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 逢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民 歌


这天夜里,蓝五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一个人在街上孤独地转游着。他不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剧场后边赁的一间小屋子,住着乐队六七个人,打牌的,喝酒的,吵吵嚷嚷,无法休息。他倒不是急于睡觉,而是想找一个安静地方想想心事。

多少年来,他的脑子里就像一个没有开过锁的箱子。这箱子里放着他多少眼泪、多少叹息和多少痛苦。就像一大堆债券堆在里边一样,他没有勇气去翻看,没有勇气去整理,好像钥匙丢失了一样。

这时正是农历七月天气,一天炎热,到了夜静更深,凉风习习,才觉得凉快一些。他转到小南门一段大城墙下,城墙里的大砖都被扒掉了,里边露着黄土。蓝五看了看,上边有脚窝,就踩着脚窝爬到城墙上去。

他在城墙上找了一块青草地,脸朝着天躺在地上。来西安两三年了,他第一次看到这皎洁的“长安一片月”。

一丝丝流云在天空飘动着,它像一条条轻纱,一会儿遮住了月亮的面孔,一会儿又慢慢把她揭开,天空是蓝的,那安静的蓝颜色衬托着白云,使他又想起今天他看到的那件衣裳。

“这一回不是梦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地址的小字条,噙在嘴上,回忆着白天那一幕幕情景。

“她没有死!……她现在变成阔太太了。她好像没有忘掉我?……她眼中有泪水!……她嫁给什么人了?肯定是个大官儿……”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像刀子割着一样难受。

当嫉恨的火苗在心中开始燃烧的时候,爱情的火焰也开始复燃起来。自从多年前蓝五走出卢氏县监狱以后,他的眼睛就失去了光芒。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人而不是女人,他的心里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好像已经死掉了,所以他自己也不成为一个男人了!

今天,命运又把他拉回到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上来了。他的心里又燃起了男性的火焰。他觉得他的肌体和感情突然在变化,他想大声说话,他想大声狂叫,他想哭,他又想笑.他想复仇,他想争夺,他想咬断脖子下边的命运枷锁,他甚至想杀人!……

两滴眼泪顺着小眼角向耳朵上流着,又从耳朵唇上滴在地下的青草地上。他又想着:“我是吹鼓手!是个穷流浪艺人!……她是个贵妇人,是个戴着金壳手表的太太!……听人家说,这些阔太太每天要用牛奶洗澡的,而我每天早上连豆浆也喝不起。……钱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钞票这把刀子会把人的良心割成一块块碎片。……世界上有没有比钱更可怕的东西?……”

他忽然看到天空上那一道茫茫的天河。前几天剧团里才演出《七夕泪》这出戏,他熟悉这个爱情故事,他看着天河两岸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他好像看到几千只喜鹊在天河上搭的“鹊桥”,他又好像看到织女星在掉着眼泪,织女星的眼泪在眼睛中滚动着,眼睫毛全湿了,但是没有流出来,他忽然又意识到这不是织女星的眼泪,这是今天雪梅眼中的那两眶眼泪。

“她为什么眼中有眼泪?……她为什么又想尽方法偷偷给我这个地址?……她不会忘掉我,因为我没有忘掉她!……她不会随便变心的,我们的感情太深了!……”

眼泪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那个封锁多年的箱子。为了判断今天的枝叶和花朵,他回忆着当年播种下的种子和根苗。

他记得他们从沙河老家“私奔”出来的头一天晚上,两个人顺着沙河大堤向西走着。“路”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幸福和自由的花朵,开始在他们的心里开放了。

雪梅是那么高兴,那么愉快。他们飞快地走着,有时简直是在跑。

“咱们走了几十里了?”雪梅问。

“大约有四五十里了。你累了,咱们休息休息吧。”篮五看着雪梅累的样子。

“不累!我还能再跑十里,我怕他们追来。”

“他们追不上了。看见山了,咱们下堤向山里小路走。”蓝五说着领她走下大堤,向着一片山麓里走着。

又跑了十来里,他们走进了浅山沟里。山坡上的小村里鸡子叫了,雪梅也实在走不动了。蓝五扶着她的胳膊说:“咱们歇会儿吧,这山里僻静。你得睡一会儿。”

雪梅点着头,她累得话也说不成了。

“就到这麦田里,麦子都黄梢了,能遮住人了。”

他们找了一块深麦田,把包袱放下。蓝五说:“你睡吧,就躺在麦棵上睡吧,你不用怕了,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我坐着,有动静我叫你。”

雪梅又点点头,躺下来把头枕在他的腿上,睡了。

蓝五的心突突跳起来,这个穷汉子长这么大没有接触过女人。他不知道女人的头发这么柔软,他也没看见过女人睡下时,胸脯起伏得这么厉害。月光下,他看着雪梅睡着的脸上泛着笑意,像以个婴儿似的嘴角上,几个小酒窝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他可怜这个姑娘,他把脸扭在一边,害怕自己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雪梅睡了一会儿,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蓝五哥,你不睡!”

蓝五说:“我不困。你睡吧!”

雪梅说:“你把手给我!”

蓝五把手递了过去,雪梅抓在手里,紧紧地握着。她又把手拉过来偎依在自己的脸上,热泪向蓝五的手背上流着。她哺喃地说:

“蓝五哥,我的命不苦了!……我如今就是死了也情愿、也高兴。你不会把我撂下一个人走吧?”

“雪梅,我不会。要死咱俩个死在一起!”

雪梅忽然坐起米,用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疯狂地喊着:“蓝五哥!你好!……你把我救出火坑了!我有一个男人了……你是我的亲男人。”她喊着兴奋得嘤嘤地哭起来。……

当太阳把她温暖的阳光,投射在睡熟的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时,雪梅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又赶快闭上了眼睛。又停了一会,她把蓝五拱醒了。

“蓝五哥!你醒醒,咱们说说话儿。”

蓝五醒了。他忙问:“什么时候了?”

雪梅说:“快晌午了。”

“我得给你去找点东西吃!”

雪梅却捺着他的身子说:“我不饿,就这样躺着,咱们两个好好说说。反正咱们到哪儿也没有家。天也别想管咱们!咱们管他白天黑夜、晌午、早晨,又不叫你去套牛犁地!咱们什么都不要了,就要咱们俩在一块。”

蓝五苦笑着说:“你倒蛮会说。”

雪梅说:“我好容易拚上性命,找到这个男人,我不和他说说话太亏。”

蓝五感动地说:“雪梅,一辈子长着哩!”

“蓝五哥,咱们俩能过一辈子吗?”

“那有什么不能。只要你不嫌弃我穷,不嫌我这吹鼓手下贱,我是决不会丢掉你的。我这样一个人,能配上你,我是很满意了,即使将来你嫌跟着受苦,不要我,离开我,我也感激你,我也不会恨你。我配不上你,我知道。”

雪梅摇晃着他说:“蓝五哥,你不要这么说!你放心,我决不会变心,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变心。这一个多月来,你走到哪里,我悄悄跟到哪里,难道你还看不到我这颗心吗?跟着你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里煮野菜我也情愿。我总算跳出傻子家那个火坑了。是你救了我。你为我背乡离井,你为我家也永回不去了。蓝五哥,我不会对不起你,我不会叫你伤心。我要变心,日头落,我也落!……”

蓝五在城墙上躺着,回忆着这些情景,这些话就像昨天才说过的一样,现在又清楚地响在他的耳边。……

蓝五又想起在路上的以个情景:

那是他们逃出来大约五六天后。平常他在路上住店、吃饭,都是兄妹相称。人家问起来,蓝五总是说:“送我这个妹妹上陕西,妹夫在宝鸡作银匠活。”

这天投宿瓦店镇。早上起来上路,渐渐走到伏牛山的深山里。他们顺着一条山路向西走着。

雪梅说:“昨天夜里我看也有两口子住在一个店房里。那个张罗的不就是两口子。”

“……”蓝五没有吭声。

“怕什么!”雪梅看了他一眼。

“小心没大错。”蓝五嗫嚅着说。

雪梅说“敢吃三斤姜,敢挡三条枪!既然敢跑出来,就不怕刀山火海,谁想盘问咱,咱就理直气壮地跟他讲:我们是夫妻!”

两个人又走了一阵,天忽然下起雨来了。一阵雨下来,山陂上打柴的,锄地的,还有放羊割草的,都背起家伙向家里跑了。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雪梅高兴起来,她说:“蓝五哥,这条路现在成咱们两个的路了。我真讨厌路上这些人的眼睛!”

蓝五说:“你不是敢吃三斤姜吗,还怕人的眼睛!”

雪梅笑了。她忽然唱起来。这些天,雪梅忽然像换了个人。她变得活泼了,变得爱笑了。特别是只要一上路,她就心花怒放。她会唱很多戏,还会唱很多歌曲。这都是从留声机上学来的。有些歌曲蓝五还没有听过。在姓刘的财主家里时,她像个童养媳,连小声哼也不敢哼,现在在这深山荒径上,她敢唱了。蓝五是在音乐中陶冶长大的孩子,雪梅唱的歌他都能深刻理解。他觉得雪梅确实有一种融化和表现音乐的才能。在这条路上,他自己没有带唢呐,雪梅却好像变成了他的一杆唢呐,一杆会说会笑的唢呐。

又走一段路,雨下大了。路上的泥巴已经沾起脚来了。蓝五说:“不行了,咱们得避避雨。”他看了看,前边有一条小河,小河岸上张着十几棵合抱的大柳树。蓝五就拉着雪梅跑到柳树下边。

老柳树像一座伞盖,树底下的青草还没有淋湿.他们并排在树下坐下来。山涧的水哗哗地流着,雨点哗哗地下着,山峰被雨雾笼罩住了。雪梅把头钻在蓝五的衣裳襟下,静静地听着雨声。

一会儿雨停了,云彩像跑马似地向山后奔跑着,空中露出了一片蓝天。

雪梅用柳枝编了个柳枝花冠,她采了些野花插在上边,戴在自己头上。

蓝血笑着说:“像个新媳妇了。”

雪梅不吭声,又用柳条编了个帽子,戴在蓝五头上。

她随:“蓝五哥,咱们现在结婚吧!”

蓝五说:“怎么结婚呀?”

雪梅说:“咱们拜天地。人家说不拜过天地,不算真夫妻。”

蓝血说:“在这野地里怎么拜?连个天地桌也没有。”

雪梅指着蓝天说:“那不是天!那一块天就够咱们用了。地,咱们这脚下就是。”

蓝五看着她那高兴的样子,不想打落她的兴头。几天来,她对生活充满着新鲜感,她想着各种办法,各种点子来充分享受她拿到手里这一点“自由”。虽然这点“自由”是可怜的,但他们却更珍视它。就像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舞着、盘旋着、鸣叫着,它不为任何目的,只是想试验一下自己身上长的翅膀。对鸟儿来说,翅膀就是它的自由。

蓝五理解她的心情,就意任她摆布。就说:“随你!你说初一,我就磕头了!”

“那你跪下呀!”雪梅先跪在地上。

蓝五和她并排跪在地上,雪梅和他共同向天空叩了一个头。这个姑娘忽然对天说话了。

她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我们也是个人,不是骡子马,你要公平对待。从今后,蓝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两个,活,活在一块,死,死在一起!海枯石烂,决不变心。谁要是变心……”雪梅庄严地说着,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从她的两腮上流下来。蓝五这时被强烈地感动了,这个平常不大爱说话的男子汉,忽然大声喊着:

“天打五雷轰!……”

人约是蓝五的声音太大了,对面山谷里引起了一个回声:“天打五雷轰!”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蓝五第一次疯狂地吻着他自己的“妻子”。……


两个柳枝编的花冠顺着小河水漂走了。他们又开始了他们的“私奔”旅程。傍晚时候,阵雨又下起来了,山里边村子稀,看着有几处炊烟,要翻过沟去投宿,最少还得跑五六里。正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两声狗吠。

雪梅吓了一跳。她说:“这里怎么还有狗?”

蓝五说:“有狗就有人家!”他们顺着狗叫的声音向山坡上走着。转过一片竹林,果然发现一个破庙。

庙已经倒塌得不像样子了。庙前的石碑倒着,老松树在地下卧着,山门已经没门楼,门框上边还残存着“香积寺”三个字。

蓝五叫了叫门,随着狗咬声,出来个老尼姑。老尼姑已经六七十岁了,头上缠了一条破黑手帕,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开了门。看了蓝五一眼说:“问路的?”

蓝五说:“师父,我们是过路的,赶不上店了,天也下雨了,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夜。”

“这儿没有地方。”老尼姑说着就要关门。

雪梅忙过来说:“大娘,你行行好吧!我实在跑不动了,天也黑了,你收下我们这点小意思。”她说着把一块银洋放在老尼姑手里。

老尼姑看了看是一块雪白的银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说:“你们跟着我来吧!”

领到一个小屋里,墙角上放着一套简单的锅灶。

老尼姑说:“你们是一家人吧?”

雩梅说:“是的,我们到陕西去。这庙里就你一个?”老尼姑说:“我师父死了,徒弟跑了。唉,……你们今夜就住到这个屋子里吧。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蓝五说:“我们带的有干粮,有烧饼。”

老尼姑说:“光吃干粮还行?我给你们烧碗茶。”老尼姑说着拉起风箱给他们烧了半锅茶,还从一个破罐子里,给他们夹出来一碟子腌竹笋菜。

吃罢干粮,老尼姑说:“你们歇吧!门从里边能插住。”

雪梅说:“师父,你到哪里住?”

老尼姑说:“我好将就。大殿旁边还有个柴房。”

雪梅说:“我们送你去。”到了柴房屋里,只见放着半屋麦秸,大概是老尼姑平常拣来当柴烧的,麦秸上还铺了一张破席子,席子中间有两个大洞。

雪梅看了看蓝五小声说:“咱们住这儿吧!人家师父老了,怪可怜的。”蓝五就向老尼姑说:“师父,我们住这里吧!你还去住你的房子。”老尼姑说:“不行,那不像话,我收你们的钱,能这么委屈你们?”

雪梅说:“我们就住这里!我们是年轻人,不怕冷,你还回你自己屋子吧。”拉扯了半天,老尼姑争不过他们,只好自己回去了。临走她交代说:“这两扇门从里边能插上闩。另外,吸烟时小心点,这都是柴禾。”

蓝五说:“我不吸烟,你放心吧。”

蓝五刚把门关住,老尼姑又回来了。蓝五开开门,老尼蛄却把一条被子塞进来。蓝五说:“不用,不用!”老尼姑已经回身走了。

蓝五把柴禾平了平,席子铺了铺,又把那条被子抻了抻。他说:“睡吧!今天夜里没有查户口的,也不怕狼,可以安安生生睡了。”他说着起来插好了门。回过头来看雪梅时,却看见她在席上坐着,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

蓝五过来安抚着她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雪梅细声低说着,闭上了眼睛倒在他的怀里。

“你是不是有病了?”蓝五怜惜地看着她。

“……”雪梅摇摇头。她把蓝五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前,蓝五这时感觉到他手掌下的那颗心,像擂鼓似地要跳到他的手里来。……

夜雨,又沥沥淅浙地下起来了。初开始是在屋顶上沙沙作响,清新的雨味夹杂着山上松枝的芳香,向着屋子里飘送着。接着,檐着滴水了,它是那么均匀、而有节奏地滴在空阶上。一阵闷热之后,天上忽然雷电交加,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一阵阵隆隆的雷声,接着是瓢泼的大雨,向山峰、向树林、向这座大庙倾泻着,一座座山峰突然像披上几十条飘带一样,挂上了奔泻的雪白瀑布。整个大地都像在战颤着,喘息着,在暴风雨中,它呈现着从来不曾有过的壮丽奇景。


一阵清脆悦耳的鸟声把蓝五吵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雨住了,天晴了,太阳把灿烂的光线投射在夜雨洗过的松盖上,发出耀眼的青翠颜色。雪梅还在睡着,他把被子给她轻轻盖了盖。刚坐起来,雪梅也醒了。

她闭着眼睛轻声问着:“天晴了?”蓝五说:“晴了,天上连一片云彩也没了。”

“咱们就在这儿住几天吧,我不想马上走。”

蓝五到前边屋子里和老尼姑说了说,希望在这儿留几天,并且又给了她两块银洋。老尼姑高兴地把他们留了下来。上午,老尼姑到附近马嘴口集上买油秤盐,雪梅就在家里做起饭来。

她先擀了两剂面条,又炒了些老尼姑泡的酸菜。

蓝五笑着说:“想不到你做饭还做得这么好!”

雪梅微笑着说:“你当你娶了个请吃坐穿的媳妇吗?告诉你,我什么饭都会做。不光会做饭,织布、纺花、种地都会。我爹原来是个读书人,后来抽上鸦片什么活都不做。我们家十几亩地就全凭我这个大女儿哩。锄地,割麦子,打场,连牛都是我喂的。以后牛卖了,我还自己拉犁。”

蓝五说:“我可没有想到。就你那只白嫩的手也不像。”雪梅说:“手是这几年在刘家养的了。到将来你就知道你这个媳妇没有白娶。”

蓝五嘿嘿地笑着,他不会说笑话,他也不敢说。

雪梅烧着灶火,火焰把她的脸映得鲜红。她又深情地说:“蓝五哥,咱们跑到新疆,把姓名改了。用咱们的钱买十几亩地。再买头牛,盖两间草房。每年种一季麦子,再种点豌豆、菜豆、棉花。菜豆地里带几行芝麻,棉花地里种几棵南瓜。咱们两个一块下地干活,一块回来做饭。咱们不分……”雪梅在想着说着,好像他们已经住到了那两间新草房里,已经在他们的土地上干着活,说着话。

他们在这个破庙里整整住了七天。在这七天中,蓝五百般体贴地爱抚着她,安慰着她。蓝五也好像变了,他变得温柔了,聪明了,会轻声说话了,会观察雪梅的心事了。他总是顺着她,又仔细地驾驭着她。雪梅对他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也感到吃惊,她更感到蓝五可爱了。

爱情本来就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陶冶着人的性情,启迪着人的智慧。这个学校的课本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效果却是相同的,只要人们正确地对待它。


蓝五回忆着这些情景,觉得又幸福又痛苦。他看着西安市的万家灯火,也不知道雪梅在哪一个楼里,哪一盏灯下,更不知道她和一个什么人在一起…-

第二天,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去找延秋门巷36号。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延秋门巷,等他挨着门牌数到36号时,他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所五间临街的水磨砖大房子,两扇黑漆大门,门前边有四级青石台阶。

蓝五上了两层台阶,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不敢去叫这个森严的大门。

他转回身来,却没有走,他在这条街上来回转游着。后来他怕街上的人看到他犯疑虑,就到对面一家小饭铺里要了两碗合罗面吃起来。他一边吃着面,一边隔着玻璃看着这个黑漆大门,两碗面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那两扇大门还是紧紧关闭着没有开过。

他想着:“不等了。先回去和徐秋斋大叔商量商量,把过去的事全对他讲讲,他见多识广,看怎么办。”

他想着,低头走出那家小饭馆,最后又回头望了望那两扇门,就大着步走了。刚走到街口,迎面忽然来了一辆大黑漆方斗包车,拉车人跑得飞快,车上小锣叮当、叮当地响着,车上边坐着两个人,一个男的,有五十多岁年纪,花白头发高鼻梁,两只眼睛向外凸出着,嘴巴很宽,一口金牙露在外边,他穿了一身浅灰颜色的纺绸大褂,一根黑漆手杖靠在腿边。和他并排挨肩坐着的是一个艳丽的少妇,穿着藕荷色旗袍,套了一件重枣红色细羊毛衫,这个女人正是雪梅。

这辆包车虽然是在蓝五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是看清了车上那个女人就是雪梅。他掉转头跟着车子喊着:

“雪梅!雪梅!”

包车停住了。他跑了过去又喊着:“雪梅!……”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雪梅喊着:“哎呀,表哥!你什么时候来了?……”

蓝五愣住了。“我……我……”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却感到有一双男人的锐利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蓝五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可是他终于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雪梅发现他的眼眶和白眼球全变成红的了。

“这是你表哥?”那个男人问。

“是啊,我姑家的老大。”

“请到家里!”那个人说着摆了摆手,车子慢慢地拉到门口.蓝五在后边跟着,他真想扭回头走掉,可是那边雪梅又在叫他了。

拉车的捺了捺门铃,从里边走出来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笑迎着说:“先生回来了!”那个男人用大拇指向背后捣了一下说:“有客人,太太的亲戚。”说罢头也不回掂着手杖先走进大门。

趁着拉车的往一个小车库里放车,蓝五小声地对雪梅说:“雪梅,我不进去了!我走了。”

雪梅着急地小声说:“你怎么能走?别怕!跟着我。你记好,你是我表哥!”

蓝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跨上那几层台阶。

这是一所中式四合院独院房子。客厅两边有四间耳房,中间有六扇朱漆洒金屏风,屏风后边是后院。

进了客厅,雪梅喊着:“徐妈,泡两杯茶!”

接着她把蓝五让到一张沙发上坐下。那个男的正在脱掉长衫换衣服。雪梅又故意用支使的口气说:“你把电扇开一下嘛!这么热。”那个男人说:“好。”雪梅又撒娇地说:“你给我倒一杯凉开水,我不想喝茶。”

“好。我的太太!”

在客厅里,雪梅竭力暗示出她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的样子,想让蓝五看出这个老头子得听她的,得由她摆布,可是蓝五这时候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他感到自己那颗心,好像被人放在煎饼锅上煎熬着。

“听说你们家乡被黄河淹了?”那个男人和他谈话了。

“是啊!淹了几十个县,难民几百万。洛阳、陕州、潼关沿路都是。饿死的人可多了。如今光来到西安的难民就有几万,干什么的都有。拉洋车,发装卸工,进纱厂,卖菜,拣煤渣。……”蓝五忽然变得能说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逃荒,说着水灾,几乎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但是他又不和那个老头子的目光相遇。老是把脸朝着雪梅讲着,他说了很多话,自己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吃午饭时候,菜很多,蓝五胡乱吃着,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吃罢饭,蓝五要走了,他觉得在这个地方再待上两个钟头就要晕倒。

雪梅也没有强留他。她和自己的丈夫把蓝五送到大门口,忽然说:“你不是回北关嘛?坐公共汽车走吧。”

“不用,我走着回去。我走惯了。”

雪梅说:“好远呢!坐车吧。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她回头又对那个老头说:“一点了,你也该睡会儿午觉了。”

她的丈夫说:“好。我不远送了。”

“砰”的一声,当两扇大门从他们背后关上之后,雪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强装出来的笑容已经完全隐没了。他们并排在大街上走着。他们反而噎住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走到街口时候,蓝五问:“刚才那是你男人?”

“……”雪梅点点头,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蓝五嗫嚅着说:“雪梅……我想……咱们见这一面算了!你现在吃穿不会发愁了,我还是个穷艺人!以前的事情都别再去想它了。……”

蓝五痛苦地说着,雪梅的眼泪止不住地向脸上流着。她说:“监五哥,他们骗我了,在卢氏县我等了你半年,他们不让我见你,后来说你……死在监狱里了……我要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说什么也不会走这一步!”

蓝五说:“雪梅,你就只当我在卢氏县监狱死过了!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我把你从老家领出来,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雪梅又擦着眼泪说:“蓝五哥,你为我差点把命送掉。可是你知道我为你也受了好多苦啊。蓝五哥,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蓝五说:“算了吧!你别管我。”

“不,咱们一定得把话说透!”

“要不,车站附近城墙下有一个窝棚,就到那儿去?……”

“好,明天……明天上午你到中正门下等我。你可千万要去。”

蓝五黯然地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两个人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等着汽车,两趟汽车走过,蓝五还没有上去,他们还在无声地对泣着,一直到第三趟汽车又来了,蓝五咬了咬牙,跳上了汽车,他透过车窗向车站看了看,只见雪梅还在抽噎着擦着眼泪,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