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春暖草自青。

——民 谚

傍晚时候,牛毛细雨下起来了。群众叫“箩面雨”。那雨像丝线一样细,像面粉一样轻,随着轻柔的春风,在天空中飘洒着、扬落着。有时候细起来像一阵薄雾,笼罩在柳林中、河面上、苇棵里。

天快黑下来时候,李麦把天亮叫到大殿里,商量着怎样和艄公们说通抢粮这件事。按李麦的想法,最好不要和他们讲。到时候把船截住,和他们讲明不伤害他们,把粮食分了就算了。天亮说还是给人家打个招呼好。到时候只要他们配合,就好办得多。再说艄公们都是附近的人,大部分都有亲戚朋友在难民中。有的爹娘兄弟也逃荒在这里,只要说通,他们决不会去报告。李麦听他说得有把握,就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分清好坏人,别把事情泄露了出去。

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梁晴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两只眼睛不住地看着天亮,天亮却没有注意。天亮刚走出庙门,粱晴忽然从席子上拿起块破油布说:“妈,外边下雨了,我把这块油布给他送去吧!”李麦说:“你送去吧!”梁晴拿起油布,走出殿门,就飞跑起来。

天亮在前边大步走着,猛不防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急忙站住扭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珠,透过夜里灰色的雨雾,深情地看着他。

“你来于什么?”

“我给你送油布,雨下大了。”

天亮这时又仔细地看了看梁晴,只见她的头发上挂满了细小透明的雨珠,像戴着满头珠翠,乌黑的两绺刘海,被雨水粘贴在雪白的前额上,似湿非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微微鼓起的胸脯,显示出她青春的健美。

“晴!……”天亮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被这个可怜姑娘,感动得眼睛潮湿了。

梁晴把头低下来,头发几乎擦着他的胸膛。她激动得浑身发烧,雨珠子洒落在她的脸上。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阵。天亮抽着她胳膊下夹着的油布说:“雨下紧了,你赶快回去吧,看衣裳都淋透了。”

他抽了两下油布,梁晴使劲夹在胳膊下,他没有抽出来。

“我到葫芦湾去。十多里地呢!”

“我也去。我跟你一遭去。”梁晴调皮地看着他。

“和咱妈说了吗?”

“……”梁睛点点头。

天亮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梁晴在雨地里站着。像一枝带雨的梨花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一把把油布拿过来,随风抖开,先包住梁晴,然后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也裹在那块又大又破的油布里。

梁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好像在嘤嘤地哭,又好像在激动地笑。……

多少天来,梁晴和天亮没有谈心了。一个破大殿里住了十几家,男人们都睡在殿门外卷棚下,女人们挤在殿角里。初开始,梁晴好像不懂事的女孩子,她大声叫着天亮,和他打闹着。但是,到了春天,她变化了,青春几乎把美丽和羞涩同时送到少女的身上。她变得更出众了,同时也变得更温柔了。她从凤英和春义的关系上,体会到了男人和女人的“规矩”,她不敢再大声喊叫“天亮哥”了,渐渐地却学会了用眼睛代替嘴巴。初上来,她觉得很别扭,可是当天亮的眼睛有了反应以后,她觉得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而且说得更深刻,更甜蜜。有时候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她听得出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就故意瞅天亮一眼,天亮只是若无其事地憨厚地笑笑。有时候锅里只剩一碗饭,天亮还准备去盛,她就用眼角指指李麦,因为她吃得慢,还没有回碗,天亮就会意地把碗放下。她开始觉得这种无声的命令很好玩,她甚至觉得语言几乎是多余了。

青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它催发着青年人的躯体,启迪着他们的智慧。同时它也灌输着热烈的感情和坚强的理智。青春是公平的。她把她的乳汁不光滴在放着猪排的盘子里,同时也挤在煮着野菜汤的铁锅里。她可能更偏袒后者,以致使我们这些穷孩子们变得如此纯洁、善良和多情。

他们向葫芦湾河湾子里走着。天慢慢地更黑了。无声的春雨还在悄悄地下着。大地上送来一阵阵清新的芳香。这种芳香气味里有湿润的泥土香味,还有柳梗和青草混合着的香味,有时还飘来一股蒲公英花的清甜香味。这些香味随着雨丝风片,向人脸上扑过来,沁人心肺,简直令人如醉如痴。

天亮和梁晴并肩走着。多少天来,他们两个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殷勤的春雨,好像了解他们的心事,它在油布上沥沥淅淅地响着,代替了这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又走了一会儿,雨住了。天上的云彩也渐渐散开。天亮拿下了雨布。梁晴说:“天亮哥,咱们说说话呗!”

“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都想听。有时候连你出气的声音我都想听。你们在大殿外边地下睡,我就能听出来你睡熟后出气的声音。”

天亮笑着说:“你别弄错了,打呼噜的是王跑,不是我!”梁晴撇着嘴睃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就那么笨?”她又说:“你出气比较均匀,另外就是夜里从码头上回来,一躺倒就睡着了。”天亮叹了口气说:“晴,我太累了!一天来回摆六七次渡,胳膊腿就像累零散了一样。可是就这样,很多人还挤着想干。还不是一天为那几斤麦。”梁晴心疼地说:“天亮哥,我也看出来了。你每天回来,我看着腿都不想抬了。又没吃饱过一顿饭。我真想去替你。”天亮说:“算了吧,码头上乱得像鳖翻潭一样,什么人都有!汉奸队过来过去,你去不方便。”

梁晴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有心保护自己,心中暗暗高兴。她又说:“天亮哥,我看你这些天有点变了!”天亮说:“怎么变了?”

“不大爱笑了。整天老皱着眉头。”

“你也太爱笑了!”

梁晴说:“笑怕什么?是自己脸上带的,又不是借人家的。另外人家说,一天笑几回,能顶上吃个馍。”天亮说:“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梁晴笑着说:“我自己体验的。每天快黑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你回来就不叫了。”天亮也笑了。他说:“那你就整天看!鬼丫头,我看你也变了,变得话多起来了。”

“我还有一火车话呢!”梁晴故意说着。天亮说:“那你最好别都说出来,我只有一条船,载不动你那一火车话!”梁晴听他这么税,高兴得用头发擦住他的胸脯说:“你能!你能!……”

到了葫芦湾,天亮和梁晴观察着地形。这葫芦湾本来是贾鲁河上一个小河湾子,如今黄河水顺着贾鲁河的河道往南流,从这里又向东南湾去。由于河道弯曲,在这里弯了好几个小湾,像个葫芦形,所以人们叫它“葫芦湾”。

这里地僻人稀,水深流急。有些地方河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尽都是柳棵苇林,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边。天亮看着这河湾子,盘算着说:“就在这里。把日本人的粮船,都截在这个湾子里,把粮食一分,再把难民们用船送到河西。我看再好也没有了。”

梁晴问:“他们有几条粮船?”天亮说:“大约是七条。”梁晴又问:“他们在船上押运稂食的有多少兵?”天亮说:“什么兵?还不就是汉奸队那些人。王尾巴是带班的。反正不怕他们。打就打,既然拚上命还怕死?”梁晴说:“那样不好。他们带着枪,一打枪,寻母口住着汉奸队不全开来了?到那时候,不但要伤人,咱们难民也走不利索。”

天亮想了想说:“要说也是。”梁晴接着说:“叫我说呗,不要把七条船都截在这一个河湾子里,把船的距离拉开,最好能让每条船相隔一二里地远,到时候,大伙动手,抢他最后一条船,他前后不能照顾,那就好办了。”

天亮高兴地说:“这倒是个办法。他一条船上也不过一两个人。咱们人多好对付他。说不定让他不响一枪就把他的船截了。”梁晴说:“就是嘛。只要汉奸队的大队人马不知道,大伙的行动再利索点,粮食一到手就马上过河上岸,上了岸马上散开。等汉奸队发觉了,派人来追,大伙儿早走远了……”天亮说:“这个主意好,回去和大伙商量商量。”

回去的路上,天亮有些兴奋。他说:“晴,想不到你这个小心眼里,还有这么些见识。”梁晴说:“这有什么稀罕!俺爹在黄河上行了几十年船,最忌讳的就是孤舟夜行。有时候在一个码头上等两三天,也要搭几条船作伴同行。刀客们专门在夜里截孤船。”天亮说:“我在船上也两三年了,怎么没有听你爹讲过。”梁晴说:“那谁知道。我们家的事,也不一定什么都对你讲。”天亮说:“大概是我到船上以后,个子大,力气壮,你爹不怕刀客了!”梁晴撇了撇嘴。

走到一条小河沟前,梁晴故意说:“我害怕,我不敢过!”天亮说:“这水连脚脖子都淹不住。你怕什么?”梁晴说:“远怕水,近怕鬼。我不知道它多深多浅!”天亮说:“你来时怎么过哩?”梁晴说:“来时我就不记得有这条小河!”说罢咬着下嘴唇调皮地看着天亮说:“你不是力气大吗?”

“你这个丫头啊,真是学坏了!”天亮说罢一把将梁晴抱起,淌过河去。梁晴使劲地搂着他脖子,一面笑着,一面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



这天下午,陆胡理回到龙王庙里,继续和大伙说着去东北当华工的好处。大家都冷冰冰地,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都推脱着说:晚几天再说,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他找到长松,悄悄地对长松说:“兄弟,你可别错了主意。凭你这一身力气,到矿上干活,银子钱像流水一样,养几口人跟玩的一样。要去咱俩一块去。明年把家接去,咱俩家搁邻居。”长松说:“我是没有啥说的,就是家里娘们扯着腿。我也不能把他们撂下就走。”陆胡理说:“你要去,可以先给你发点安家费!不过你可别声张出去。”长松说:“这样不好吧!都是老邻老舍的,厚一家、薄一家,以后传出去,我不叫人家戳脊梁骨吗?”

陆胡理说:“你咋这么实心眼儿?就光咱俩个知道嘛!”长松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儿,谁还不知道谁家瓦罐里有多少米?我不能收你们这安家费。”

陆胡理说:“话咱们别说死,你再和玉兰她妈商量商量,我也是为你想。”长松说:“这事不用商量,我们坚决不要。”

陆胡理碰了个软钉子,就又去找蓝五。他说:“老蓝,你一人一口,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饥。何必在这儿苦煞。到那里吃现成饭,干现成活,有啥不好哩!”

蓝五说:“日本人那个钱我挣不了。我决定上陕西,你也不用替我操心了。”

陆胡理看他们几个都说不转,心想这个事儿肯定有人在里边下了“簧”。他就连忙去找海骡子。

“福昌洋行”的后堂屋里,海骡子、褚元海和镇维持会两个人正在打麻将牌。

四圈在一旁侍候着,一会儿冲茶,一会儿拧毛巾把子,一会儿又弯着腰替海骡子看牌当“参谋”。

褚元海揭了一张牌,呲牙咧嘴地使劲摸着。手上青筋隆起,骨节乱响。他吼了一声看也不看地把一张“白板”扔了出来,随即骂着说:“今天夜里我这手这么不顺!准是你这房子有毛病!”海骡子坐在他的下手,他也揭着牌说:“房子是方的不是圆的,打下来这四圈你换换位!”他说着揭到一张“二条”,正要打出去。四圈在一边忙说:“留住!留住!”他又小声说:“这样做‘一条龙’!”说着帮他把张“二万”打了出去。又轮到褚元海拿牌,他揭了张“一条”,他又骂着:“什么屌牌!”刚一撂出来,四圈说:“行了!放倒吧。”海骡子刚把牌放倒,褚元海恼了,脸憋得像猪肝一样。他把牌“哗”地一扔说:“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屌牌!”海骡子也瞪着眼说:“你说什么屌牌!怎么,输不起了?”褚元海说:“你放屁!你打牌还带着‘肉电报’!”四圈是个结巴嘴,他一急更结巴了,他忙说:“褚……褚……褚团长!我……我……我可没看你的牌!”褚元海“啪”地一声,一个耳光打过去,指着四圈的鼻子骂着:“妈那个x!把你的舌头伸出未,我看你的舌头有二尺长没有?”四圈捂着脸哭了。他哭着说:“我……我……我要看你的牌,叫……叫……叫我眼瞎了!我……要……没看你的牌,谁打我!叫……他手上长……长疔疮!”海骡子也瞪着眼说:“娃褚的!你也别欺人太甚了!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面。我见过你这五马长枪手!呸!”他说着向褚元海脸上唾着。褚元海也向他脸上唾着。两个人骂着唾着,弄得满屋唾沫飞溅。两个维持会的人拉着劝着,也没劝下。正在这时候,陆胡理来了。他一看这局面,拉住海骡子就往外边走,拉到前边屋里。陆胡理说:“你和他吵什么?”海骡子气咻咻地说:“什么费油盐的东西我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个褚王八。他想在我跟前耍厉害,不行!他抱着粗腿,我抱的也不是麻杆!”陆胡理说:“算了!算了!他是一官,咱是一商。磕不着碰着,这些带爪带牙的人,像狗一样,你得罪他干什么?你就全输给他能输几个钱?”海骡子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事办得怎么样,长松他们到底是去不去?”陆胡理说:“这事难办了。李大脚和徐秋斋给他出主意了,连王跑也把表退回来了。”海骡子说:“这个李犬脚是存心跟我作对,我早晚得收拾她!”陆胡理说:“我看这个事儿,只有一个办法,叫褚元海的治安团下手抓吧!不来硬的不行。”海骡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那还得跟这个老鼋下话!”陆胡理说:“嗨呀,南亭,你整天在外边跑哩,怎么连这点三回九转都没有?这个脸变不过来还行?”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又到后客房来了。褚元海这时还在叽哩嘟噜地胡骂着:“打了四圈牌,一次壶也没开。老是我还没有挺哩,他就放倒牌了!我说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二仙传道’!……”

他正说着,海骡子和陆胡理进来了。褚元海故意喊着:“我的人哩!备牲口。”海骡子皮笑肉不笑地张着嘴呲着牙,媚声媚气地说:“褚团长,我说你这四圈打得好!”褚元海说:“好个屁!”海骡子说:“你这一次也算教训教训他,叫他懂点规矩。”

褚元海说:“什么?……”他话还没说完,陆胡理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说着:“褚团长,你们两个说两叉了,你说的是打四圈牌,海经理说的是你打伙计四圈打得好!”他说罢,又扬声大笑着说:“太有意思了!”

褚元海还没弄清楚,他说:“我不懂。”海骡子这时也故意大声笑起来。他笑着说:“老褚!你刚才打我那个伙计叫四圈!”褚元海这时才弄懂,他说:“啊!裤裆放屁,两叉了!”说罢忽然亮开嗓子,像敲破锣似地扬声大笑起来。

屋子里顿时扬起一阵可怕的笑声。各种丑态和丑脸在表演着。海骡子笑着用手绢擦着眼泪,陆胡理用手拍着桌子角抖动着身体,褚元海捧着大肚子仰脸笑着,维持会两人,一个蹲在墙角,抱着头笑着,一个用手捶着腰摇着头像叉了气。

笑罢,海骡子说:“褚团长,再打四圈吧?”褚元海笑着说:“算了,算了。”他收拾着桌子上的钞票。海骡子走过去趁势将桌子上四面放的大小钞票,扑拢在一块,一齐放进褚元海的皮包里。

褚元海说:“这何必哩!”海骡子说:“今天晚上本来该你赢!”那两个镇维持会的人也说:“这是你赢定的钱。”

桌子收拾后,维持会的两个人告辞走了。海骡子才拉住褚元海的袖子蜕:“褚团长,我有件事一定要请您帮忙。”接着他把招华工,老百姓不想去的事情说了一遍。褚元海说:“这有什么关系?我替你抓。渡口闸住,路口把住,等于罩里的鱼,你早取早得,晚取晚得。”

海骡子说:“我想明天夜里就动手!”

褚元海说:“明天夜里就明天夜里。干这个事,我那些弟兄们是手到擒来。跑不了他们。肥的瘦的一锅煮!”

海骡子说:“咱们总得有个说道?”

褚元海说:“就说他们是共产党!”

陆胡理说:“人太多。不如说查‘良民证’。褚元海点着头说:“这也好,这也好。”他说着眯着眼看着陆胡理说:“你就是我刚才打的那个四圈?”海骡子忙说:“不是他,那是个光知道吃饭的浑小子,他姓陆,叫陆胡理。”

褚元海说:“唔,我说看着不像嘛,那个小子比你脸上肉多。”陆胡理堆着笑说:“就是,就是。……”


当海骡子和褚元海在屋子里骂着四圈的时候,四圈并没有走,他在窗子外听着。他听着海骡子说褚元海打他“打得好”,又骂他是“浑小子”,心里憋着一肚子窝囊气。他暗暗骂着海骡子:“给你看了半天牌,挨了一顿鳖爪子打。不给我出气,又去舔人家屁股!给你干活,干个屌!”说罢披上衣服上街了。

四圈挨的这一顿打,确实有点窝囊。他并没有看褚元海的牌,原来这四圈虽然是个浑人,麻将牌他倒是很精通。这里有个原因:四圈也姓海,是赤杨岗一个破落户子弟。他爹叫个海崇礼,外号叫“大虫”。这海大虫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本来有百十亩地都叫他踢腾干净了。后来就开赌场,四圈从两三岁时候,就坐在他爹怀里看打牌。就连他这个名字,也是从打牌上来的。当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海大虫正在打牌。家里人告诉他,他老婆生小孩了,叫他赶快回家。他说再打四圈回去!家里人叫他起个名字,他说就叫“四圈”吧。四圈这个名字,就这样叫了起来。

后来海大虫连赌带抽鸦片,日子越来越不行了。初上来是卖地,地卖完卖房,房子卖得剩了两间小屋,还偷着椽子卖了买烟泡。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卖了,就偷老婆的衣服去卖,今天偷一件单衣,明天偷一件棉袄,老婆整天在街上喊着骂着:“海大虫,你不要脸!你不是人,你是吃草料的畜牲!”尽管老婆这样骂,这大虫一口老瘾仍无法收。后来有一次偷他老婆衣服卖,竟至使他老婆起不了床,出不了屋门。这次老婆实在伤透了心,就决计要改嫁不跟他。海大虫也乐得来个顺水推船,敲了对方几十块钱。在人契上划了押算是把个老婆也卖了。

四圈就是在这个家庭里长大的。小时候戴着银麒麟牌子,穿着绸缎衣服,也当过几年“小少爷”。十岁以后就不行了,卖一次地,吃几天好的,又是牛肉、又是烧饼。可是过一段又不行了。不是跟着他爹半夜去偷人家的老玉米,就是几天不开锅。这四圈从小锻炼得能吃能饿,他一次吃烧饼能吃二十个,吃面条能吃两瓦盆。饿起来,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什么事。开始,他爹和他妈打架,总是他爹把他妈和他一齐打,临后来,他长大了,他就帮着他妈打他爹。他妈嫁人以后,他本来跟去了。他的后爹姓冯是城里一个卖江米甜酒的。城里人秤米买面,嫌他吃得多,只要他端起碗,就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嘴。过了不到一年,四圈实在过不惯。他想着:在农村庄稼熟的时候,就是偷个玉米,扒个红薯也能吃几顿饱饭,在这城里,烧红薯也卖两角钱一斤。后来有一次,他后爹叫他去挑炭,他拿着钱一去不回来了。

四圈离开城里,仍然回到赤杨岗。这时海大虫已经在冬天冻死了。四圈一个人又不会做饭,就每天帮这家打几天坯,帮那家烧几天砖窑。后来就踅到海骡子家打短工,因为他个子大,有一把力气,海骡子就雇他当了长工。遮四圈是个从小受惯气了的人,有个好脾气,不管别人怎么耍笑他,讽刺他,他只是咧嘴笑笑。他在海骡子家里,就是个“受气筒”。海骡子经常骂他是“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的“浑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菜蟒”,意思说他个子大,手脚笨,吃得多,干活又不利索。四圈也不理会这些,只要有碗现成饭能填饱肚子就行,管他叫什么“菜蟒”、“菜龙”的。

在赤杨岗,四圈最敬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麦,一个是海老清。李麦向来没有叫过他“菜蟒”,总是把他当个人看待。有一次,四圈去赶会,在一家卖水煎包子摊子前,他一连要了三十个包子。吃完后,他掏不出钱来给人家,和人家耍赖,卖包子的捣着他的脸、骂他、数落他,四圈低着头只是不吭声。最后,卖包子的要脱他的衣服,他挣着不让脱。就在这时候,李麦走过来了。她刚卖了一只老母鸡。李麦当时就把卖鸡的钱拿出来,替他打发了包子钱,人家才放他走了。四圈本来想着这件事要传遍全村,可是李麦回去对谁也没有说。四圈心里暗暗感激。

还有一次,四圈他妈从城里来看四圈,她给四圈拿来一条旧棉裤。她不想进村,因为在那些年月里,改嫁是丢人的事。她在村外沙岗下等着。叫割草的小孩到村里去叫四圈。一方面把棉裤给他,一方面也想见见四圈和他说说话。四圈却不去,他对割草小孩说:“你对那老婆说,叫她把棉裤给我放在石碑楼前,叫她走吧!”割草小孩又去沙岗上对他妈说了,他妈含着泪把棉裤放在石碑楼前,用块石头压住。正准备要走,正好碰见李麦在放羊。李麦问明了情由,一把把他妈拉在自己家里,先做了顿饭吃了吃,又把四圈喊来,让他娘儿俩见了见面说了说话。四圈他妈千恩万谢地走了以后,李麦数落四圈说:“她是你妈哩!你怎么能不见她?人家跑了几十里地来给送棉裤,你怎么能连面都不见。”四圈低着头说:“他……他……他们光……光骂我!”李麦说:“他们骂你是他们没见识,他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也有娘。你妈走这一步没有啥丢人。她日子过不成了嘛!”四圈说:“婶……婶子!都……都要像你这样……就……就好了!”说罢,擦着眼泪夹着棉裤走了。通过这些事情,四圈的简单头脑里,认为李麦是“第一个大好人”;虽然他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

四圈敬重海老清,是因为海老清为人正直,干庄稼活精通。四圈才从城里跑回来时,什么活也不会干。他爹平常吃鸦片烟,自己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别说教他了。倒是海老清认真教过他几次。教他拿锨的架势,教他锄地的方法,还教会他打砖坯使牲口。海老清常说:“他来世上一个人,都不管他,他就要变成小偷。好歹教会他几样本事,他就能顾个嘴。”

黄河发水以后,四圈在赤杨岗海骡子家的老宅里,看了一段门。后来水淹了村,房子泡塌了,他卫跑到城里,跟着海香亭当了两个月跑差的。国民党流亡县政府迁到了河西,海香亭跟着县政府走时,想把他带着。海骡子不让带。说他在筹办福昌洋行,需要人手,后来就又把他带到这寻母口,在洋行里当一个打杂的伙计。

四圈披着衣服,在街上转游。他走到一家饭铺的炉子前,看了一会儿烙烧饼。四圈这个人一不爱看戏,二不爱听说书,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爱看人家做饭。饭铺的伙计们打烧饼、拉面条、削面、炸油饼.他都有兴趣。一方面他看着那些雪白面块,怎样变成吃食;另一方面不但能看,还能闻到各种各样的香味;闻味道又不要钱。

四圈正在看人家烙烧饼,忽然背后有人喊着:“莱蟒!”四圈扭头一看是王跑。王跑走过来说:“菜蟒!听说你现在混阔了?”四圈说:“混……混什么阔!”王跑说:“抱住粗腿了。在日本洋行当上伙计了。该穿上皮底鞋了。”四圈说:“毬!”他又看打烧饼。

王跑又把他拉到一边说:“莱蟒,问你个事儿,我也想给日本人干点活。老陆说叫我去东三省。可我又嫌远。你说还是去好,不去好?”

四圈看王跑来向他请教,心里有几分得意。他说:“恐怕你……你不去不行吧?”王跑说:“怎么不行?我又没拿他什么。”四圈说:“你……你……没拿人家什么,也……也不行。”

王跑说:“我不去他能把我扛起来转三圈?这招工的事,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我不情愿去……”四圈笑了笑说:“那……那你厉害!”说罢扭头就走。

王跑说:“菜蟒,你说清楚吗,怎么说个半截话!”四圈说:“我……我有事!”说罢又到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看人家炸油条了。

王跑本来是个精灵的人,看他说话吞吞吐吐,有些狐疑。走到河堤上,正好碰上李麦从一片难民棚里出来。王跑把见四圈的情况说了一遍。李麦忙问:“他现在哪里?”王跑说:“我看他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蹲着。”李麦说:“我去找找他。”

李麦来到卖油条摊子前,看见四圈正在替人家拉风箱。李麦说:“那不是四圈吗?”四圈说:“婶子!你好啊!”李麦故意说:“你如今卖油条了?”四周说:“我……我给人家帮忙哩!”说着把风箱交还给人家卖油条的。又走过来说:“婶子!你买……买油条?”李麦说:“我不买油条。想打听一下渡口的船。我们想到洛阳去。在这儿混不下去了。”四圈看了她一眼,又咽了口唾沫说:“要走,赶……赶……快走!”李麦看他话里有话,又故意说:“我还没有和你天亮兄弟商量通哩!这孩子他一心想去东三省当工人,听说那里挺好!”四圈说:“去……去……干啥!要去洛……洛……洛阳,就赶快走吧!”李麦说:“说走也不那么容易。虽然不是家,也七东八西,光收拾就得几天。”四圈说:“有啥收拾哩!再不走,渡……渡……渡口就闸住了!”李麦忙问:“四圈,出啥事了吗?”

“没……没……没啥事!”四圈说着就想走。李麦上前一步说:“四圈,你可不能把婶子当外人哪!出了什么事,你对我说说怕什么?我还能给你说出去。”

四圈又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才说:“婶子!你……你千万……千万可……可不能说出去!”

“你放心!”李麦痛快地说着。

四圈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要……要抓人了!”

“抓什么人?”

“抓……抓苦力。他们说:招……招……招不来就抓!”

“什么时候?”

“今……明个黑。”四圈说罢又说:“婶子,你……和俺天亮兄弟说……说,叫他跑……跑……了算了!别人咱……咱不管他们。”

李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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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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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