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不当和尚不晓得头冷,不逃荒不知道出门难。

一一民谚


海长松、春义和王跑几家难民,自从离开寻母口后,一路上风尘仆仆,晓行夜宿,逢庙住庙,逢庵住庵。路过小禹州,又拾了一季秋庄稼。到了深秋时候,才来到古都洛阳。

这洛阳旧称“九朝都会”。周、汉、魏、晋都曾建过都城,是当时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唐宋时期,仍然是居住着几十万人口的大都市。只是到了元明以后,连遭兵燹,才逐渐衰落下来。洛阳城坐落在一个盆地里,北边北邙山靠着黄河,东边有虎牢关、黑石关等险要关隘,西边有崤山作屏障,南边是个天然门户一一龙门。在过去兵器不发达的时代,因为它环山抱水,四周有险可据,常常是

“兵家必争之地”。淞沪事变时,国民党为了逃避日本,曾一度将他的“国民政府”迁来过几天,把洛阳定名为“行都”。这个破烂不堪的城市。一时华盖云集,车水马龙.可是那些国民党大员来到洛阳后,一看无雨三尺尘土,有雨一街泥泞,吃饭没有个像样的饭店,住旅馆没有个抽水马桶,并不像他们在书本上读的“洛阳无限红楼女”、“春风锦灿洛阳街”那么美妙,因此就大骂“迁都洛阳”是上了当。过了没多天,他们又跑回南京、上海享受“抽水马桶”了。这个“昙花一现”的“行都”,连同扬州迁来的几家妓女馆,一同又迁走了。在洛阳市内有些街巷里,有几家门上还贴着“考试院”、“监察院”、“财政部”等旧纸条,这大概是这个“行都”留下来的唯一阵迹了。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发了一阵‘羊痫疯’!”

抗日战争爆发后,华北、华东相继沦陷。洛阳这个古城就又成了战略要地。国民党把“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放在这里。周围驻着几十万军队。从平、津、宁、沪流亡过来的大批政客、寓公、商人和知识界人士,也都蜂拥而来,住到这里。随着他们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服务的各种行业,“老正兴”、“新雅酒楼”、“冠生园”等菜馆招牌挂起来了,“卫生池”、“大观园”、“华清池”等澡塘建起来了,甚至于连理发馆、美容院、旅馆、赌场和臭虫也都一齐搬到了这个古老的城市。

洛阳像个乡村姑娘一样,一夜之间变成了满头珠翠的贵妇人,同时她也变成了一个“魔窟”。这个地处抗日前线的城市,变成了走私商品的转运站,贪污舞弊的交易所。同时,它也是黄泛区难民云集的“饥饿走廊”。

揭开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洛阳车站和附近的几条街上,成千上万的难民,露宿在车站站台上和附近几条街上。他们都是从鄢陵、扶沟、中牟、尉氏、太康和西华一带逃难过来的,准备搭难民车上西安、宝鸡和黄龙山一带。可是车少人多,加上陕州到阌底镇一段火车路,因为日本在黄河北岸打炮,白天不能通行,洛阳的难民聚集的就更多起来。当时洛阳也不过二十来万人口,聚集在这里的难民却有五六万人。到处都摆的是小车、扁担、风箱和铁锅,到处都是端着碗要饭的人群。


长松等一行过了龙门,又过了洛河大桥,傍晚时分,来到了洛阳南关。他们几个人都没有来过城市。杨杏、凤英和小孩子们更是连电灯也没有见过。他们望着城里的大街上,人们像赶会一样在路两旁挤着走着,带着红绿颜色的霓虹灯忽明忽亮,他们也不知道是啥东西。街上的自行车、黄包车像流水一样跑着,捺着喇叭和铃铛,几部黑颜色的小汽车,嘟嘟地叫着,屁股上冒着烟,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冲过去。

长松看着这个繁华社会,又看自己身上的尘土和孩子们身上穿的破烂衣服,他有点犹豫,他不敢走进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孩子们看得眼花缭乱,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小响指着电灯问杨杏:“他这个灯怎么点着的?”杨杏说:“捺着的。”小响又指着小汽车间:“他那个车怎么自己会跑?”杨杏说:“里边有机关。”接着她又说:“妈也不知道,你别问。”

王跑家的小儿子黑旦,在街上看到一段扔着的甘蔗头,他问王跑:“爹,这叫咱拾不叫?”王跑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学主贵点!”

他们刚走进南门,忽然闪过来两个穿黑衣的警察。警察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长松忙回答:“我们是黄泛区的难民。”王跑忙补着说:“老总,我们是到火车站去。”警察向东边一条马路一指说:“绕东关。难民不准进城。”长松说:“我们不知道怎么走啊!”警察却走开不理他们了。王跑说:“咱只管往里走。大街不是叫人走的?走路总不能要税。”杨杏说:“算了吧,那么多汽车,万一辗住咱怎么办?咱就绕城外走吧,是路通北京,鼻子下边就是路,咱长的有嘴不会问!”

他们一路走着问着,绕到东关,又过了一道大石桥,等到到了车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松看着车站附近到处都躺着难民,有的盖个麻袋片。有的盖个破棉袄。还有的什么也没盖,孩子大人就躺在大街的泥地上。他叹了口气对王跑说:“在这城市地方,人是更不值钱了!”因为赶了一天一夜路,小孩们走着直想栽倒,大家也顾不得肚子饿,就在一家盐栈门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天亮,他们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忙起来看了看,原来是铁路上的护路队警察,和一群难民们在撕捶抡打。几百名难民向新开过来的一列火车跑着冲着。警察们在拉着赶着,不让他们上车。

忽然间,一排铁丝网被推开了,难民们像潮水一样涌向火车。只一会工夫,这列货车的每一节车厢上、车顶上都堆满了人。人们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挤在车篷上,小车、箩筐撂满了一地,喊爹的,叫娘的,吵嚷成一片。

王跑说:“我看咱也扒扒试试,万一扒上去了,不比在这里等着强。”长松说:“等两天再说吧,咱刚到,还不摸情况。”王跑说:

“出来门就得眼疾手快,这洛阳有个啥恋头,叫我说能走就走。”

正说着,这列火车开走了。王跑后悔地直跺脚。他说:“要真破上命扒,也早走了。出来门就怕跟那些慢脾气的人搭上帮!”长松知道他是说自己,也没有吭声。

在车站上又等了两天,把王跑气坏了。在这个地方,不要说吃饭,连吃水也成问题。车站上没有自来水,街上有几眼水井,打水不但要排队,还得掏钱。每个水井上都有当地人在看着,打一桶水二分钱,难民对这一点极不习惯。王跑一辈子吃水没掏过钱,过了两天他实在过不下去,决计第二天要扒火车走。杨杏、凤英和老清婶两个女儿也吵着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妇女们解手都没有个地方。大家商量定主意,就决定明天扒火车。他们连夜把家具行李往靠近站台的地方挪了挪,鹄候了一夜,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时,开进来一列闷罐车。

闷罐车里边装的是粮食和弹药。车刚一停,难民就像一窝蜂似地往车篷上涌。春义和凤英都是年轻人,他们两个先扒上去了,接着他们把申奶奶也拉了上去。裴旺家和蓝五扒上了另一节车。春义在帮着老清婶,她两个闺女雁雁和爱爱先扒上去了,老清婶却死活扒不上去。老清婶在下边哭着喊着,春义没办法,只得叫雁雁和爱爱又跳了下去。

王跑一家因为带的东西多,跑到火车跟前时,各节车顶上都挤满了人,王跑连扒带抓上到车顶,他老婆老气因为拿着一个牛腰一样粗的包袱怎么扒也扒不上去。王跑骂着:“你咋这么杀才哩,你就不会再吃点劲?”老气埋怨着:“这么大个包袱。我有多大气力?只管你跑得快。”说罢把包袱扔在地上,赌气地坐着不动了。

王跑知道老气是个犟脾气,另外站台上放的小独轮车,黑蛋和毛蛋还没有招呼过来,急得王跑又从车顶上跳下来。他说着:

“我算真服了你们了!吃饭一个顶两个,干活两个不顶一个。你先上去!”说罢就把老气往车顶上推。还没推上去,这列火车就开动了!吓得老气又赶快跳下来.多亏王跑接住她,还算投有摔伤。

长松领着杨杏和五个孩子,刚把行李担到火车跟前。车就开动了.他一家也没有上去。

到了夜里,车站上又来了两列火车。一列停在二股道,一列停在三股道。王跑在站台上睡,一觉醒来,看见有人扒火车,就赶快推醒老气,拉起两个孩子,背着行李就往火车跟前跑。老气说:“不招呼长松家和老清婶子一声?”王跑说:“你快走你的吧,一会儿又上不去车了。”王跑把行李、小车搬上了火车,又把老气和两个孩子拉了上去,这才松了口气说:“唉!总算坐上了不掏钱火车!明天就到西安了。”

夜里两点时候,这两列火车几乎是同时开动了。王跑正在打瞌睡,忽然被车上齐哭乱叫的声音惊醒,原来那列火车向西开了。王跑一家子坐的这列火车却向东开去。

因为车少人多,火车一停,难民们便蜂拥而上。他们原想着这都是向西去的火车,所以有的一家人,儿子挤在这列火车上,父亲却扒上了那列火车。还有的母女分别挤上两列火车,更有的是两口子你扒上这列火车,他扒上那列火车。大家看到火车一开动,却是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两个列车上的人都张着手臂,呼天抢地,大喊大叫起来。有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有个老婆因为女儿女婿在另一列火车上.就不顾死活往下边“出溜”,出溜下来后,一条腿被火车轧断了。

王跑本来也想往火车下跳的,他感觉火车好像跑得并不快,比牛车快不了多少。可是一看见火车下边轧坏了人,吓得他也不敢动了,只好叹着气让火车把他往郑州方向拉去。

赤杨岗逃出来的几户难民,除了梁晴和徐秋斋还没有来到,洛阳车站上只剩下海长松和老清婶两家人了。

天明以后,被火车轧掉腿的老婆,因为流血过多死了。杨杏去看了看,吓得她脸都发白了,回到站台上,说什么也不扒火车了。她对长松说:“咱要死一家人死在一块!”长松又听说火车闯潼关那一段时,日本鬼子从河北岸打炮,打死了火车上好多难民,心里就更加犹豫起来。老清婶因为老清叔还没有下落,她也不想带着两个闺女,远走到陕西去。两家人商量了一下,就离开车站,在城北邙山脚下一个叫作烧窑沟的地方,找了两个破窑洞,暂时住了下来。


初到洛阳,长松一家从寻母口带来的粮食,还没有吃完,暂时还能开锅。可是一家子七口人,就是每天熬野菜糊糊,两顿饭也得半升粮食。杨杏每天像数着粮食粒一样来吃,口袋还是渐渐地空起来。长松想着:这样过下去,怎么活得了?总得找个营生。

烧窑沟离城里只有二三里地,离车站更近,他到城里转了几次,因为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不到活干。后来听说难民救济所在车站附近办起了几处粥场,他就领着孩子们去吃舍饭。到了粥场去登记,人家说领一张饭证要挑三挑水,长松是个不怕下力的人,他把全家人领来,登了记,领了七张饭证,每天上午来粥场打二十多挑水。

粥场里的水桶是铁皮做的,不算大,可是水井却有十几丈深。一个大辘轳井绳绕三圈半才能打着水,搅上来一桶水,已经是汗流浃背,一上午搅四十多桶水,累得长松头懵跟黑。每次领回粥来,杨杏心疼他,总把自己那一份让他吃,自己把剩下的粥。

再掺些菜叶子,煮煮和孩子们一块喝喝。

杨杏初到洛阳,不敢单独出门。一来怕失迷了路,二来怕孩子们跑丢了。两个男孩却怎么拴也拴不到窑洞里,小建已经十二三岁,小强也十来岁了。他们装着说去菜市上拾菜叶子,天一明弟兄俩就跑出去了。头些天果然拾回来一点菜叶子,有毛白菜,红萝卜,有时候还有点黄豆芽和碎豆腐块。

杨杏拣着篮子里的菜,问小建说:“小建,这豆腐哪里来的?”

小建说:“这都是菜市上人家不要的!”杨杏说:“我不信,这豆腐人家能不要?”小建说:“你没有去看,安仁里后边,那个菜市大着哩,几百家菜摊子!一到晌午收摊时候,这些碎豆腐人家就不要了。”

杨杏说:“只要是人家不要,咱拾回来不犯法,可千万不敢去偷人家,咱们家是庄稼人,人老几辈都正正经经的人。饿死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小建说:“俺知道!”

过了些天,有一次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到东北运动场去看看吧,人家说那里最好看了。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拉洋片的。”小强说:“我怕走丢了。”小建说:“傻蛋!就在菜市南边,上坡上边就是。走吧,我知道路,我领你去!”说着哥儿俩朝东北运动场走去。

这个东北运动场,坐落在洛阳城里东北角上。当年,这里本来是吴佩孚阅兵的地方,后来改作了运动场,还建了一个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检阅台。抗战爆发后,洛阳忽然繁华起来,市场、南店、娱乐场所不够用,这个运动场就变成了个闹市。因为从京、沪逃过来的人多,这里最醒目的是旧货摊子:一二里长的一道旧城墙上,摆的全是旧衣服、旧皮箱、旧皮鞋,拆开的旧毛线,搭在绳子上,随风飘荡着,厚厚的俄国毛毯摆在地上,招惹着第一战区军官太太们的眼睛。

除了旧货摊子外,这里还有卖膏药的,卖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治花柳病的,还有从北平、天津跑过来的过路艺人,在这里搭起地摊,说起京韵大鼓和相声来。

小建和小强来到东北运动场,看着那些穿旗袍的和那些戴眼镜的人,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话。他们对那些旧货摊子不感兴趣,就一头钻到游艺场子里,看一个卖大力丸的,在用拳头砸砖头,看了一阵砸砖头,又跑过去看一个耍把戏的吃电灯泡。那个耍把戏的把一个电灯泡弄碎了咽在肚子里,接着就大喊大叫拿着小筐子收钱。小建看见收钱,拉着小强从人缝中钻出来跑了。后来他们去看拉洋片,人家也要钱,他们对那些能够坐在凳子上,眼对着小窗洞往里边看的人十分羡慕,但是他们没钱,只得没精打采地走了。

转了大半天,肚子有点饿了,小建就拉着小强去看那些饭摊子.这里的饭摊子和寻母口乡下不同,卖的花样好多,小建和小强从来没有见过:有洒着鸡丝、紫菜的馄饨,有炸得又焦又黄的春卷,还有雪白的小包子、再放在平锅里煎黄的生煎馒头。这些小吃也都是从平、津和上海一带跑过来的人经营的,两个孩子叫不出名字来,口袋里又没有一文钱,只好看着别人大吃大嚼。

来到城市以后,孩子们第一次感到钱的重要。他们在农村时候,只知道割草放羊、采枣子、摘甜瓜,从来不知道钱有多中用。现在来在城市,干什么都得要钱!有了钱什么都能买,他们开始找寻弄钱的门路。

小建和小强去运动场玩了几趟,发现了一个可以挣钱的地方。车站通往运动场路上有一个大坡,每天大批黄包车从车站拉着人上来,要经过这个大坡。这个坡又陡又长,有好多拉车的拉不上去。再加上近年来流亡来的人多,都是随身带着大批箱笼行李,上这个坡就更加困难。后来这里就出现了一种职业叫“推坡”。“推坡”的多是些半大孩子,他们从坡下帮着拉车的把黄包车推到坡上,拉车的付给他们一角钱。有的坐车的也给他们些零钱,多少不等全靠碰运气。

小建和小强发现这个门路以后,头一天他没有敢去推。他们以为推车的和拉车的是一家人。后来发现这些孩子和拉车的并没有关系,他们两个就勇敢地加入了“推坡”的行列。

这哥俩第一次把一辆黄包车推上坡后,拉车的给了他们一角钱。小建接住了这一角钱,小手颤抖起来了。他发狂似地想着,他和弟弟会赚钱了。妈妈有了钱也可以到面摊去秤斤绿豆面条,煮一大锅,大家唿噜唿噜地吃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走过来。他歪戴着帽子,披了一件破军袄,眼上还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大约是破碎了。

上边粘满了胶皮条。

他说:“我看你这个票子是真的是假的?”

小建犹豫了一下,把钞票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那个孩子一把抓了过去说:“滚蛋!”

小建一下恼了,他说:“你为啥拿我的钱?”

那个孩子说:“你上税了没有?”小建说:“上什么税?”那个孩子冷笑着说:“看你那个土行孙样子!告诉你,‘推坡’得上税!”

小建说:“没听说!你也不是官,你还我钱!”他说着就上去拉住那个孩子的衣服。

那个孩子说:“嗬!你是想打架啊?你想头朝东躺,还是头朝西躺呢?”小建红着眼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嘿!这小土杂种还有个劲!来,咱们摔跤。我们城里人摔跤可跟你们乡里人不一样。咱们喊一二三开始,你能把我摔倒,把头捺得挨着地,我喊你十声老爷,还你一毛钱,你摔不倒我,趁早滚蛋!”他又指着小强说:“兵对兵,将对将,这个小土鳖不准上仗。”

“摔就摔!”小建瞪着眼说着,小强在一边吓哭了。他说:“二哥,咱走吧!咱回家吧!”小建嚷着他说:“你别怕!”说罢扑过去就要摔。那个孩子说:“你别慌!”他先把眼镜摘下来,在小建脸前晃着说:“二十块!弄破了你赔不起。”说着,把眼镜放在地上,又把破军袄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束了束腰带,喊着:“一、二、三!开始!”说罢猛扑过去将小建抱住。小建虽然不会摔跤,却会“放跌”。他也不示弱地拦腰将他抱住。两个人扭在一起,像拔桩似地来回拱着、捺着、顶着,用脚使着绊儿,那个孩子忽然趁势将腿一標,将小建绊倒在地上。小建虽然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可是从小在农村参加劳动,却有一圪挞气力。那个孩子只想他倒了,就去捺他的头,猛不防小建就地打了个滚,像小豹子一样往他胯下一窜,扳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扳了个“仰摆叉”。他又趁势上去骑在那个孩子的身上,使劲地捺住他的头,在地下狠碰起来。

那个孩子喊着:“行了!行了!一下就行了。”小建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你掏,在我口袋里。”小建往他上衣口袋去摸,那个孩子喊着:“在裤子口袋。”小建找不着裤子口袋,那个孩子说:“真是乡下佬!连裤子口袋也找不到!”他说着把小建推起来,掏出了钱给小建说:“给!拿回去买膏药贴吧。”小建也不理他,接过钱来,领着小强就走,那个孩子忽然从后边喊着:“戴夜壶帽的,你站住!”小建站住了,那个孩子走到他跟前说:“你们不‘推坡’了?”小建低着头没吭声。

那个孩子伸出了右手,把小拇指头钩着伸在他的脸煎,小建懂得这是和好的意思,也把小拇指头伸出和他的小拇指头钩在一起。那个孩子说:“我叫马蚁头,有事找我!”小建点了点头。

打了这一场架后,小建和小强就在这里“推坡”了。头两天,赚的钱不多,他们没有拿回家。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们把这钱攒住,晚两天换成大票子,拿回家叫咱妈高兴高兴。”小强说;“好。”他们又推了几天,已经攒了五六块钱,那时候大钞票兴“贴水”,四块七八角钱,就可以换成一张五元钞票。两个孩子就到钱摊上换成一张大钞票,拿着回家了。

这些天,杨杏看他两个回来得很晚,饭吃得也少,心里思忖着:“八成是在外边要饭吃了。”又想着:“这年头,要饭也不丢人,只要孩子们能填饱肚子,管他呢!”这些天,玉兰和秀兰两个闺女,看着小建和小强每天向城里跑着,她们也想往城里去找点活干干。杨杏说:“他们是男孩子,你们是女孩子,这城市地大人杂。再说你们那么高了,还能去要饭。”玉兰说:“这城市里可干的活多着哩!就你胆小。要是俺麦奶奶在这儿,早给我们领出去了。就会叫我们到地里挖野菜。现在红薯叶子霜打了,大秋地人家都犁过了,还有什么野菜挖!”

杨杏说:“晚两天再说。叫你爹去看看,看能找点什么活干。”

傍晚时候,小建和小强回到窑洞里来了。一进窑门,两个人就同时喊着:“妈!我们会给你赚钱了!”杨杏说:“会吃!你们要会赚钱,咱家也不受罪了。”小建说:“你不信?”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和两张一元钞票说:“给,妈,你拿去买面吧!”杨杏看到孩子们拿来的钱,又是喜又是惊,忙问:“你们在哪儿弄这些钱?”小强正要说,小建挤挤眼,他说:“我们两个找到事干了。

……”杨杏不信地说:“两个小鳖羔子,你们能找到什么事?”秀兰在一边接着说:“准是偷人家的!”小建说:“你才是偷人家的。”

接着他们把这几天“推坡”的事说了说,杨杏听了半信半疑。

正说话间,长松从粥场回来了。他看见风箱上放的这几张钞票,就问:“这是哪里来的钱?”杨杏说:“小建和小强给人推东洋车挣的。”长松说:“在哪里推东洋车就赚这么多钱?”杨杏把他们在运动场下边“推坡”的事情说了一遍,长松却不信。他说:

“两个蚂蚱大一样孩子,他两个会去‘推坡’?”小建在一旁不服地说:“不信你明天去看看。”长松说:“‘推坡’一天就能赚七块钱!”小建说:“我们推了五六天了。”长松说:“五六天怎么拿回来一张大票子?”小建说:“我们在老刘的钱摊上换的。”长松说:“什么老刘钱摊!我还不知道钱摊在哪儿,你们就知道钱摊?说不定就是在钱摊上偷人家的钱!”

两个孩子满心想让爹妈高兴高兴,却想不到他爹也这样说。

两个人受了委屈,小建噘着个嘴不吭声了,小强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起泪来。

杨杏埋怨着长松说:“你也问清楚再说,万一是他们推东洋车挣来的钱,不委屈他们了吗?这城市地方,用人的地方多,也许真是他们赚来的钱。”

长松说:“万二也不会!叫他们在城市学流荡了,将来怎么回去种地?明天都给我拾柴禾去,敢再往城里跑,我把你们腿打断。”

杨杏看他越说越气,就说:“算了吧!算了吧!累了一天了.也搁不住生这么大的气。都吃饭吧。”说罢给小建和小强先盛了两碗稀面条,还给他们加了两块热红芋。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呼呼地睡了。长松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着:“难道说这两个小东西真的是推车赚的钱?要是真的。

多少也算有点办法了。”他把那几张钞票握在手里,觉得湿漉漉的,好像有孩子们身上的汗珠味。

第二天一早,他披上衣服走了。小建和小强醒来.揉着眼问:“妈,我们今天还去‘推坡’不去了?”

杨杏有点为难:叫他们去吧,恐怕长松发脾气,再说他们两个到底在外边干的什么,自己也弄不清;可是不叫他们去吧,听他们说一天能挣一块多,秤米买面,差不多够一家人吃了!她想了想,把小强拉到窑洞外一棵柿树下说:“小强,你是妈的好孩子,你说实话,这钱到底是在哪里弄的?”

小强说:“就是俺两个给人家推洋车挣的,一回一毛钱。你看我这手!”说罢伸出两只小黑手,杨杏看着他两只小手的手掌上,磨出的两个大水泡已经破了!她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回到窑洞里对小建说:“你们只管去吧!”

两个孩子又高高兴兴地去了。

长松到粥场打了两大锅水,他有点放心不下,就拐到大坡上来。他走到坡下边,就看见小建和小强已经在那里,他急忙蹲在一个岗楼后边,想看看这两个孩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从车站路上来了一辆黄包车。车上边坐了个烫头发的妇女,腿前边放了两个大红皮箱,箱子上还放了两捆书。

黄包车刚来到坡前,小建和小强就飞快地跑过来了。他们挽着袖子向手上吐着唾沫,喊着向拉车的说:“推吧?”拉车的说:

“推!挂点劲啊!”四只小手在后边推住车斗,向大坡上爬起来了。拉车的在前边喊着:“挂劲!挂劲!”小建和小强在后边喊着:“加油!加油!……”

长松看到这个情景,眼睛潮湿了。

在这辆黄包车快爬到坡顶上时,小建和小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就在这时候,两只大手忽然出现在车斗上,小建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爹长松。爷仨个谁也没说话。他们的汗珠和泪珠在尘土飞扬的大坡上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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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