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女大自巧,狗大自咬。

一一民谚


洛阳的窑洞,在抗日战争期间,是相当有名的。

据有人统计,抗战八年中,日本鬼子在洛阳市投下炸弹的总吨数,相当于美国投在日本的两个原子弹.可是洛阳人民的伤亡,却要比广岛少得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多亏了那些窑洞和坚固的防空洞。

在洛阳北邙山一带,居民大多数居住在窑洞里。这种居住条件,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实到了窑洞里边,还是别有洞天。这一带地处我国的黄土高原上.土质粘性大,含沙量小,坚硬异常。当地群众叫“立土”。再加上水位低,一般水井都有五六丈深,这都是挖窑洞的好条件。

老百姓住的窑洞大体上有两种:一种叫“出水窑院”,就是在沟两旁的崖头上,竖切一个面,在面上挖窑洞。这种窑洞,天下雨可以流出去,像长松家和老清婶家在烧窑沟住的窑洞,就是这种式样。不过他们住的这窑洞,无门无窗,再加上多年烟熏火燎,看上去像两个黑窟窿。

另外一种窑洞叫“天地窑院”,这种窑院是在平地上开挖一个大方坑,这种方坑一般要有二三百平方米大,挖十几米深。然后再在方坑的四面壁上挖窑洞,有的一面挖三孔洞,有的挖两孔洞不等。至于人畜的出进上下,是从远处再挖一条窑道通往下边。因为这种窑院雨水流不出去,全凭在院中再挖几个“渗坑”

来盛雨水。

洛阳烧窑沟大约是很早一个陶瓷场的遗址。当时大批烧瓷工人在里做活,因为盖不起房子,就挖窑洞住。后来瓷场被兵燹破坏了,人散窑空,这里就留下了几十眼破窑洞。

老清婶在黄泛区家乡没有见过窑洞。初来时,她天天担惊害怕,总怕这没梁没柱的窑洞会塌下来。白天烧饭做活坐在窑外边,到夜里就麻烦了,她大睁着两只眼不敢睡觉.特别是窑顶上老鼠一跑,沙沙地掉下两粒灰土,她就把被子一撂,大喊大叫地跑了出来。

人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成夜睡不成觉,没有住上几天就生病了。两个闺女虽然不小了,可毕竟还是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长松和杨杏过来看她,老婆婆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她对杨杏说:“玉兰她妈,我的命咋这么苦哩!他爹拉差车出去,到现在也没下落!两个死妮子啥也不会干。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真想拿条绳挂在门口那棵枣树上,吊死还能落个囫囵尸首,比砸死在这窑洞里好受些。”她说着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杨杏说:“婶子,你可不能这样想,老清叔迟早会找着咱们的。再说,爱爱和雁雁都这么大了,这城市地方只要人勤,还是能顾个嘴的。你要是寻个短见,撇下她两个闺女,才没法过哩!

一家子不零散了嘛?老清叔要是回来,看着家没家、人没人,心里啥味?”

老清婶说:“唉!我也是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个窑洞我就受不了,见天夜里不能合眼。”

长松说:“婶子,你不用害怕,这窑洞结实着哩。就咱住这破窑洞,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没有见一眼塌下来的。我问了问此地老乡,人家说,人家都是人老儿辈住,从没听说过塌顶砸坏人。

这里土和咱们那里土不一样,你没看打的土坯,干了和砖头一样。”

经长松这么一批解,老清婶心里略觉宽慰了一些。杨杏听说酸枣仁能治睡不着觉,这是老年人传下来的一个偏方。烧窑沟崖头上很多酸枣棵,现在霜打叶落,一颗颗红酸枣像玛瑙一样挂满了崖头。杨杏就叫小响提个篮子去采。采了两天,采了大半篮子,杨杏和小响剥了剥,砸了砸。把枣仁取出来。她送给爱爱,叫爱爱给她妈熬了几次喝了喝,老清婶果然能睡觉了。

入冬以后,老清婶的病渐渐好起来。这天她在门口坐,长松扛了两捆秫秸秆回来。长松问:“好点了,婶子?”老清婶说:“好多了。”长松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汤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婶说:“我这病只要是能睡着觉就好了。”她又问:“拣这秫秸秆烧锅的?”长松说:“烧锅我看可惜了,想扎个门。天冷了,这窑洞大张着口,有个秫秸秆门,总能挡点风。”老清婶说:“好多哩!……”她说着看看自家窑洞门口上吊的那个破麻袋片,不禁触动心事。她想着要是老清在这里,也能扎个柴门,要是爱爱和雁雁有一个是男孩子,也不至于挂这麻袋片。想到这里。就不禁暗暗擦泪。

杨杏在自家窑门口看得清楚.她小声对长松说:“先给老清婶家扎门吧。她家没个男人,老清婶又有病。另外,两个闺女都那么大了,好歹有个门,就有个遮挡。咱家这么大一家子,晚几天弄来秫秸再说。”

长松说:“说的是。我倒忽略了!”说罢把秫秸背了过去,找了些碎麻,由爱爱和雁雁帮着,不到半天工夫,就给老清婶扎起个门来。


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对洛阳狂轰滥炸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拉警报。每天八九点钟,警报就呜呜地响起来,接着天空上就出现三架一个队形的飞机群。洛阳的防空司令部,虽然也有几十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但很少听说他们打下鬼子飞机来,整个城市的唯一防空办法,就是到城郊跑警报。

烧窑沟离城里只二三里地,沟两边又有很多破窑洞,这些天来,这条荒崖野沟,顿时人多起来。

每天吃罢早饭,大群的商人、学生、公务员和东车站妓院里的妓女,都向这里跑来,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警报解除才纷纷离去。

有一天有个老头来寻水喝,他对老清婶说:“你们在这里住,怎么不摆个茶摊卖茶呢?”老清婶说:“俺是逃荒出来的,缺柴少煤的,再说连个家具也没有。”老头说:“这个容易,我是在车站煤厂里管账的,你们要煤,就去推一车。没有现钱赊账也可以,在这儿能有个茶摊,大家方便,你们也有个营生。”老头说罢又把地址说了说走了。爱爱和雁雁两个姑娘就怂恿着她妈,一定要摆个茶摊卖茶.老清婶说:“这钱咱赚不了。”爱爱说:“怎么赚不了?”老清婶说:“咱家没有人。”爱爱说:“我和俺妹不是人?”老清婶说:“傻闺女,这卖茶得吆喝哩!”雁雁说:“我吆喝:‘喝茶吧,大碗茶’!”雁雁学着卖茶的声音喊着,把老清婶也逗笑了。

老清婶拗她们不过,只得由她们。再说,粥场的稀粥越来越稀,从葫芦湾带来的粮食也吃完了,大小有个进钱的门路总活便些。

爱爱和雁雁去车站那个煤厂赊了一车煤推回来,叫长松给她们盘了个灶,又去拾了些霜桑叶,买了十几个黑瓷碗,茶摊就摆起来了。

茶摊摆起来后,果然生意不错,一天总能卖一两块钱,有时候还多一些。卖了一段茶,两个姑娘胆大起来,她们又要卖绿豆面丸子汤。老清婶说:“那不是说着玩的,卖饭得下本钱,就这样卖个茶算了。”爱爱说:“妈,我们都合计了,不要多少本钱。锅、灶都现成哩,再添些碗筷。绿豆面街上能秤,萝卜菜市上有卖的。就是油,夜几个我们打听了,米家沟有个油坊,卖的菜籽油,就是贵一点.管他贵不贵,咱一天能用多少油?”老清婶说:“和你长松哥商量商量再说。” 

晚上,老清婶到长松的窑洞里来。她把爱爱们想摆绿豆面丸子汤锅的事儿说了说。长松想了想说:“也行。反正在咱家门口,你也好照顾。香油的事儿,我给你们想办法。我这些天给一家山货行挖防空洞,他们那里有成篓的香油,我说说先赊几斤。”

第二天,长松从街上提回来五斤香油,高兴得爱爱和雁雁两人半夜里还没睡着觉。她们商量着怎样放锅、怎样放碗、怎样放案板,连放酱油、醋和辣椒的家伙都想了,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和面炸起丸子来。

丸子汤锅摆出来以后,跑警报的人都来光顾了。他们有的人带着干馒头出来,有的人带着烙饼出来,能喝上一碗丸子汤,中午这顿饭就算很满意地解决了。再加上爱爱和雁雁爱干净,碗筷洗得清清爽爽,丸子汤里再放一些葱花、香菜、辣椒油。虽然是最普通的饭食,在这荒岭野沟里,却散发着一股新鲜的香味。

卖丸子汤要比卖茶赚钱多得多,只半月光景,还清油账煤账,就赚了一袋面粉和五六斤香油。老清婶这时也有精神了,夜里炸丸子,起五更带着两个闺女去一里多地以外的沟里抬水。

虽然累得腰酸腿疼,总算顾住了个嘴。

爱爱和雁雁两个穿的也干净了。门口枣树上挂个小破镜子,姊妹两个每天早上。总要对着镜子把头梳一梳。爱爱喜欢摆弄这些事。她在货郎担上买了一丈多红绒头绳,把她和雁雁的辫子根梢都用新头绳扎起来。连长松家的小响,她只要见她,总要捺住她给她梳梳头,还把剩下的一段红头绳,扎在小响两个小牛角辫子上。

近来长松给商店和机关里挖防空洞。杨杏提个篮子,带着秀兰、玉兰到街上给人家上袜底。小响有时在家,没事就跑到爱爱家的丸子摊前玩。爱爱为人大方,又喜欢小孩,小响每次来,她总要给她盛两个丸子,舀半碗汤喝喝。

有一次被杨杏发现了,杨杏赶快把小响叫了回去。回到窑洞里,杨杏交代说:“响,以后可别去吃人家的丸子汤了。人家是卖钱的,你吃了,人家就不能卖钱了。”小响说:“俺爱爱姑要给我吃!”杨杏说:“她再给你,你就摆摆手说:俺不吃。”小响学着摆手的动作说:“用这个手摆!”杨杏说:“对了。”

第二天,小响不敢去玩了。爱爱却喊着她:“小响,来!给你逮个蚂蚱!”小响跑了过来。爱爱问:“你吃饭了没有?”小响摇摇头。爱爱拿起碗又给她盛了半碗丸子汤。小响摆着手说;“俺不吃。”爱爱奇怪地说:“呀!这小响学会摆手了,准教你的?”小响说:“俺妈。俺妈说丸子是卖钱的,不叫我吃。叫我这样摆手。”

爱爱故意逗她说:“你妈叫你用这个手摆手,你用那一只手接住就不说你了。”小响果然用另一只手接住碗吃起来,逗得两个姑娘格格格地笑起来。

爱爱性格活泼,又爱说爱笑,再加上身材苗条,脸也长得聪明俊秀,在这黄土沟里,就显得有点惹人注目。那些跑警报的人中有些浮浪子弟,设事找事,没话找话,总要搭讪着来说几句话。

有的买一碗丸子汤,要吃上一个钟头。慢条斯理,细嚼烂咽,一会儿要添盐,一会儿要加醋,挤眉弄眼,丑态百出。

雁雁每逢看到这种人,就噘着个嘴瞪着眼,恨不得打他一耳光!爱爱却不理会这些,她只装作没看见,总是大大方方,笑眯眯地做着生意,任他们甩头发,晃脑袋,却不理他们。

洛阳车站直接税局有个稽查员叫杨书兴,他本来是个街痞子。曾在宪兵队里干过一段文书,后来又混到直接税局里当稽查。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烧饼脸,眯缝眼,一嘴稀稀拉拉的黄牙。

他近来跑警报也常来烧窑沟。有一天小雪初晴,城里拉警报,他又来到烧窑沟。那时地上积雪未消。爱爱和雁雁正在生火洗菜,两个人的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杨书兴穿了件黑呢大衣,脑袋紧紧地缩在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他忽然发现眼前两个姑娘脸红得像桃花一样。特别是爱爱,穿着一件浅蓝布衫、紫红裤子,在雪地里站着,就像一枝鲜艳的红梅。

杨书兴暗暗说:“想不到这个破沟崖下倒落着两只俊鸟哩!”

他看着看着,浑身酥软,两条腿也走不动了。他拐到爱爱的摊子前坐下来。要了一碗丸子汤,却不吃。涎着脸没完没了地问着爱爱:“你们是哪里人?”爱爱说:“黄泛区的。”“你家里几口人?”“四口人。”他又轻声轻气地问:“你多大了?”爱爱不好意思地说:

“十七了。”他又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爱爱有些生气.但还是回答丁;“我叫爱爱。”他嬉皮笑脸地说:“嗬!名字不错。”接着他又问雁雁:“你叫什么名字?”雁雁一开始就讨厌他,大衣领子里露着两只小眯缝眼,滴溜溜地来回瞟着,后来又见他像审贼似地问爱爱,心里早恼了。现在他又来问自己,就窝着一肚子火回答说:“我叫狗来问!”

她刚说罢,杨书兴对这个回答还没听清楚,他点着头说:“也不错,也不错。”

爱爱这时忍不住低着头笑起来。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气得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的,他窝着一肚子火,却无法发作。一碗丸子汤早冷了,他还在那里坐着。

爱爱说:“已经冷了,你倒是吃不吃?”杨书兴端起碗“哗”地往雪地里一泼说:“我不吃!”雁雁把碗一夺说:“不吃拉倒!给钱。”

杨书兴把脸一变说:“给钱?你想钱钱可不想你!”接着他把大衣扣子一解,故意露出胸前的圆证章说:“你们买执照了没有?”爱爱说:“什么执照?”“营业执照!饭摊是随随便便摆的?”

爱爱说:“一个执照多少钱?”杨书兴说:“二十块!”爱爱说:“我们买不起执照。不摆了!”杨书兴说:“不摆了?你们摆了多少天了?还有所得税。另外,你们前一段没有买牌照就开业,还要罚款。……”他气势汹汹地说着,老清婶听说要罚款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这时已经围过来几个人。有的说:“算了吧!她们这是逃难出来的,这也不能算个啥生意!”有的说:“叫她买个营业执照算了,所得税就别说了。她们能赚几个钱?”

这时有个头上缠着黑纱头帕的老婆走丫过来。这个老婆大约有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戴着一副豆芽式金耳环,穿着一件黑缎子面子狐狸皮短皮袄,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和黑平绒皮底棉鞋。

她大约认识这个杨书兴。她过来替爱爱说情:“杨稽查,算了吧!凭这个小摊子,你们能轧出多少油水来。你高高手,她们这逃荒在外的人就过去了。”

杨书兴是个“人来疯”,一听见有人喊他“杨稽查”,嗓门却更高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税单,煞有介事地搬起半京不京的官活说着:“不行!今天她非补税不行!谁说也不行。”

这几句话把那个老婆惹恼了。她说:“杨稽查,既然这个税你一定要让补,我替这两个小妮补了。你算吧,一共多少税钱?”

杨书兴昕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愣。他注视着这个老婆说:

“咱俩怎么这样面熟哩?”那个老婆说:“有啥面熟!我这脸上一没有贴金,二没有贴银。你们赵局长还给我留点面子,你这稽查我是求不起啊。”

杨书兴看她说话有来头,忙陪着笑说:“大婶,我这记性赖,你是?……”老婆说:“我是‘春华书场’的。我姓徐。春风是我的闺女。”杨书兴一听,忙喊着说:“哎呀,徐大妈!我真该死,我这眼睛吃到肚子里了。……”说着不住地讨情告饶,露出一身奴颜媚骨来。

原来这个老婆姓徐,叫徐韵秋。早年是开封相国寺里有名的唱河南坠子书的艺人。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嗓子也倒了,就教了一班女孩子自家领着串码头。她有个女儿叫徐春风,是当时洛阳名噪一时的红角,长官部一个副司令长官经常邀她去唱“堂书”,税局的局长,车站的站长,都是她的着迷“捧家”。徐韵秋把牌子撂出来以后,杨书兴就赶快把话收回来,生怕自己的饭碗被这个老婆踢了。

徐韵秋说:“杨稽查,咱们还不熟,我不怪你。这税款怎么办,你还收不收?”杨书兴说:“算了吧!大妈既然说了,我还能叫你拿这个钱!下一季度再说吧!”说罢点着头哈着腰走了。走了十几步还回头喊着说:“徐大妈,赵局长那里多关照点啊!”

杨书兴走后,老清婶对徐韵秋说:“太太,你今天算是救了俺一家子了,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徐韵秋却拉住她的手说:“走,咱老姐妹说说活。”她又指着窑洞说:“这就是你的家吧!”说罢拉着老清婶走进窑洞。

徐韵秋坐下说:“大姐,咱客气话可不要说,我在外边跑了一辈子了,还能不知道出门作难。多聪明的两个闺女,你怎么叫她们在这儿摆个饭摊呢?”

老清婶在乡下,一辈子也没见过穿得这样好的女人和自己这么亲热,就感动地说:“有啥法子哩!过去我们在家都是种地的,谁来过这城市地方?我命苦啊,就这两个闺女,没个男孩子。”徐韵秋说:“大姐,我和你一样,也没个男孩子,现在闺女也一样。只要教她们学点武艺,有个赚钱职业,一辈子吃喝穿戴就不发愁了。我有个闺女,从小就教她学书说书,现在一场书说下来,最少能撇二三十块钱。叫我看哪,你这两个闺女还不如送去学说书。”老清婶看了她一眼,低着头说:“我们不学那说书。”徐韵秋说:“大姐,别听外人传说,说书唱戏名声不好,那也是看人哩。像我那个闺女,她不管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们是卖艺不卖身!”

老清婶说:“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徐韵秋说:“也好。你娘儿们商量商量。实话对你说吧,大姐!我是可惜这俩闺女。要不是那个料,就是送到我门上我也不收。教个徒弟不是容易哩,你这两个闺女我看了两三天了,身材、模样都行,听她们吆喝卖丸子的声音,嗓子还不错。你要真把闺女交给我,你放心,我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们。决不会让她们流荡了。她们只要下劲学,一二年就是你的‘摇钱树’,干我们这一行,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心里也快乐。”徐韵秋说得天花乱坠,说得老清婶也没有主意了。

徐韵秋走后.老清婶把这个事儿和爱爱、雁雁说了说。爱爱脸都羞红了。雁雁却不同意。她说:“我不去。站到台子上叫人家看哩!我看这个老婆不像好人,城里边没好人!”老清婶说:

“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咱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爱爱没有说话。可是她心里想了许多。她听这个老婆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几分得意。自从逃荒出来以后,人比柴禾棍还不值钱,城市的人全没有把她们当个人看待,真要是能找个职业,也出一口气!

过厂两天,徐韵秋又来了一次。这次来带了些包子、烧饼、酱牛肉和香肠一类吃食东西。晚上又约她们去听说书。那天晚上听的是《偷石榴》、《宝玉哭黛玉》、《杨家将》几个段子,老清婶在乡下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说书,一下子听得入迷了。爱爱看着那些唱书的姑娘,穿着旗袍,擦着胭脂,那么神气地站在台上,连拿着檀板的手上都擦着粉,不由得悄悄低了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冻皲的手。

又过了一段,城里不大拉警报了。爱爱家的丸子摊从早上摆出来,一直到天黑也卖不了三两碗。生意做不成,一点积蓄很快吃光了。到腊月间,又下了一场雪,全家整整断了三天炊。老清婶看着实在无法子生活下去,第二天冒着大雪,领着爱爱来找徐韵秋,把爱爱留在‘春华书场’的说书班子里。徐韵秋给了老清婶二十块钱,让她买点米背回家去。临走时爱爱把妈妈送到书场门口。含着泪叮嘱她多来看她。老清婶只是点头,却不敢看闺女的脸。

雪越下越大了,老清婶背着半袋米往家走着。她像是犯了罪似地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到了长松家窑洞口,她本来想拐进去说说话,可是她站了一会儿,又拐回来了。她想着:“任凭别人怎么说吧!反正顾命要紧。”


这些天来,因为日本鬼子的飞机不常来,洛阳城里的商店又都改作白天营业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景象,运动场的旧货摊子和杂耍又都摆了出来。

小建、小强和马蚁头一群孩子们,又来车站下大坡前“推坡”

了。有一次,他们推着一辆黄包车往坡上爬着,小建看着那个拉车的高个子,四方脸,很像赤杨岗的四圈,他就在车子后边对小强说:“小强,这个拉车的像四圈叔!”小强说:“不像。四圈叔怎么会戴个礼帽?”小建说:“人家混阔了嘛,礼帽谁也兴戴。”

到了坡上,那个拉车的掏出来一毛钱说:“给……给……给你一毛钱!”他这一口吃,小建认准了。他喊着:“四圈叔!”四圈一愣,忙问:“你是谁?”小建说:“我是小建。你不认识了?”

四圈这时才认出来是小建、叹息着说:“哎呀,原来是……是你兄弟俩!你……你爹哩?”小建说:“在烧窑沟,俺家,老清奶奶家都在烧窑沟住。”四圈说:“啊!对你……爹说,我……我明天去……去看他们!”

小建说:“你知道烧窑沟这地方吗?”四圈说:“拉洋车的,什……什么地方不知道!”说罢,拉起车子赶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圈果然来了。乍一进窑洞门,长松和杨杏都不敢认他了。他头上戴着一顶灰礼帽,脚下穿着一双牛皮底黑礼服呢圆口布鞋,下身穿着黑丝布裤子,用两条海蓝色新腿带扎着裤角,上身穿一个深灰色的棉袄,不过扣子都没有扣住,掀着怀,还是老习惯。

长松问他:“你啥时候来到洛阳了?”四圈说:“我来了一……

一年多了。”杨杏说:“四圈,看你这一身打扮,像是找到个好差事了?”四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衣服说:“啥……啥好差事,还不是拉……拉车。”他接着说:“我是跟……跟……跟着香亭来的,咱县……县政府迁……迁到洛阳,他就……把……把我带来了。

如今香亭可……可混的阔了,才升难……难民救济所主任!我……我就是给他拉包车的。人家又……又娶了个姨太太,才二十一岁,是咱们县刘……刘大庄的。香亭如今经手的钱多……

多着哩!发财了!发大财了!光……光买……买一身皮袄,……八百块!吃……吃饭,顿顿八……八个盘子!吃的绿豆芽,掐……掐……掐头去尾,就……就……就要中间那一段。”

长松说:“他们都有面子.有连首。当官的向着当官的,跑到洛阳还是官。”四圈摆着手说:“还……还……还是钱买的。有钱能……能买鬼推磨,他这个主……主任,就花厂三千块!不过人家能干,能……能赚回来。”

接着四圈又问长松现在怎么生活。长松叹了口气说:“才来时候,就是到粥场吃舍饭。后来舍饭越来越稀了,养不住人,就给人家挖防空洞,一天赚几斤麦子。”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说:“在家里房子地叫黄水淹了!逃到这里,还是没人管.洛阳这地下几千个防空洞,都是咱黄泛区的难民来挖的,可是这风雪冷冻天气,大部分难民还在街上住着。风打头,雪打脸,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有啥理可说的。”

四圈说:“你别挖……挖防空洞了!干那个活是埋了没死。

我给你想个办法,你……你拉洋车!”长松说:“一辆车子几百块,我能买得起?再说,我这脑子笨,记不住街道。也不识字,看见街牌也不知道是哪儿。”

四圈说:“车子容易。西……西关有车行。可以租辆车,就是得……得……要个保人,我……我给你找。街道嘛!也……

也好记。你……你……你只要先记住四条大街,还有到西上去长官部那条路,这就管……管跑车了。大部分都是大街上的商号,长官部当……当官的才坐车,去僻街小……小巷子的很少;另外,你……你……不识字,坐……坐车的识字,你用他的眼。

再说,你还长……长的有……有嘴嘛!咳,不上半月,你就全熟了。比你耩地,扬……扬……扬场容易得多。”

经四圈三说两说,长松心有点活动了。杨杏也说:“挖防空洞这个活太累了。每天钻在黑洞里挖,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几斤麦子!要不就赁辆车拉几天试试。”小建说:“爹!我给你领路!

我能记住街名。”四圈说:“就是,还有小建。他……他还识字!

一个瞎子带个睁眼的,准……准行。”

四圈和长松商量定以后,第二天就一同到西关车行。赁了一辆双蝶牌黄包车,车子拉出来后,四圈又教他怎样过警察岗楼,怎样靠右边走,怎样刹车,怎样超车。讲了半天,长松记不住。

四圈走了以后,他就叫小建和小强坐到车子上,慢慢拉着在街上演习,整整演习了三天,才开始到车站去拉顾客,当第一个顾客问他:“到南关贴廓巷要多少钱?”他说:“拉到你随便给!”

长松不习惯讨价还价。他总觉得干这种活,不如回家种地。

土地对于他来说,是不要什么语言的,但是给他的报酬和快乐,要比这城市丰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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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下一章
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