雪梅急切地问。

“过了一堂了。他们说我是‘拐带’,拐骗良家妇女。”

“我要上堂说清楚,不是你‘拐带’我,是我‘拐带’你!”雪梅大声说着,她也不知道“拐带”是什么意思。

蓝五低下头沉默了好大一会说:“算了吧,雪梅,我们原来想得都太容易了。地上铺着条条大路,就是没有我们走的。你该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能远走高飞就赶快远走高飞吧,我,你不要管了!……”蓝五说着掉下泪来。

“不!我要请人写状子和他们打官司辩理,难道说我一辈子就应当嫁给那个傻子?”

蓝五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泪,他无法回答雪梅提出的这个问题。

两天后,雪梅从县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来了。据说是要通知项城县她的婆婆家来“赎人”。两天后,她的公公刘书经,带着她姑家的表哥从项城县果然来了,最使雪梅难堪的是她见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从看押的班房被叫出来,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她低着头走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千层底布鞋。这双鞋子是她亲手做的,鞋底鞋帮上每一个针脚她都熟悉。她吃了一惊,猛抬起头一看,却是公公刘书经!大约是由于关在班房里的恐惧和孤单,加上他们总算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见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爹!”

刘书经把脸一板说:“你还有脸叫我!”

就在这时候,跟着来的那个表哥跳过来,在她脸上打了两个耳光。

一阵羞愧和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里冒出了金星,她觉得她面前又张起了一面大网,一张遮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网…-

县警察局长指着雪梅问刘书经:

“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长官,她跑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刘书经不住地点着头说。

“为您这个案子,我们局子里的兄弟,可没少费力啊!忙了几天几夜!”

刘书经忙说:“是的,是的,让老总们费心了。”

警察局长说“人您可以领走,不过盘查这案子的费用你要拿出来。”

刘书经说:“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们……到屋里说吧……”

刘书经到屋子里不知道和县警察局长咕哝了些什么,只见出来的时候,县警察局长的眼睛和嘴变成了三条横线。他说着:“不客气!不客气!”还拍了拍刘书经背上的灰尘。

她的那个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严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们走!”雪梅大声喊着。

那个表哥挽着袖子又要来打耳光,刘书经走过来温存地说:“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这里算个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刘书经劝着,雪梅眼中流出了泪,她开始挪动了脚步,她的眼中又出现了她屋子里那些箱子、柜子、盆架、镜架,还有那一张漆得发亮的顶子床。床围板上透花刻的那一只卧在松树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睁开了眼睛……

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这天正是县里逢双集日。卢氏县出产的山里红,一个山里红有核桃那么大,红里透紫,皮薄肉厚,街两旁摆的都是卖山里红的摊子,看去耀眼锃光,像鲜血染成一样。大约红的颜色给人有一种兴奋的感觉,雪梅感到又产生了勇气。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大街上丢着一只黑圆口旧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这是蓝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时,挤掉的一只鞋!她顿时想起蓝五在监狱里赤着一只脚走路的样子,她又想起蓝五站在监狱木栏后的那张凄楚的脸,……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鲜血好像要迸射出来,她突然像一头野鹿一样,飞跑过去捡起地上那只鞋,撒开腿撞挤着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又被绳子捆住了。

刘书经和他的外甥捺着雪梅使劲地往一辆架子车上缚,雪梅挣扎着,弹腾着,嘴里喊着:“我不走!我不跟你们走!……救人啊!救人啊!……”

赶集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他们在旁边议论着: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你有什么办法。”一个老头叹息着说。

“他们把这女人带不走!男‘拐带”还在监狱里。”一个客店掌柜见惯不惊地说着。

“怎么不打呀!十个耳光就把她的杨花水性打过来了!”一个大脑袋的屠户说。

“打过了。”又有人说。

…………

雪梅仍在嚎叫着,挣扎着,就在这个时候,孙楚庭从西头走过来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米黄色杭纺裤褂,手里拿着一支紫竹镶玉笛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全县仅见的一顶银灰色博士帽。

卢氏县的各商号都认识这个四十多岁阔绰的陕西人,他是国民党交通部潼关段缉私处长,来卢氏县已经半年。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呼叫,继而看到一头散乱的长发和一个修长苗条的身躯。他分开众人走进人群,挡住刘书经问:

“您怎么这么野蛮!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人往车上捆。”

刘书经说:“她是我的儿媳妇!她是跟人私奔出来的!”

“你也不能这样来捆她呀!她为什么私奔,和你儿子打架了?”

“他儿子是个傻子!”雪梅大声哭喊着说。孙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对刘书经说:“啊,要是这样,你更不能把她绑走!”

经孙楚庭这么一拦,看热闹的人都说起话来了,有的说:“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绑回去,你把她的心绑不回去,她的心已经变了,她是个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说:“捆绑不能作夫妻,你儿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个。”

还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老先生,你眼头活一点;这个陕西人是个大官,连县长都得巴结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劝着,刘书经也没了主意,他拍着胸膛大声喊着说:“我花的是钱哪!为娶她我花了八十块现洋,四大石小麦!……”雪梅挣着绳子喊着说:

“我还你!我这一辈子就是当牛当马也要还你这笔账!我到你家时才十七岁,我那时不懂事!……”她说着又抽泣起来。

孙楚庭拉着刘书经说:“你不就是为这八十块钱嘛?”刘书经说:“是啊,还有四石小麦,我不能人财两空啊!”

“我替她赎了!”孙楚庭说着,围看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啧喷声。

雪梅这时才看清这个戴着金丝腿眼镜的人,吃惊和感激的心情驱使她向孙楚庭跪下来,她觉得她得救了,她从看过的戏曲和鼓书中,常常听到人到难处,往往会遇见“贵人”搭救,她大约也是遇到“贵人”了,不过这个人又不大像戏上那些“贵人”,他为什么老看自己……

孙楚庭在一个饭店里和刘书经办完了人契手续,刘书经解着雪梅身上的绳子对她说:

“我走了,从今以后,你再别提我刘家的一个字!”

“……”雪梅咬着牙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身上的绳子总算解开了,至于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后再说了。


早上,孙楚庭坐上包车到南院门去上班后,雪梅赶快打开箱子换衣服,她要去车站附近那些难民窝棚。她没有敢穿旗袍,也没有穿高跟皮鞋。她换了一身当时流行的海昌蓝布做的学生制服,她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了点胭脂,却没有敢抹口红。

她对徐妈说:“我到王太太家去,有点事。”说着在箱子里抓了一叠钞票塞在口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在延秋门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跳上车后,她看了看表,刚八点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蓝的天空像扫帚扫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从西边黄土高原上刮来的风,已经发出飒飒的声音,它悄悄染着路旁杨树的叶子,桐树的叶子。柳树依然浓绿成荫,千条万条低垂着,摆动着,好像在显示着她倔强的生命。

在抗日战争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样,几乎每天都在赶着时髦,改换着服装、发型。街上的小汽车多起来了,夜里的霓虹灯把钟楼四周映照得五彩缤纷。服装店橱窗里第一次出现了穿着西服梳着飞机头的模特,冷饮店在门前挂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墙的街道上开始出觋了工厂,有摇鼓风机的铁工厂,有木机改装的毛毯厂,大部分是制造军需产品,也有为这个人口骤增的城市服务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轧面条机和弹棉花机。

西安又像一个顽固的乡下老人,高大的青砖城墙,巍峨的钟楼、鼓楼和城楼,这是它结构的主体,不管在它身上换上什么胸章、领带,它还是一座中国古城。

雪梅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自从在灵宝县金城旅馆那一个使她惊惧的夜晚之后,她成了孙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他们搬来西安,城市的纸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渐麻木起来,她学会了打麻将牌,学会到大菜馆里点菜。每逢她从开元寺经过,看到霓虹灯下站着的那些涂着口红的妓女时,她暗自感到优越。在端履门人市上,看到那些头上插着草标,被出卖的那些逃荒难民姑娘时,她又感觉到庆幸。每逢在这种心情时,她对孙楚庭是温柔的、体贴的,她让他恣意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同时也打捞着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时候她又是惆伥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丝幽魂,又像别人一个影子,从刘家那个鸟笼子飞出来以后,她并没有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是被装进另一个笼子!尽管这个笼子要比那个笼子华丽得多,但笼子还是笼子!

尽管现在是锦衣玉食,她对和蓝五共同出奔的那两个多月生活,仍然无限怀念,不管再接触多少男人,她总觉得她的身躯,她的灵魂是属于蓝五的,她虽然和蓝五在一块生活过两个多月,但她感觉上那一段却是一辈子。感情的火种只要没有变成灰烬,哪怕只剩一点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黄包车到了中正门,她下了车付了钱,四下张望起来。她后悔没有和蓝五讲清楚在什么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身打扮,说不定蓝五会把她当成个男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带了个口罩。她刚去掉口罩时,从城门洞旁跑过来个人紧紧地把她的胳膊抓住。

她扭头一看是蓝五,忙问:“有地方没有?”

“你真的来了!”蓝五感动得要哭。

“先别说!……”


徐秋斋没有见过雪梅,不过他听蓝五讲过她的事。这两天他看到蓝五又兴奋又沮丧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老头儿凭着他的经验阅历,知道“奸近杀、赌近盗”。大凡男女私情,争风夺艳,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至于爱赌博的人,十有七八最后沦为溜门撬锁、割包偷钱的盗贼。

昨天夜里,他曾经劝过蓝五说:

“算了吧,能死了这条心就死了吧!她在十八层天上,咱在十八层地下。你沾惹不起!再说,真情真义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个?大多像贪嘴的猫儿。”

“雪梅可不是那种女人!”蓝五分辩着说。

“人会变啊!”

“她不会变。”蓝五执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心?”

“我没有变,她就不会变。……”

徐秋斋再往下说,蓝五不回答了。他像泥胎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那双血红眼睛,徐秋斋说什么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徐秋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可怜起来他了。他知道人的感情的热度,“色胆大似天”,人在这种热烈感情驱使下,可以投海,可以跳崖,可以放火,可以长街杀人!蓝五是个痴心汉子,这些年来,虽然是个孤身独条子,在赤杨岗村里住了几年,没有任何闲话。来到西安大城市后,也是庄重处世,向来没有到不正当的地方去过。

夜里,蓝五痛苦地呻吟起来了。徐秋斋人老瞌睡少,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虽然是个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孔门弟子,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到蓝五这些年闷声不响,心里总好像包着一包东西,眉宇间总有一种苦楚的表情。现在他明白了。可是这事情太危险了!蓝五这时又说起梦话来。徐秋斋又想到蒲松龄的《聊斋》上写了那么多貌美情重的狐狸仙,如果现在能有个狐狸仙变成雪梅来安慰安慰蓝五也好。唉!人活在世上,罪孽太深重了。……

早上,徐秋斋收拾纸墨笔砚,准备到邮局门口,摆开桌子给老乡们代写书信,蓝五兴奋地红着脸回来了。徐秋斋忙问:

“怎么,她没有来?”

“不,就在门外,”他说着向门外喊着:“进来吧!徐大叔起来了。”

雪梅环顾了一下四周,快步进到了窝棚里,当她看到屋里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时,脸上突然飞起了一阵红晕,连耳朵唇和雪白的脖子也变成了绯红颜色。

她低着头轻声说着:“徐大叔,您好!”

“好!好!”徐秋斋连忙答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徐秋斋感到这个破旧的窝棚,四周壁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光辉,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喷薄着霞光的朝阳。

囿于“非礼勿视”的读书人规矩,徐秋斋只向雪梅瞥了一眼。可是就在这一瞥中,老头子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像杏花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顾盼流动的星眼,有点像男人的高鼻梁,显出一股英俊神气,嘴巴略有点宽,但配在这张圆脸上恰到好处而且更显得大方。

“怪不得,……”徐秋斋心里想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过去只在书上读过,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徐秋斋是个知趣的人,他说:“你们说话,我今天得去南关看个乡亲。”

雪梅不好意思地说:“大叔,你就坐着吧,咱们都是乡亲,一块说话吧,不妨事。”

徐秋斋说:“不!我们约好的,他在等着我。”说着走出门去,又回头把门关好。他走了几步,寻思着:这一个窝棚,墙像纸糊的一样,一无里间,二无后门,万一有什么人闯进来,岂不吓坏了这两个苦命的年轻人!“今天不去邮局摆摊子了!”他绕过门口,在路旁一棵大榆树下坐下,眼腈瞧着自家门儿,替他们“放着哨”,任一片片黄叶向自己身上飘落。


徐秋斋走后,雪梅伏在门缝上看他渐渐走远,心中有些疚意地说:

“这老头儿挺有意思!”

“……”

她又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摸着铁门鎝儿说:“你们这个门全是缝!”她捏了捏门鎝儿又放下来。她不敢往门扣上扣。

雪梅说了两句话蓝五没有回答,雪梅还只当他在收拾东西没有听见,她回过头来,却见蓝五直挺挺地在席子上坐着,两只眼睛痴呆呆地看着她在傻笑!

雪梅觉得有些不对,她含嗔地逗他说:

“你把我忘干净了吧?”

“……”蓝五没有回答,还在看着她傻笑。

雪梅又深情地看着他说:

“总算看到你了!看到我的亲男人了!”

“……”蓝五仍然没有回答,脸仍在傻笑。眼中却潮湿了。

雪梅这时才发现他眼睛发直,傻过去了。她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跪在蓝五的面前,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摇晃着喊:

“蓝五哥,你怎么了?你……蓝五哥,我是雪梅!你怎么了?……”

两颗大的泪珠从蓝五眼中滚出来,他浑身激烈地抽动着,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咳嗽着,抽噎着,好像要把这些年咽在肚子里的泪水,一下子倾倒出来。

雪梅还没有见过蓝五这样难受地哭过,她自己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地痛,也不顾蓝五脸上的眼泪鼻涕,她一把把他的头紧紧搂在自己的胸脯上,在他的头发上擦着自己的眼泪!

眼泪是一剂清醒剂,它会调整人们的感情。如果人类没有眼泪,恐怕要有一些人变成白痴。眼泪又是疏导感情的渠道,它可以把积郁、痛楚、悲伤,顺着一条条小溪流排遣出去,使人感到轻舒,感到徐缓,感到宣泄后的宁静,感到激动后的平缓。眼泪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自身的节奏和旋律,有它自己的音符和形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一种语言;“酒入诗肠,化作相思泪”又是一种语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壮怀激越的语言;“泪飞顿作倾盆雨”,则是浩瀚苍茫的歌声。

蓝五哭了一阵之后,收住了泪,低着头长吁短叹,默默不语。雪梅说:

“蓝五哥,你打我两巴掌吧,或者咬我两口!”蓝五摇摇头,却还是不作声。

雪梅替他擦着脸上的眼泪说着:“在卢氏县我整整等了你一个冬天,到监狱去打听过几次,他们说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里去烧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县里派人送来了一包血衣!我打开看了看,有你那个带条的小褂,还有你那一条翠蓝布夹裤,褂子和裤子上全是血,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滚到深崖里了!……我当时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晕倒在床上。”雪梅说着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那天夜里我喝了半瓶煤油,谁知道煤油没有把人毒死!……”

“那时候你在谁家?”蓝五问。

“就在老孙家。那时候他是潼关段的缉私处长,还做着收购生漆、桐油生意,他在卢氏县有个临时公馆。”接着雪梅把孙楚庭怎样替她赎身的情况说了一遍,蓝五叹了口气说:

“我全清楚了!”

雪梅寻根究底地问:“蓝五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了?”

蓝五说:“不说这些吧!”

雪梅说:“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对我讲清楚,我什么话都对你讲。”

蓝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着头问:“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个姓孙的找过你的……麻烦没有?”

雪梅“唰”地一下脸红了。她诚实地、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公馆里还有个做饭的老妈子,我平常和那个老妈子在一个屋子住。……他这个人平常爱动手动脚,不过我那时不懂,我想着他是大官。后来他叫徐妈——就是那个做饭的老妈子向我提出来了,说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会生育,他要娶我当姨太太,我当时就回绝了他!我说除了蓝五我谁也不嫁,我等一辈子也要等他!……”

蓝五说:“大约就是你这一句话,差点儿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说:“我没有害你性命啊!”

蓝五说:“雪梅,你当然不会,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错!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烧木炭,可只去了两个多月,县里来了两个法警解我回县。说是项城县来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县对质。回来路上,这两个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还是听我吹唢呐听服了,他们对我说了实话。说是一个姓孙的使了钱,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们两个不想为三十块钱害一条命,才叫我换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着眼睛问:“真的吗?”

蓝五激动地说:“卢氏县那两个法警一个叫刘田,一个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听。”

听蓝五这么一说,雪梅一下子像热身子掉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孙楚庭很多面影,这些面影埋在她记忆里大多是笑脸,而这种笑脸今天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红发长舌,青面獠牙,……

几年来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总算拉开了。她一直觉得孙楚庭这个人虽然有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没有想到他还敢谋杀人!而且几年来一直把她蒙在鼓里。

“人面兽心!”她重复地说着,“我欠他的这笔债算是还清了。”

蓝五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吭声。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着说:

“从卢氏县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师傅也被刘书经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处流浪,后来在赤杨岗给人打短工顾嘴,在赤杨岗住了两年多,黄河被扒开口子,咱们家乡几十个县全淹了。从洛阳随着难民逃荒到灵宝县阌帝镇,火车不开了。我打问了一下,那里离卢氏县只百十里,就偷偷跑到卢氏县。到卢氏县又找到咱们住过的那家小店,店掌柜已经死了,剩下个老婆在卖大碗茶。经打问她,才知道你们早搬到西安几年了。我又连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么营生也没有找,也没心思干。就拿着我一支唢呐要饭。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几百条街我都串遍了,几万家的门口我都吹着唢呐乞讨过,就是没有到过你这延秋门36号!……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师兄,他把我介绍进了‘醒狮剧团’吹唢呐,日子才好过了点。不过,一有空,我还是满街串,我想,总有一天会碰上你的……谁想到会在秦家办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蓝五痛苦地叙述着,惨笑着掉着泪。雪梅感动得身上每条血管都好像要爆开一样,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脸颊热得烫人,她可怜蓝五,她感激蓝五!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激情和爱怜,却像疯了似地把头拱在蓝五怀里,嘴里不住喊着:“好哥哥!亲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蓝五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样摆动着的这一头黑发。他好像醉了,多少年干枯了的心灵上,忽然被洒上倾盆大雨,他感到了满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脸往下俯着,可是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一股陌生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雪梅的头发上进口香水的味道,这股香味像一条深沟似地在蓝五脚下裂开!

“这是雪梅吗?”他这时又听着雪梅亲昵的喊声,觉得这些语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会这样叫他……生活的烙印对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来张开的双臂,又软瘫地放了下来……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斋在路旁榆树下坐了一个上午,又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车站的路灯亮了,还不见自己窝棚的小门闪开。他想着:“能说几火车话,年轻人?咳!……”他担心雪梅回去晚了会出什么事,就抖了抖满身的黄叶,放重着脚步来到窝棚门前,先咳嗽了两声,向屋里喊着说:

“蓝五,把火柴给我。”

窝棚门开了。雪梅先走出来,她低着头,可是徐秋斋还是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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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