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美不美,泉中水,

亲不亲,是乡邻。

——民 谚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梁晴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

徐秋斋老头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这也没有什么。你干你的活,他当他的会计。他提出的要求咱不答应,我看他也不能把你扛起来转三圈。在这城市地方,人多嘴多,量他也不敢逼亲抢人。不过以后咱自家要注意一点,不占他们的小便宜,不跟他们打闹,不管对什么人,心中要留几分神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梁睛还是不想去打包厂。通过这件事,这个天真纯洁的姑娘,好像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她回想起好多事情自己太傻了,太不懂事了。过去她把什么人都当作好人,现在她懂得了人的各种目光,为什么走在街上有些小流氓总要撞她一下;为什么有些国民党兵总要找她问路;为什么警察局的户籍员老来她家喝水,……她发现自己头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足最惹人注意和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原因之一。她恨自己这条又粗又长的发辫。

一天早上,她用木梳梳头,就下决心把辫子盘起来。她梳了个髻。当她把髻盘好,对着一面破镜子照了照,自己先脸红了。她想到天亮,想到李麦大婶,想到自己这十八年在苦难中长大的岁月。这个髻到底是为谁盘的?自己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丈夫,只是为了吃饭,就得把辫子盘起来,辫子到底犯了什么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伤心得掉下泪来。……

晌午时候,徐秋斋从邮局门口回来,看见她头上盘了个髻,先吃了一惊。他说:“怎么把辫子盘起来了?这辫子不是随便盘的呀!”

粱晴低着头说:“大爷,以后你就喊我‘天亮家’吧!这样盘上髻,省得惹麻烦。……我和天亮,只要俺两个不死,我就是他海家的一个人了。哪怕是海枯石头烂,猴笑柏叶落,我也不会变心了!”她说着又掉下两滴泪珠。

徐秋斋这才理解她的心事,他叹了口气说:“也好!也好!”


粱晴在家里住了两天,把旧棉衣、被子拆洗了冼。没有活干渐渐义心慌起来。后来徐秋斋听说北关有个新开办的裕华纱厂正在招收女工,他就跑去打听。到那里问了以后,知道这家工厂要人是要人,就是进厂得找两家铺保。头半年只管饭不给工钱,叫“试用期”,试用不行还得赔他的饭钱。另外,还听说那纱厂里边活重得很,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徐秋斋和粱晴商量,梁晴决计要去。她说:“活再重总比在家里强,我不怕吃苦,就是这铺保咱不好找。”

徐秋斋想了一会问:“你说有一次看到一个人好像咱村蓝五,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粱晴说:“才来西安那一天,我和嫦娥到街上转时看到的。当时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什么街道也不知道,光记得有个人的后影好像是蓝五叔,他走进去的那个门口,有个牌子,上边写着‘桃花庵’三个字。”

徐秋斋想着说:“这西安市咱也住得这么久了,有慈恩寺、开元寺、地藏庵、吕祖庵,哪有这个桃花庵?”他又问:“你记得大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红墙朱漆大门?……”梁晴说:“不是。是个大席棚子,门口还有个木栅栏。”徐秋斋说:“那是个货栈吧?”梁睛说:“也不像。”徐秋斋忽然猛省地说:“该不是戏院子吧?《桃花庵》是一出戏的名字,就是《卖衣收子》。你看见‘桃花庵’那几个字在哪写着?”

梁晴说:“在一块小黑板上,写的白字。”

徐秋斋说:“就是戏院子。这倒好找了。说不定蓝五搭上戏班子了。西安就这十几家戏院,我明天去挨家找。一个‘桃花庵’把我弄糊涂了。”

第二天,徐秋斋就到街上去打昕蓝五。他先问了两家秦腔和郿鄠剧团,人家都说没有个姓蓝的。他卫到“民乐剧场”找到一个烧茶的老头。,老头说:“要是《桃花庵》这出戏,八成是河南梆子剧团。秦腔里没有这出戏。我给你说两个地方你去找找,一个是‘黄河剧社’,一个是‘醒狮剧团’。这两班子都是河南来的大班,你先去找找看。”

徐秋斋就先到“黄河剧社”问,人家说:“我们这场面上没有个姓蓝的,有个吹唢呐的姓许,年纪也不对。”

徐秋斋越问越近,他想着既然这剧团里有吹唢呐的,他八成也会在剧团。“秤锤秤杆,相离不远。”我就再到“醒狮剧团”问问。

路过富强路,已经是小黄昏时候,街上电灯已经亮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桃花庵》三个字,下边还写着“准带坐轿”四个字。

徐秋斋忙问了问门口的人,说这是“新声剧院”。今天夜里,“醒狮剧团”在这里演出《桃花庵》。

徐秋斋忙问门口收戏票的:“有个姓蓝的没有?”

把门的说:“我们是剧院的,他们是剧团的,等会儿你到剧团打问,现在快开演了。”

徐秋斋心里热乎乎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蹲在路边,一会儿跑到门口张望,就是不见蓝五。

看戏的都拿着票陆续进场了。里边锣鼓家伙敲打了起来,戏已经开演了。

徐秋斋去门口又问了问:“你们这戏票多少钱一张?”把门的说:“坐票四毛。”徐秋斋口袋里倒是有四毛钱,可是他想着四毛钱得写八封信,能秤一斤多面,买张戏票看戏太不值得了,就又蹲在戏院门口等着,他想着他要是在,散戏他总得出来。

又停了一会,里边唢呐声响起来。徐秋斋听着这唢呐声音好熟悉。就又跑过去对那两个把门的说:“有便宜一点的票没有?我是找人的。”把门的说:“你买个站票吧!一毛钱。”徐秋斋说:“也罢!给你一毛。”

徐秋斋挤到戏院里后,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一排排大长木靠椅前,放着荣壶、茶杯,几个卖瓜子和卖糖的在人行里转着。还有几个茶房用盘子端了一盘雪白的热毛巾,在前边几排的人头上来回撂着、传递着。那一块块毛巾像玩飞碟似地在人们头上转着飞着,徐秋斋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叫人擦汗。徐秋斋感叹地想:“真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看个戏也摆这么大排场,人真是太繁华了。

舞台上演的戏正是《桃花庵》。戏正演到张才妻杜氏去“桃花庵”进香寻夫,舞台上出现了抬轿子的舞蹈场面。抬轿和坐轿都是模拟动作,演杜氏的是个年轻演员,身材苗条,体态轻盈,坐轿子的舞蹈不时博得掌声。四个轿伕更是卖力,浑身扭动着各种抬轿姿势,特别是后一个,斜着身子,腿抬得老高,作各种劳累状,引起台下一阵阵掌声和笑声。

配合这个舞蹈的主要乐器,就是-一杆唢呐。那热烈奔放的旋律,配合着轿子起伏的节奏,使整个舞台化在音乐的旋律中。

徐秋斋是来找蓝五的。他只嫌轿伕走得太慢,特别是后边那一个轿伕,一会儿进去了,一会儿又退出来扭两下,下边响起一片掌声,徐秋斋却不耐烦地骂着:“身上虼蚤都擞掉完了,还不进去!哎,真是吃饱了。”

看了一会儿戏.舞台上又出现了坐轿的现场。这次是双坐轿。杜氏带着“桃花庵”的小尼姑回府,两个人并排坐在一顶轿子里,表演着一样的舞蹈动作。四个抬轿的更是擦汗喘气,作出各种逗笑姿势。徐秋斋得得不耐烦,看台子边有个小门,就挤着走了进去。

摸了几十步黑路,才看见亮光,原来摸到了后台。只见里边闹哄哄的,有的把胡子挂在玉带上在抽烟,有的把帽子端在手里在扇扇子。徐秋斋蹲下来小声地问一个穿号褂跑龙套的小伙子:“你们这里边有姓蓝的没有?”

跑龙套的小伙子说:“我不是这里的,我不知道。”

徐秋斋说:“你不是这剧团的?”跑龙套的说:“我是卖咸驴肉的,夜里临时雇到这儿的。”徐秋斋点点头。

停了一会儿,前台轿子坐完了。徐秋斋正想找个门出去,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他说:“徐大叔!你怎么在这里!”徐秋斋一看,正是蓝五。他说:“咳!我找你几天了!……”

蓝五说:“你先停一停。”他说罢向掌鼓板的交代了一声,就一把拉着徐秋斋,走出边门,来在街上。

蓝五问:“大叔,你几时来到这里的?”

徐秋斋说:“来了一年多了,就是找不到你。晴和嫦娥去年看到你一面,以后就是找不着地方。”

蓝五说:“晴和嫦娥也在这儿?”徐秋斋说:“嫦娥去宝鸡做工了,晴和我在这儿。”

监五又问:“天亮和他妈哩?”

徐秋斋说:“都在寻母口失散了,他们可能就没有过来河。”接着徐秋斋把来到这里一年多的情形,简单向蓝五说了说。监五说:

“早知道您们在这儿,凭什么也得想想办法。叫您们受这种罪,太亏了。”

徐秋斋说:“就这样今天还能见面,就算不错了。”

两个人说说话话向北关走着。这时西安的“夜市”已上.一街两行都是卖小吃的、卖粽糕的、卖凉粉的、卖合罗面的,还有卖烧鸡和酱牛肉的,也有河南人卖水煎包子和油旋饼的,最显眼的是卖醪糟的,那几个醪糟挑子都在自己的风箱和灶上画着“戏画”:有的是画着《三国演义》,有的是画着《薛仁贵征东》,还有的画着《水浒传》和《西游记》里的人物。

这卖醪糟的并不吆喝叫卖,凭的就是他那风箱招徕顾客。他挑的醪糟挑子灶上有个长嘴,烧的是义马煤矿的硬炭。灶上放的铜锅,锅里煮的醪糟。他只把那个小风箱一拉,风箱乒乒乓乓响着,灶里呼呼地叫着,特别是夜里,火苗从灶嘴单喷出二三尺远,惹得那些逛夜市的人,都要停步看几眼。

蓝五和徐秋斋在夜市上走着,到了醪糟挑子跟前,蓝五说:“大叔,咱们喝碗醪糟吧!”

徐秋斋说:“算了!这种不耐饥的东西,白花钱!”

蓝五说:“喝碗避避寒气。给您加俩鸡蛋。”

随着两个人坐在摊子前的小板凳上,买了两碗醪糟吃着。蓝五先吃完,又到附近摊子上买了一只烧鸡、两斤牛肉、十个牛舌头烧饼。徐秋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拾元一张的新钞票,花钱又那么大方,心里想着:“莫非蓝五混得不错?一个吹响器的能有多大进项?”他心里这么想,可也不好问出口。

两个人到了车站城墙跟前窝棚的门口,见里边还点着灯。徐秋斋就喊说:“晴,我从‘桃花庵’把你蓝五叔找来了!”

梁晴从窝棚里慌忙跑出来。看见蓝五喊着说:“蓝五叔,你果真就在这西安呀!”

蓝五说:“不光在西安,还就在新声剧院。离这儿也就两三站路。”徐秋斋说:“这才真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找来全不费功夫’,早知道你在戏院子里,看一回戏不就找到了?”

蓝五弯腰进了窝棚,只见地上放着一条席,席下边铺了点麦秸,席上边放着一条蓝印花被子,就像鸡子叼的一样,到处露着棉花套子。席头上放着一个三块小木板钉的凳子,脑油已经把它浸成黑红颜色,大约是当枕头用的。这个小窝棚还分着里外间,隔扇是几根木棍钉成,上边钉的全是水泥袋子,水泥袋子虽然是破的,可是每个袋子上印的字却没有一个是颠倒的,看了还给人一种整齐的感觉。

蓝五看了看屋里这些东西,由不得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咱这逃荒人的家。让你们受这罪,真是!……”他说着摇了摇头,眼睛有点潮湿了。

坐下来以后,徐秋斋问起和他同行的那几户人家的情况。蓝五告诉他说:“前年我们在洛阳和长松他们分了手,和春义家、斐旺家来在西安。那时候城墙附近还没有这些窝棚,就在车站露天住着。后来听说黄龙山能开荒地,斐旺家一家子跟着尉氏县几十家难民,到黄龙山开荒去了。春义一心想上陕北,后来他俩口子就跟着两辆洛阳的胶皮轮大车走了。他们打算先到耀县,然后再到陕北去。可是他们走了没有两天,就听说中央军把耀县的大路闸住了,不准难民们到陕北去。可也没见他们回来,也没有问来个信。”

徐秋斋叹了口气说:“唉!真是大灾大难啊!咱这黄泛区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逃荒到哪里的都有。有人逃到新疆、甘肃,也有人逃到青海、宁夏。就这一个西安市,逃来十几万人。七十二行,干什么的都有。你看这大街上、饭店里,要饭的还不都是咱黄泛区的人。你这还算不错,到了戏班子里,总算有个营生。”

蓝五说:“我才来不也是要饭?挨门吹,挨门乞讨。反正有这一杆唢呐,不用张嘴喊爷叫奶奶。后来碰到我一个师兄,他领了个鼓乐班子,我就到他那里。去年夏天才由他介绍到这‘醒狮剧团’。”

徐秋斋说:“我看那么多人看戏,还能分几个钱吧?”

蓝五说:“卖钱是不少。千把个座位,天天都是满满的,就是开销太大。娱乐捐哩,所得税哩,再加上几个名角账要分得高一些。轮到俺这场面乐队上,也就剩仨核桃俩枣了。不过都是咱河南过来的人,都要叫过得去。我又是一人一口。有时候我也到俺师兄那里帮帮忙。这不明天裕华纱厂经理家的三少爷结婚,要订两盘鼓乐,我师兄这一个班也去。到时候我也得去帮忙。”

说到裕华纱厂,徐秋斋就把梁晴想去做工,又找不到铺保的事说了说。蓝五说:“裕华纱厂我也不认识人,回头我打听打听。眼下倒有个事,你们可以干干。剧团里缺个写‘海报’的,有个管帐先生识不了几个字,写个‘海报’差三落四,字又写得难看,掌班的说了多次了,想请个写‘海报’的。大叔你教过多年学,赤杨岗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想这个事你能干。”

徐秋斋问:“不就是往你们那小黑板上写个戏报吗?”蓝五说:“不光往黑板上写,还要用黄纸写上红绿字,一天要写三四十张,还得到大街小巷去贴‘海报’,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徐秋斋说:“写字容易。叫我写嘛,至少字绐他写不错,不管他是汉碑唐帖,写出来还不能太难看。就是这贴‘海报’我有点犯愁,西安城这么大,跑一天就把我跑垮了!”

梁晴说:“大爷,你写,我去贴,我不怕跑路。”

蓝五说:“贴‘海报’也得识字,不能贴颠倒了。”

徐秋斋说:“这闺女心灵,我已经教她认得些字了。这样也好。一个欧笛,一个捏眼,反正将就着混碗饭再说。”

三个人商量了半夜,蓝五又给他们留了点钱,叫他们秤点面买点米。最后约定让他们后天到剧院去找他。因为明天他一大早就要去裕华纱厂经理家办喜事,到天黑才能回来。

送走了蓝五以后,徐秋斋心里挺高兴。他端起了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看了看,油快熬干了。他不想马上睡觉,却找了一张破纸,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写起戏的名字来。他写着:《铡美案》、《蝴蝶杯》、《南阳关》、《对花枪》,一直写了二三十出戏的名字,才把笔合上去睡觉。


裕华纱厂的经理姓秦,他的公馆在南院门附近的梁家牌楼。他的老三儿子结婚这天,半条街都被小卧车、黄包车塞满了。常言说:“穷在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裕华纱厂本是西安头一家大工厂,里边还有一些下野的老寓公、老政客的股份,再加上这秦经理担任着西安商会的会长,所以西安市的军警工商各界,凡是有头脸的人,都来贺喜送礼。

本来说定结婚仪式和喜宴在有名的饭店“曲红楼”举办,秦经理他老太太爱热闹,非让在自己家里举办不行,一来要表现一下陕西本地的菜肴风味,二来要叫两盘响器鼓乐班子来,吹打着吃着,以便为猜拳行令助兴。

蓝五和他师兄的响器班子一大早就来了。后来听说新郎新娘坐的是小卧车不是花轿,响器班子不跟轿,他们只好在院子里等着。一直到中午,一切仪式举行完毕,前后院子里几十桌酒席摆开以后,营执事的才给他们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里,准备开宴后笙吹细打。

这秦家住的是老式前后五进院子。客厅、堂屋、过厅、对厦和耳房都摆满了酒席。前两进院子都是男宾,屏风以后的两进院子都是女宾。后上房堂屋里也摆了三桌酒席,秦经理的母亲秦老太太和一些通家至亲的女眷都在堂屋里。

环佩叮呤,衣服窸窣,随着一股浓郁的香风,一大群穿着艳丽衣服的女人,由秦老太领着由东院新房里向堂屋里走着。蓝五对这些富丽场面没有多大兴趣,只抱着一个茶杯在低头喝着。只听见有个清脆柔媚的声音说:

“秦妈妈,你慢点,这个台阶高。”

蓝五一听这个声音好熟!他急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人群前边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妇背影,搀扶着一个米黄色横罗的老太太走进堂屋,那个少妇穿着一件天蓝色毛凡立丁旗袍,上边套着一件白颜色薄毛线织的短袖“马甲”。两只雪白光滑的胳膊,简直和白毛线衣袖子分不出两样颜色。

女宾们鱼贯地走进堂屋,蓝五不敢再向堂屋里张望了。他听着刚才那个少妇的声音,酷似雪梅。可是他想着十多年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连个影信也没有,她怎么会能来在这里?再说这些人中间,不是阔太太,就是贵小姐,雪梅怎么能来到这些人中间?他又想着自己可能是耳朵听错了,多少年来他曾多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但又不是真正他所要找到的那个声音。

话虽这么说,这个声音却给他带来了希望和痛苦。他把手中茶杯里的茶,悄悄泼在地上,叉悄悄把桌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杯,一个人痛苫地喝着。……

堂屋里女宾们让好座位坐定以后,由两个婆姨分别斟酒。在正中的那一桌上,让了三巡酒后,秦老太太对桌前的女宾们说:“你们能喝多喝点,这是从凤翔送来的头糟。是泥池发的酵,别看有点浑,味道醇。”

坐在一旁的警备司令的老婆胡太太说:“老太太!你今天要多喝几杯,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孙子媳妇,听说还是西北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真是人有人才,文有文才,你们秦家尽娶漂亮媳妇。”

秦老太太喝了一杯酒说:“这是最后一个了,给他们办完事我就心净了。我们这个小三子刁啊!早年我说我给他订—个,他说:‘奶奶,你可别管我的事!我爸爸还不管呢。现在兴自由恋爱,我自己找。’今年一毕业就领回来了!要说这姑娘条个儿、脸盘儿都不错,就是太瘦弱了,本来南方人嘛,生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再说学校里伙食太坏,我说叫他们带个厨师,他们又不带。”

直接税局局长的老婆王太太说:“伯母,你不懂,现在这种瘦条个儿最时髦了。你没有看新娘子穿上旗袍,腰只有一把粗,哪像我们这样,像个水桶似的,腰就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

王太太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哄”的一声笑了。秦老太太解嘲地说:“你们要是水桶,我就成了个酒篓子了!”

王太太说:“所以你今天得多喝一杯!一个酒篓子怎么也能装七八十斤酒。”说罢端起来一杯酒给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说:“你倒在这儿等着我呢!怪不道人家说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快。来,咱俩同喝一杯!”喝干了杯中酒,秦老太太乘着酒兴说:“年轻人如今自由谈恋爱,我们这老一套算是悖时了。”她指着右边坐的那个穿天蓝色旗袍白马甲的少妇说:“我就喜欢孙太太这样体态。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按相书上说,这叫胖不露肉,瘦不露骨,瓜子脸,流水肩,什么衣服穿上都可体。人家腰不粗,可脸上却带着一股福泽味儿。在西安市要数上头一份。”

那个少妇看去有二十八九岁年纪,她红着脸说:“秦妈妈,你又夸我了,我啥也不懂。……”

正说话间,院子里唢呐响起来了。一开始吹的《上轿调》,那欢快热烈的旋律,像小河流水,像深林莺啼,头一段便把人吹得心花怒放,脸泛红潮。

秦老太太说:“我就爱听这个《上轿调》,一辈子听了多少遍也听不烦。来!大家再喝一杯。”说罢大家端起杯来喝酒,那个穿天蓝色的少妇却如醉如痴地在谛听着。她觉得这唢呐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甚至这声音还杂有一股麦子将熟的香味送过来,她被带到了故乡的七地上。

秦老太太看着她连酒也忘记了喝,就说:

“孙太太.你也喜欢这唢呐?”

“我喜欢!我……我从小就喜欢!这喷呐和我们家乡的一样。”

“就是河南来的班子!河南梆子我初上来听不惯,听了几次我就上瘾了。听说他们还要吹戏,大约就是河南梆子。”

年轻的孙太太说:“秦妈妈,他们会吹很多出戏,还有河南坠子、曲子、河北梆子,就是唢呐的本调也很多:《百鸟朝风》、《十面埋伏》、《千秋岁》。”

秦老太太说:“想不到这里倒有个行家,等会儿你点两个曲子。”

“秦妈妈,还是你点。再说我记的这些曲牌,都是我小时候在乡下听的,也不知道他这个班子会不会。”那个少妇说着,鼻子尖上冒了两粒汗珠,脸也兴奋地发红了。

秦老太太说:“等会儿把掌班的叫进来问问就是了。”说话间,头一道“宴菜”已经端上来,照这里风俗,上了头道“宴菜”,新郎新娘要向客人“拜宴”。这“宴菜”是个大海碗,里边炖的鱼翅、鸡丝、海米、洋粉,拜宴时还要跟着鼓乐响器。

堂屋里老太太爱热闹,又是长辈,新郎新娘就先来堂屋门口拜。地下铺着红毡,新郎新娘却没有跪下叩头,只向堂屋里鞠了三个躬。

那个孙太太无心看新郎新娘拜宴,在人群后悄悄踮着脚,一个劲儿往鼓乐班子里看。当她看清楚吹唢呐的那个男人就是蓝五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颜色,几乎要晕倒。

上了两道菜,秦老太太要点戏了。传话出去后,一个执事领着蓝五走进堂屋。蓝五低着头走进来,先给秦老太太作个揖说:“给老太太道喜!”

秦老太太说:“你会吹河南戏吧?”

“学过几出,吹得不好。”

秦老太太对那个穿天蓝色旗袍的少妇说:“你点,拣那热闹的,欢乐的。”

“你会不会吹《小二姐做梦》?”

蓝五这才抬起头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两道像电似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个少妇就是雪梅。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蓝五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感到眼前有两个大黑眼珠子,像星星一样亮,像海一样深,而且这海里的水,好像要倾溢出来。

执事看他发呆的样子,喊着说:“问你会不会吹《小二姐做梦》?”

蓝五忙说:“我会!我会!”

秦老太太阴着脸说:“叫他自己随便拣着吹吧!”

执事把蓝五领出去以后,秦老太太嘟哝着说:“这号江湖艺人,还是去不得排场地方!”她又回头看着雪梅的脸说:“孙太太,你眼上怎么有两点泪呢?”

雪梅忙低下头说:“这鱼香鸡丝太辣了,我刚才吃了一口。”

一道大菜跟着上着,雪梅失魂落魄地胡乱夹着。她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院子里的唢呐声配着鼓乐笙箫汇成一股巨大的音流向她冲击着。她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他见面。可是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见他却想不出来。

在大菜快要上齐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推说头疼到耳房休息一下。一个婆姨扶着她送到耳房。她急忙找了一块纸,写了几个字用一张钞票叠住,又要了一块小红纸包好交给婆姨说:

“你送去给那个吹唢呐的,这是我的赏钱!”

婆姨拿着赏钱出来,走到唢呐桌子前放在蓝五跟前说:“这是孙太太给你封的赏钱!”

蓝五急忙接住装在口袋里,等到办完喜事,已是满街灯火。蓝五推说还要到剧院里去,顾不得撇账就和师兄分了手。转过一个街口,他急忙在一个路灯下边,打开红纸喜封,从钞票里发现一张纸条,他急忙看了看,上边写着:

“延秋门巷3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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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