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人穷情义不穷

一一谚语


打罢春以后,徐秋斋的病渐渐好了起来。整整一个冬天,又是发烧,又是气喘,多亏梁晴在打包厂里,隔些天给他买几斤小米,买一篮红薯,慢慢调养着总算拣了一条老命。徐秋斋是个生活能力比较强的人。只要能爬动,他就要找点活干干。

才开始拣点柴禾,拾点煤渣,给粱晴早晚烧两顿饭,使她从工厂回来能吃个热饭。慢慢地精神好起来,他还想到街上去摆卦摊。他把一件旧翠蓝土布破大褂洗了洗,又把从垃圾箱里拣来的一双破袜子让梁晴给他洗了洗补了补,第二天穿上就到大街去了。

徐秋斋到街上转转,主要是想摸摸人情,看看风俗,看自己学的这一套算卦本领,在这陕西地方对路不对路。原来这走江湖算卦占课的,共分四路八经。四路有南路、北路、平路、汉路,八经是:瞎子经、马虎经、拉骆驼经、黑嘴子经、鹌鹑叼卦经、占课经、平经、光经。徐秋斋学的是“马虎经”,全凭一本《万年历》,按十二属相,天干、地支、五行,给农民合个八字,掐个时辰来哄几个钱用。大城市他没有来过,特别是陕西这地方,到底吃哪一路,他还不摸底细.所以他想先来街上看看,按行话说,这叫“入乡间俗。”

他先来在东大街,转了半天,看街两边都是大商店。后来转到开元寺胡同口,见有两扇玻璃门,上边写着:“大悲居士,揣骨相面。”他隔着玻璃门往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戴着礼帽,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端着个小茶壶在喝茶。

徐秋斋想着:这城市地方干什么都得凭衣裳,走江湖的也得打扮得和袁世凯他老太爷一样,光一顶礼帽得几十块,我也置买不起。

他又转到钟楼前,见钟楼西拐角地方,像是一家算卦的.不过他那个招牌写得奇怪,上边写着:“哲学家关步云,解析疑难、预知祸福。”按他的招牌,徐秋斋知道他也是“马虎经”,可“哲学家”是什么东西,他弄不清。后来他想着既然来了,先进去摸摸行情,就推门进去了。到了里边,却见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穿着西装的胖子坐在桌子旁。他打量了一下徐秋斋问:“你找谁呀,老先生?”徐秋斋说:“我来算算卦。”那个人打了个呵欠说:“你到南院门去算吧,那里有摆地摊的。”

徐秋斋说:“你不是做生意的嘛,我小大也是个顾主啊!”那人说:“老先生,我有事。胡司令的老太太请我去,我现在没功夫。”说着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在门外。

徐秋斋照着门上吐了口唾沫,骂着说:“呸,穿上一身洋人衣服,就狗眼看人!‘画匠不给神磕头’!你那一套也不过是骗人。

要叫你串乡走店,饿死你个杂种。还‘哲学家’哩!”

回到家里,他把情形和梁晴说了说,梁晴说:“大爷,那你就别去算卦了,你不是会看病嘛,你就给人家看个病。他好歹也得管顿饭吃。”徐秋斋说:“傻孩子,这城市地方凭干什么都得有一股虚气。看病当‘坐堂先生’,得靠个中药店,中药铺咱一个也不认识。要是自己挂牌行医,别说赁房子,就是这一套衣服咱也置买不起,谁跑到咱这破窝棚里来看病!唉,这城市地方,一天能卖十担甲(假),十天卖不了一担针(真)。看来都穿得耀眼锃光,其实没有真本事。我能背五百个汤头,可我得要饭!有人就会看个脚气病,牌子挂得像一张床那么大!这城市就是招牌。”

梁晴说:“大爷,我倒给你想了个办法。自由路邮政局门口,我见有给人家代写书信的。你会写字,又能写信,还不如到邮局门口帮人写信,倒也是个营生。”

徐秋斋说:“嗯,这倒是个门路。”他想了想又说:“写信也得有一张桌子啊!不能放在膝盖上写啊!咳,天无绝人之路,我再出去转转,卦摊能摆我还是摆卦摊,东西都现成哩。”

徐秋斋出去找了两天.倒是找了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南门外慈恩寺的大门口。这慈恩寺本是唐朝建的一个寺院,寺里有个大雁塔,已经有一千二百多年,再加上塔里有一座唐朝的大臣、书法家褚遂良写的“圣教序”碑,还有很多砖刻浮雕,来看景致的闲人每天不少。另外,慈恩寺香火也很盛,每天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烧香的人都爱算卦,这是徐秋斋的经验,所以他就把他那半截破被单做的招牌,挂在慈恩寺门口的墙上,搬了两块破城墙砖当作凳子,凑凑合合算是把卦摊摆了出来。

卦摊摆出来以后,果然围过来不少人。看热闹的人看着这个老头鹤发长眉,深眼窝高鼻梁,下巴上留个山羊大胡子,鼻梁上架个大白铜苏腿眼镜,虽然穿得破一点,看着却有几分道行,很快地就有两个老婆过来算卦。

这两个老婆是附近长支县边家村的,来慈恩寺烧香,顺便来算算卦。头一个老婆是问病的,初开始徐秋斋不懂陕西话,又是“哦娃”,又是“言传”,把徐秋斋听得满头大汗。徐秋斋心里想:

“真是口语不对,少吃四两豆腐!”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她是给小孙子问病的。这老婆说了小孙子的时辰八字,徐秋斋就说:

“你这小孙子命硬啊!按他的八字是父母双全,聪明伶俐,又会笑又会说。”那老婆高兴地张个大嘴笑着说:“说得对!我娃可聪明咧!”徐秋斋又说:“可就是你这孙孙三到五岁有灾。他这个病走在内的?还是走在外的?”老婆说:“就是肚胀,”徐秋斋说:

“是啊,你这个小孙子是:肚子胀,啼哭多,饭少吃来又发热。叫他吃饭他洒坡,每天闹到日头落。”

徐秋斋把这个曲儿一念,老婆拍着腿说:“老先生,你算得太透了!”

后来徐秋斋告诉她,第一要给小孩认个姓王的干大,第二,这小孩要少吃零食.说了一会,把个老婆说得一天云彩都散了。

老婆为了感谢,给了他一毛钱.还给他留了两个熟鸡蛋。

算了这一卦,徐秋斋又向另一个胖老婆说:“老斋公,你也算一卦吧?”胖老婆说:“我不算。我想给我的闺女算一卦,我明天领着她来吧。”徐秋斋说:“也成。明天我还在这个地方。”说罢两个老婆高高兴兴地走了。

到了下午,徐秋斋又算了两卦。头一天摆出摊子,总算没自来,弄了三四毛钱,还有两个鸡蛋。老头到南大街吃了一碗葫芦头泡馍,把鸡蛋给梁晴捎回去了。

第二天,他刚把摊子摆开,却见一个掂着个红包袱的年轻媳妇面带愁容,脸有泪痕,在大路边站了一会儿,就拐到他的卦摊前。她低着头说:“老先生。你是算卦的吧!我想算一卦。”徐秋斋说:“你坐下。”徐秋斋打量了她一下,又看了看她的穿戴,像是农村的,徐秋斋就问:“你是问什么的?是问病,是问事,还是问时运?”

那个年轻媳妇脸一红说:“我想问问俺外头人。他叫赵连生。”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信封上写着“赵连生”字样。

徐秋斋说:“我们这算卦不问姓名,只说说生辰年月就行了。”那个媳妇说:“说他的,说我的?”徐秋斋说:“说谁的都行。”那个媳妇把她丈夫的八字说了以后,徐秋斋念了一阵子丑寅卯,就说:

“看他这八字,他有三年灾运。他现在不在家吧?”那个媳妇说:

“走了两年了,才出去没有信,后来到耀县才来了封信。”

徐秋斋就进一步说:“你丈夫是当兵的!”那媳妇吃惊地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徐秋斋又说:“是叫抓壮丁抓走的?”那个媳妇眼中含着泪说:“老大爷,你可真是神了,就是叫抓壮丁抓走的。”

徐秋斋接着就念起他的“玄官条子”来。他说:“一对鲜花落水中,你的丈夫去当兵,白天想他吃不下饭,夜里想他点不住灯,三更半夜做了个梦,梦到他回来到家中,又是喜,又是惊,全家忙得一阵风,正要洗脸去吃饭,保长又带人来抓逃兵!……”徐秋斋念着,那个妇女两行泪已经流到了嘴边。她说:“老大爷,你可算得真投,我做了好几回这个梦了。”

徐秋斋安慰她说:“你也别太操心了。看他这八字,到三年头上,他兴许能跑回家来,不过跑回家,你们千万别叫他在家里住,或亲戚、或朋友,出来躲一段时间,能在外边找个活干干更好。那些保长和国民党当官的龟孙们,都是凭抓逃兵发财哩!”

那个媳妇听着他的批解,从心眼里佩服。她拿出了五毛钱要叫徐秋斋收下,徐秋斋说:“我只能收你一毛钱,多一分钱也不要,何况你们妇道人家,弄个钱不容易。你要是过意不去,你给我传个名算了。”

那个媳妇说:“大爷,我一定给你传个名,算得真投。”说着千恩万谢地走了。

其实徐秋斋这一套还是瞎胡编的,不过徐秋斋这个人熟悉人情世态,又见多识广。再加上他爱说爱打听,到西安时间不长,却对这里的城乡民俗、生活状况有一个粗略了解。他见到这个妇女时,打量着她像农村一般小户人家的媳妇。再加上他知道这里的农民,很少出外,大多在家种地,凡是外出的年轻男人,大多是被抓壮丁的。他又观察那妇女的表情,听她的口气说是:

“才出去没有信,后来到耀县才来了个信。”才走时没有信是刚被抓走。还在司管区受训不能写信;到耀县才带回来信,说明他这职业是到处开拔流动的。耀县又驻了很多国民党的部队,因此他就敢断定她丈夫是抓壮丁被抓走的。

另外,他敢于这样肯定,是那个妇女自己“露了簧”。她拿出信封时,徐秋斋虽然只瞟了一眼.却看到有“耀县三十四师”字样,当然就更敢说肯定话。他抓住了这一点,至于下边做梦,保长抓逃兵,全是按照人情世事编的现成的联儿,对谁都能用。

徐秋斋算了这一卦,把周围几个看的人算是稀罕住了。他们互相说着:“这老头真不简单,真成来人不用问了!”也有人说:

“他肯定认识这个媳妇,故意叫人看的,要不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就在这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国民党王曲军校的学生,他听着徐秋斋在算卦时,又骂保长又骂国民党军官,心里早窝着一肚子火。他本来是军官坯子,想着将来当官军挎上武装带多么荣耀,想不到被这个算卦老头如此小看谩骂。他又听着众人在夸奖徐秋斋,心里更不服气。他拨开众人,扠着腰往卦摊前一站说:“老头,我也算一卦!”

徐秋斋抬头一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灰棉军服,打着绑腿,胸前戴个黄边布徽章,帽子戴的周吴郑王,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一脸傲气,两眼凶光。一看便知道是个专门来找事的,心里说:“又碰上个烧不熟、煮不烂、费油盐的家伙!”

要说徐秋斋碰到这种人也多了,可是“物出乡贵,人出乡贱”,逃荒要饭来到这生地方,不敢多惹事,就满脸陪笑说:“老总,我这只能算个巧要饭,你先生要忙就忙去吧!”那个军校学生说:“我不管你要饭不要饭!算对了我出钱,算不对我砸你的摊子!”

徐秋斋又陪情说:“长官,无君子不养艺人。我是逃黄水出来的,今年快七十了,我这算卦事实上是给人解个心焦!”

“别噜嗦,你给我算!”

徐秋斋看着说好的不行,就只得忍着气说:“那你就报八字吧!”那个军校学生报了八字,徐秋斋说:“你问什么哩!”军校学生说:“你先说说我家里都有什么人?”

徐秋斋:“你爹死了!”

“嗯,你往下说吧!”

“按你这八字,你是弟兄三个!”

那个军校学生把眼一瞪说:“不对,我弟兄两个!”

徐秋斋说:“你别慌嘛!你是生在辰时,又是个南方丙丁火命,这就注定你妈还要改嫁,到时候还要给你领个小兄弟!”

这个军校学生“通”地一下,照着徐秋斋胸前打了一拳,他骂着说:“他妈的,老家伙!……”

徐秋斋也恼了,他喊着说:“你干吗打人?你是来算卦的不是?”

那个军校学生又把他墙上挂的布招牌一扯,抓住徐秋斋的衣襟说:“跟我走!”

看热闹的几个流亡学生不愿意了。他们走过来说:“你凭什么带人!你是哪一部分的?”

“摆卦摊犯法吗?犯哪一条法律?”

军校学生气吼如牛地说:“他骂保长,骂我们军官!骂军官就是骂蒋委员长!我们军官都是蒋校长培养出来的。”他说到“蒋委员长”和“蒋校长”时,两腿一并,“叭”地立一下正,表示他是军官学校的学生,对蒋介石无限崇拜。

那几个流亡学生中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他看着这个王曲军校的学生,是被“领袖至上”这一套法西斯教育浸透了的家伙,就对另几个同学悄悄说:“叫我来治他!”

他对那个军校学牛说:“你是军官,看起来道理比我们懂得多,我问你:蒋委员长怎么训练你哩!就是叫你打难民吗?蒋委员长啥时候不让算卦?蒋委员长命令你来撕人家招牌吗?……”

他故意说一句话带一句“蒋委员长”,那个军校学生就得“叭”地立一下正,他越说越快,那个军校学牛立正就立得越快,最后弄得满头大汗,不得不大喊:“你们这群学生是干什么?”

学生们逗了他一会儿,那个军校学生看着看热闹的人都不向着他,就抽身想走,那个大一点的流亡学生拉住他说;“你把这招牌撕了,你得赔人家!”最后经大家说合,由他赔徐秋斋一块钱,才放他走了。


惹了这场风波以后,徐秋斋不算卦了。

他想着这城市地方,怪不得每个商店里都贴个纸条“莫谈国事”,原来不能随便说话。另外有些规矩他也不懂,说到蒋介石还得站起来立正!自己是个算卦的,整天得说话,不定哪句话说走了嘴,还得挨打吃官司。另外,他也觉得这算卦没有多大意思,自己也不相信.整天磨嘴皮子,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到邮政局门口代人写信。

他又跑了两天,倒是看见了一张桌子,离邮局不远,有个摆青菜摊子的,他有一张白木单桌。他每天起五更来卖菜,八九点钟就收摊子去郊区推菜。邮局正好是八点钟上班,两下借着用,倒是“弯刀对住瓢切菜”,两不耽误。

徐秋斋和那个卖菜的说了说,卖菜的也是河南逃荒来的,就满口答应了。至此.徐秋斋就在邮局门口代写起书信来。徐秋斋代人写信有个长处,他能问得清楚,写得明白。除了一般款式用文言外,正文大多用白话。比如给人家写家信,他就写上:“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下边就用日常白话。所以写后给人家读一遍,人家就很满意,他规定写一封信五分钱,有时人家还多给他几个。

过端午节那天,徐秋斋用一毛钱买了两个灵宝大枣粽子。

自己吃了一个,一个舍不得吃,给梁晴捎回家来。他想着孩子整年整月在打包厂缝包,见天就是红薯熬稀饭。节不是节,年不是年,吃个粽子也总算知道过五月节了。

回到窝棚里,却见一个人在里边坐着。这人有三十四五岁年纪,白净面皮,留个分发头,穿着银灰色线春夹袄,黑绸面裤子,手上戴着个金戒指。身边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几十个粽子,还有炸糖糕、油条一类吃食。

梁晴看见徐秋斋回来,就笑着说:“这就是俺徐大爷!”那个人也忙有礼貌地叫着:“徐大爷。”徐秋斋赶忙把手里提的那只粽子藏在袄袖里,招呼着他坐下问:“是哪里客?”梁晴说:“这是俺厂里的崔会计。现在是崔课长。”那个人说:“我姓崔。”接着他说:“早就说来看看你老人家,没有空。听小晴说你人可好了。”

他又说:“小晴在我们厂干的可好了,大家都喜欢她,聪明,肯干,也不偷不拿,手脚下净。我和刘经理说了,准备叫她当‘里工’。

能当上‘里工’,就有个可靠饭碗了,一个月至少能开三十多块钱。”

他说着,徐秋斋哼着。梁晴还插嘴说:“老崔说还能在黄金庙街附近给咱找一间房子!”徐秋斋说:“这太叫崔课长费心了。”

他又问:“崔课长你贵府是哪里人?”

姓崔的说:“大爷,你就叫我天成吧。我是南阳人。说起来咱算是老乡呢。”

徐秋斋说:“看你这年纪。你也该是成了家了。跟前有几个孩子了?”崔天成支支吾吾地说:“老家两年都没有信了。日本人占了南阳以后,谁知道家里人死活。”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崔天成把篮子里的粽子往外边拿着说:

“过五月节的,别的没什么买,给你们送几个粽子、糖糕吃吃。”徐秋斋上去拦住说:“你千万别放。咱们是初见面,你还是带着。”

崔天成说:“哎呀,老大爷,你怎么这么客气,几个粽子算什么?”

徐秋斋说:“不,我们无功不能受禄!这礼不能收。”崔天成说:“老先生,你看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小晴是我们厂里的工人,我留下给她吃!”

他这么一说,徐秋斋无话可说了,只得让他留下。

崔天成走了以后,徐秋斋问梁晴说:“晴,这个人怎么给你送这么一份重礼?”梁晴说:“他这个人爱花钱,在厂里经常给我们女工买糖吃。他在厂里一个月拿一百多,又没个家,他不花干什么!”

徐秋斋正色说:“不能这么看。俗话说:‘没利不早起。’哪有无缘无故过节跑来送一份重礼的?我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咱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庄稼人,虽说出来逃难,这小便宜可千万占不得!你年纪还小……”他说到这里,摇摇头说不下去厂。

梁晴说:“他这个人就是个大摊泥,要不我明天带去还他。”

徐秋斋说:“还他也不必。那反而越描越丑了,也显得咱们不大方。有机会了,咱还他一份礼,由我出面。重要的是咱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这天夜里,徐秋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后半夜又咳嗽起来。他想着这活真是不好说出口。梁晴虽然跟着自己,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说轻了恐怕她听不懂意思,说重了又担心她不高兴,自己多管闲事。他凭经验观察,看出来那个姓崔的不地道,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可是梁晴到底怎么想哩?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年纪也大了。虽说和天亮有那么点说道,一没有结婚,二没有换契。真有好人家,人家嫁了,谁能管得着?那个人要是把这闺女糟蹋了,又不娶她,可苦了这孩子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说着:“该说我还得说!就是把她得罪了,我也得说!人老了,不就是多一点经验嘛[连这点经验也不传给后人,不管她嫁给谁,只管跟着喝喜酒,那就不算个人了!”

早上起来,梁晴说:“大爷,昨天夜甲我听着你老咳嗽,是病又犯了?”徐秋斋说:“天阴了,咳嗽两声。天晴就好了。”他说着看了看梁晴,她仍然是高高兴兴的。徐秋斋嘴张了几张,想和她摊开来谈一谈,可是看她那高兴劲儿,暂时不忍心和她谈。早上她又忙着去厂里,也就把想好的那些话,暂时压在心底。

梁晴从小在黄河波浪上长大,每天和朝霞说话,和落日谈心,对于家常理道、人情世事是根本不了解的。她对天亮的爱情,是天真的,纯挚的。到了寻母口后,她开始进入一个男女众多的人群中,但这群人都是纯朴的农民,虽然是在流浪的生活中,大家却严格地遵守着农村固有的伦理道德。比她年纪大的人,都像长辈一样关怀她、喜欢她,比她年纪小的人,都很自然地把她当作一个相姐,一个大家庭的成员。她从小跟着梁老汉长大,梁老汉把自己全部的爱,倾注在这个独生女儿身上。在这种环境里,培养出她非常重感情的性格。但是她又是天真的、纯洁的,她把所有人都当作像赤杨岗那群农民一样好,她不了解那个社会的另一面一一黑暗与罪恶。

在初开始进厂时.她对崔天成的印象并不好,她几乎每次看到他时,就把嘴噘起来。她觉得一个大男子汉,到人跟前一股雪花膏味,另外眼珠子转得太活了,农民中很少有这样的眼睛。几个月过后,她渐渐地和他熟了,最初的印象却渐渐地淡薄了,模糊了。

人们的最初印象,有时候是荒谬的,但有时候也是非常准确的。因为每个人都是拿着自己全部生活经历的镜子,映照出初次接触的事物,这就是对事物的新鲜感;新鲜感总是有一定的敏锐性和准确性的,而习惯熟了却像一把沙土,往往会把一盆清水搅混。

崔天成每次见她总叫她“小晴”,发线的时候,总要给她多发一点,收活的时候,总要给她多算一点。天冷的时候,总要摸摸她手,说:“你应该买一副手套。”天热的时候,他拿着扇子在工棚里转,走到她跟前时,总要往她身上扇几扇子。这些小小的爱抚,使梁晴在几十个女工中,产生一点神秘的感觉和满足的心情。

崔天成爱和女工们打闹,有一次打赌,崔天成输了,大家要他买芝麻糖,崔天成不买,大家就故意逗他,把他的帽子在工棚下来回传着撂。后来崔天成发脾气了,他把门口卖芝麻糖的叫来,叫大家随便拿。后来每个人拿了两根,崔天成面不改色地把钱拿出来了。这件事给梁晴印象很深,虽然她只拿了一根糖,但是对崔天成那股不在乎的派头却暗暗佩服。

生活的书本是很厚很厚的,梁晴却只是翻了它的前几页。

她对崔天成的印象渐渐好起来,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心事,又比较灵活、聪明,就连他那颗令人讨厌的金牙,现在看去,配上两片经常笑着的嘴唇,也不难看。

梁晴开始有个感觉,他觉得崔天成应该有个妻子,把他管住,不让他那么随便乱花钱,而且她觉得崔天成这个人是能管住的,是好管的,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要管的人是她自己,因为她一直把崔天成当作长辈。在农村,三十多岁的人当然是叔辈,而她自己才十八岁。

这天到了厂里,崔天成去发活时,瞪着眼去看她的脸,好像在她脸上要寻找什么东西。梁晴没有介意,领了活照样有说有笑地干着。到了下午放工时候,梁晴去交活,崔天成小声地对她说:“小晴,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梁晴只当是把她收作“里工”的事有了希望,就说:“我先到门口转一圈,等会儿再回来。”

崔天成点了点头。

女工们都走了以后,梁晴又回到了棚,崔天成也不看她的脸说:“到后边,我的屋里。”说罢从前边走,梁晴跟着去了。

到了崔天成的屋里,崔天成随即把门关上,屋子里这时更暗了。梁晴说:“这屋子多暗,你也不开灯!”崔天成说:“灯泡坏了。”说着自己坐在床上,让梁晴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

崔天成说:“你家那个姓徐的老头看去怪厉害的!”

梁晴说:“他不厉害,人可好了。虽然我们不一姓一家,待我像亲孙女一样。”

崔天成没吭声。接着他又笑着说:“小晴,你今天太漂亮了。

你看咱们工棚几十个女的,跟你一比,全成猪粪了。”梁晴说:“是嘛,我这个破印花布褂子,肩头都破了,我们来西安逃荒路上.扁担磨的。”

崔天成说:“你要是把头发烫烫,穿上旗袍才漂亮呢!”

梁晴说:“我不喜欢烫头发,也没有钱。”

崔天成说:“我给你钱。”他说着抓住了梁晴的手。

梁睛有些胆怯,她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可是他抓得紧。抽不出来。

崔天成这时又把身子偎到她跟前说:“小晴,我要钱干什么?

我全给你!……”

梁晴说:“不!不!……你有家,你应该寄给家里。”崔天成上前一把将她抱住说:“小晴,我没有家!我就要你!你嫁给我吧!我叫你当太太,给你赁一所房子!……”他说着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晴突然神志清醒了,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她对这几个月来的事情完全明白了!理智产生了勇敢。勇敢又产生了力量。她使劲把崔天成推开,嘴里喊着:“你干什么!”

崔天成又拉住她的胳膊说:“咱们再谈谈,咱们再谈谈,我在厂里有股份,我有钱,你现在太可怜了!”

梁晴把胳膊一甩,把崔天成推倒在床上说:“我不叫你可怜我!我不稀罕你的臭钱!”她说着把门一开,飞也似地跑出了工厂大门。

她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屋子里还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徐秋斋在看着一张旧报纸还没有睡。她推开板门,跑过去跪在徐秋斋面前,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徐秋斋当然估计到了事情的发展,他后悔自己早上没有把话和她讲出来,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拍着自己的头,真想用手在自己老脸上打两掌!

徐秋斋把她扶起来坐在地上,含着汨问:“他……有人欺侮你吗?……”

梁晴哭得更伤心了。徐秋斋说:“你说!你对爷爷说!我没有刀我有笔!我写状子到法院告他。告不上我也要给你出气,他也是一条命!”

梁晴却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哭到半夜,梁晴不哭了。徐秋斋问她说:“晴,是谁欺侮你了?是那个姓崔的不是?我是你爷爷,不要怕丑,他糟蹋你了没有?”

梁晴擦着眼泪说:“没有,我把他推开了。大爷,我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就是要饭,我也不去那个地方了。”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

徐秋斋忍不住说了一声:“好孩子!我有脸见你妈和天亮了。”

梁睛说:“大爷,你放心,我不会变心!姓崔的就是用钱把我埋起来,我也不会嫁给他。我等天亮,一年等不来等两年,两年等不来等十年!”

徐秋斋说:“天亮是个好孩子,是可靠的。你们也会团圆的,将来咱们攒几个盘缠钱,我去找他。就是跑一万里,我也要把他给你找回来。晴,人过一辈子,就要这样!我们人穷情义不穷。

人不同于畜生,就在这一点。什么叫夫妻情?用这报纸上的新名词来说,夫妻情就是互相牺牲!你放上一块瓦,我放上一块砖,你放上一根檩,我放上一根梁!你放上一腔血,我放上一个头!有情有义的房子,就是这样盖起来的。……”

梁晴瞪着大黑眼睛听着这个老人讲的话,老人兴奋得眼中闪山锐利的光芒。他又苦笑了笑说:“我四十三岁那午,你奶奶就离开我死了。怎么死了,民国九年大荒年,饿死了。当时我不在家,回来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给我指指炕底下就断气了。……”徐秋斋擦了擦鼻子上的泪水继续说:

“后来我把炕扒开了,炕下边瓦罐里埋着一斗麦!原来是她怕我回来饿死,把一斗麦给我留着,她自己倒饿死了!这一斗麦,……”徐秋斋说着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过罢年景,”徐秋斋又接着说:“多少人跟我说,徐先生,续个弦吧,你还年轻着哩!我说我的弦就没有断。快三十年了,我没有再娶。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够了。我这颗心已经放到一个地方了。唉!可惜那时候咱乡下没有照相,一张相片也没有留。

不过我心里有一张像,不是照相馆照的,是我自己在心上刻的。

……”接着他又说:“什么叫良心?良心就是一个人的德行,一个人的胆气,一个人的脖筋和脊梁骨,人有良心就活得仗义,活得痛快,什么都不怕,他没有亏心!……”

徐秋斋大声地说着,就在这个破茅屋里,他把中国人民的道德火把,交到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手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