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红彤彤,
为穷为苦当矿工。
三年干得两毛钱,
腰杆累成一张弓。
——民歌
一
九尽春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杨花落地了,杏花开放了,柳枝在温暖的春风里飘舞着。黄河水淹没过的荒村野滩上,土地开始变得松软起来,长出来的不是庄稼,而是一棵棵像箭似的芦苇嫩尖芽子。这里成了芦苇的世界。它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荒野水滩。偶尔有几株红蓼和青蒿,长在破落的荒村断垣残壁下,把这些荒村点缀得更加荒芜、凄凉。
去年秋天,有些村子没有逃荒出来的农民,他们恋着家乡,恋着土地。黄河水落下去的时候,荒野里露出一片片乌黑的土地,他们就拚命开垦着这些荒濉,把像生命一样宝贵的麦种,撤播在龟裂的土地上。麦苗出来了,麦苗盘根了。然而就在今年的三月,黄河“桃花汛”下来了,一场黄色泥汤冲下来,麦子被淹没在地里。农民们播种着麦子,播种着希望,收获着叹息,收获着眼泪。
没有气象预报,也没有汛情预报。农民们不认识黄河,不知道她的脾气和性格。他们辛辛苦苦地向土地里种着庄稼,又茫然地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冲来的黄水。他们只悲叹着:“龙王爷又在这里跑马了!”
“桃花汛”过后,逃荒的人更多了。麦子被淹了,人们断绝了最后一线希望。寻母口天天涌进大批的逃荒人群,河堤上全住满了衣着破烂的难民。饥饿像旋风似地袭击着这个渡口。树皮被剥光了,雪白光滑的树干站立在路旁,像没有穿裤子一样,害羞地瑟缩着。树叶被捋光了,树枝像过错了季节一样,从春天又回到了冬天。
最惨的是那些掉在黄河淤泥里的人。
解冻以后,黄河滩里一块块酱红色的淤泥开始发软丁。这些淤泥滩上硬下软,有的三四米深,脚踩上去好像踩在橡胶上一样,可是只要一脚陷进去,就别想拔出来。越挣扎越往里陷,越陷越深。有的人陷进去全身没顶,有的人陷进去只露个头活活被憋死。
寻母口南边的乱流河滩里,这些天来已经摆着一片人头。这些人有的是逃荒过路的,有的是去挖芦根的,他们被陷在泥滩里,发出凄惨的呼叫。可是谁也无法到跟前去救。他们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交代着自己死前要嘱托的话。……
成群的老鸦在天空盘旋着,时而飞下啄食着这些尸体的眼珠和耳朵。偶而有几条饿得发疯的野狗,也向泥滩里跑去,想和那些老鸦争夺“食物”。可是这些野狗没有翅膀,它们也被陷在淤泥里。狗的尸体对着人的尸体,构成了一幅幅惨绝人衰的图画。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文明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时候天上已经飞着双引擎的飞机,地上跑着舒适的小轿车,电视机已经在前一年进人了人们的家庭。而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却把这里变成了原始社会。这些凄惨的景象,对人类文明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这是整个人类的耻辱!
二
在寻母口一所砖房院子里,大门口挂了个招牌,上边写着“福昌洋行”四个字。这就是“东亚株式会社”设在寻母口的分支机构。海骡子是这个洋行的经理。
吃罢早饭,王尾巴到柜房对海骡子说:“老陆来了,在门外。”海骡子说:“啊,请他进来。”不一会儿,王尾巴领着个三十多岁的人进来了。他瘦刮骨脸,八字眉,长鼻子,嘴巴向外凸出着,脸上还有几颗浅麻子。这个人乍一看去很温厚善良,两只眼睛却亮得森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不时露出一股凶残的光芒。不过他好像自知这种凶像不宜外露,经常把眼皮麻搭着,一般人看不出来。
这个人就是陆胡理。是赤杨岗一个外来户。他爹原是老二区局子里的一个局丁,后采被海骡子他爹雇到他家作看庄稼的庄户头,民国九年大旱灾,乘机买了十几亩地,就在赤杨岗落了户。后来因为铸造假铜元,被逮捕下到监狱里,一直住了十几年,后来病死在监狱里。
陆胡理自小精明能干,读了几年私塾,又学会了织袜子的手艺。每大挑个织袜子机器,串乡走村。他爹被下到狱中后,他跑着送饭送衣裳,递呈子写状子,渐渐和衙门里的人混得挺熟。他虽然没有把他爹保释出来,却通过衙门里的熟人,弄了个在镇上收屠宰牛羊税的差事。
陆胡理不像他爹一说话两瞪眼,三句话不投机就想打架。他为人勤快,说话和气,又爱给人跑个小腿,所以在赤杨岗比他爹混得还响。前年他通过请客送东西,把土地勘丈员弄在手里,赤杨岗几家地主就对他另眼看待起来。农民们也和他来往,因为他这人说话和气,又没架子,小大人都看得见,腿快嘴勤,说不定遇到什么事还得央助他。
发水以后,陆胡理跑到县里。丧而上是逃荒,实际上他另有主意。大水冲到县城那一夜,商店里的人都跑到城墙上去了。他连夜撬开了七家商店的大门。
头一家是个金银首饰楼。陆胡理撬开大门进去以后,只见银匠用的砧子、锤子摆在柜台上,玻璃首饰盒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挂。他翻箱倒柜,掀床摸墙,半盒火柴划空了,也没有找到什么首饰。最后只得把一杆白铜水烟袋曳在腰里跑了出来。
第二家是个京货店,陆胡理将门拨开进去以后,只见大件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只剩下些拆开的秣子、毛巾、颜料和两包绣花的丝线还摆在货架上边。陆胡理拿着颜料筒摇了一遍,挑了十几桶值钱的颜料,用包袱包起来,连同两包袱丝线绑在身上,溜出来送到自己住处。
他一连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大碗凉水,听着鸡子还没有叫,就又下夜走了。他一连又撬开几家商店的门,也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最后他翻墙跳到一家叫作“吕家漆店”的大院子里。这“吕家漆店”本是县里有名的一家大行,专门从山里采购生漆往上海一带运销。陆胡理想着:砍倒大树有柴烧,纵然没有别的东西,扛走两桶漆也值几十元。陆胡理翻墙进去以后,直奔柜房屋,谁知道还没有走上两步,从堂屋下边柱子旁,忽地窜出一条大黄狗来。这条狗一色黄毛,三尺多长的身子,嘴叉子张开有半尺来长,看去就像一个牛犊子,看到陆胡理就拚命扑过来。陆胡理猛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家漆店还养着一条大黄狗。他想从地下摸块砖头砸它,这时院子里已经是半尺深的黄水,连个图坷垃也找不到。他一边倒退着,一边脱了小褂向狗抡打着,谁想那条狗凶猛异常并不害怕,仍然扑上扑下向他咬着,把个小褂也撕破了。
陆胡理想:真倒霉,遇上这个龟孙东西。偷鸡不成蚀把米,把个小褂也撕破了。陆胡理想走,那条狗截住他拼命咬着也走不了。陆胡理用两只手攉着地下的水,向那条狗脸上攉,那条狗野性发作,冲着飞溅的水花,向他更凶猛地跳着咬着。
正在这时候,陆胡理却猛地想出一个办法来。这是他爹从前教他的。他爹从前当局丁、当庄户头,经常下夜捕人,又偷鸡摸狗。对付狗他有一套经验。陆胡理站起来将身子贴着墙,解掉裤腰带,将裤子往下一褪,爬在地上,屁股朝着狗,猛地跳着往后退着,直向那条狗逼来。那条狗正在狂吠,忽然看到长着一个大白头两条长腿的东西向它跳来。它不知道这是什么野兽,吓得唧咛一声,夹着尾巴向后院子里跑了。
陆胡理穿上衣服,系好腰带,却不敢久恋,他害怕这条狗再跑回来,只得又纵身上墙,跑到街上。
到了一家绸缎庄的门口,陆胡理贼心不死,他又走不动了。这家绸缎庄大门没有上锁,是从里边倒插着门。他从下边踹了几下,门便踹开了。他到里边看了看。货架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却发现一个木楼梯,就悄悄地摸着梯子爬上楼去。
陆胡理爬到楼上后,发现楼上放的都是还没有解捆的布匹和绸缎大包。他抱了一捆试了试,分量太重他扛不动。他又往前边摸,发现两个白布包袱,里边都是剪开的零匹绸缎。他想着:就把这些零的背走吧!他刚往前跨了一步,脚下边踩住个软烘烘的东西。就在这时候,他的一条腿被抱住了。
原来这家绸缎庄的人并没走完,还剩下个老伙计在楼上睡着看门。那老头抱住他的腿就喊:“有贼了!有贼了!”陆胡理一听有人,拔腿就想跑,那老头拦腰从后边将他抱住,死活不放。陆胡理甩了几下子,没有把老头甩开,老头还在拚命地喊叫,这时他就一低头,把那个老头的手背上咬下一块肉来。老头“唉哟”了一声,一松手,他就抓了个包袱,顺着楼梯滑下来跑了。
当天夜里天不亮,陆胡理就把这些抢来的东西,塞在风箱里和一个破麻袋里,装扮成逃荒的样子,挑着两个筐、一口锅上开封城去了。他准备把这些东西拿到开封相国寺变卖了,就在开封找个营生。可是还没走到开封,刚到朱仙镇南门外,却被汉奸队发现盘查住了,东西全部被抢走还不算,又挨了一顿柳木棍。开封没有去成,他就又折回来,来到寻母口鬼混。不过他这些经过,对谁也没有说过。他这个人有个本领,就是“守口如瓶”。多少年前的事,他能沤烂在肚子里,也决不说出去,包括他的老婆孩子在内。
海骡子的日本洋行开办起来以后,就先替西田张罗着招募华工。他在渡口上又搭了一座大货栈,每天收购粮食、烟叶、棉花。人手不够,海骡子就想起了陆胡理。他派人四处打听他,后来王尾巴在饭铺里遇上陆胡理,就把他领了来。
陆胡理来到后客房、看见海骡子穿着一身藏青毛呢大夹袄,戴了个黑兔皮帽子,大鼻子上架着一副宽边茶色眼镜,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烟,手里还拿着一根花杆自来水笔。看去俨然像个阔少爷,就满脸堆笑地说:“南亭,你如今混得可真像个样子了,要是在路上我遇到你[口+拜],可真不敢认你了。”海骡子满意地笑了笑说:“老陆啊,俗话说‘官大不压乡邻’,我干的事儿再大,还敢忘了咱们乡亲。”说着递给他一支雪茄,陆胡理故意接在手里问:“这是啥东西?”海骡子说:“烟哪!”陆胡理忙说:“咦!这东西我可不敢抽,说不定得多少钱一根呢!”说罢,又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
坐下后,海骡子问他:“发水以后,一直也没见你,你忙什么了?”陆胡理苦笑着说:“我能做什么!做生意没本钱,下力气没力气,还不是要饭。”海骡子说:“我不信。你是个有名的钱串儿,还能两手闲着?”
陆胡理亲热地叫着说:“南亭!我真是没有啥营生。”海骡子说:“要是真没什么事干,我想给你找个事儿。我有个日本朋友叫西田,是日本国一个大资本家。在东三省开的有矿山,有工厂,他们公司想在咱这里招几千名华工,就在难民里招。可是告示贴出去几天了,也没人来报名。咱们这儿老百姓都没出过远门,胆小怕离家,我想托你经办这个事,将来工人招齐,由你监送到辽宁。反正钱不会亏你,只要把人进到,一个苦力手续费是十元钱。”陆胡理听了这话以后,心里盘算着:“怪不得海骡子这么阔气,原来他和东洋人拉上了关系。人不发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送一个苦力十块钱,送一百个就是一千块。这些论数字的买卖,是最肥的肥肉。”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南亭,你知道我这个人拙嘴笨舌,也没见过大场面。你要叫我给你跑个腿,买个东西,我能给你办。押送招募苦力,恐怕干不了。再说和东洋人打交道,咱不是那个料。不像你念过学堂,家里也有名望。”
海骡子说:“这很简单。咱和日本人订的有台同。”他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合同叫陆胡理看:“老陆啊!你就不要推辞了,话咱们说明白,这手续费十块钱里边,咱俩个是二一添作五,你就放心干吧。你要现在用钱,就到我们柜上去支。我看你就从咱村来的难民中间去招。人都爱随大流,有几个村的人开个头,其他的就跟着去了。到咱村的难民中去说合,还非你不可,像尾巴、四圈他们都不行。”
陆胡理想了想说:“南亭,这样吧!既然要把这个事办妥,你先别让我以招工的头脸出现,我也到龙王庙。……”
还没等陆胡理说完,海骡子就说:“这样好,这样好!你当个‘人诱子’!”他又拍着陆胡理肩膀说:“老陆,还是你能办事。比尾巴他们强得多。’
陆胡理说:“要不是给你办事,我说什么也不这样办。你知道,常言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三
第二天,李麦和杨杏等几个妇女提着篮子,正准备去地里挖荠荠菜,长松、蓝五和春义几个人,垂头丧气地从渡口上回来了。
李麦忙问:“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松说:“活干不成了。渡口脚行接到治安团的通知,不是本街户口的人,一律不准在脚行里干活。听说要发什么‘良民证’!”杨杏说:“你们不会也去领个‘良民证’?”春义说:“人家‘良民证’是只发给寻母口有户口的,外来逃荒的不发。”李麦说’:“这些龟孙东西,又想点子设法治人哩!渡口不让过,活又不让干,不是把人往死处逼嘛!”王跑说:“婶子,你不用发愁,你家天亮已经把‘良民证’领到手了。是船行给他办的。他们离不开他,今天早上去就发给他了。我看见了,烟盒大一片纸,还得贴像片。您天亮还得去照个像哩!”
徐秋斋叹了口气说:“咳!什么‘良民证’!还不是巧立名目,敲诈老百姓的钱!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人饿死的饿死,淹死的淹死,就这样还要把骨头搓成扣!这个汉奸队呀!……”
徐秋斋刚说到这里,陆胡理忽然背着个破麻袋从庙门走进来。他一看见大伙就哭丧着脸说:“嗨!村里人都在这儿,叫我找得好苦!”他又环视着众人说:“徐大爷,麦婶子,长松,你们都在。我可真操你们的心哩!”
李麦忙问:“老陆,你从哪儿来?”陆胡理说:“我从县里来,县里也混不成了。丈庙里饿死的人,抬都抬不及。”李麦又问:“你金生他妈哩?”陆胡理说:“发水后就跑到老汝洲她娘家去了,金生也去了。几个月连个信也没有。后来他们有信劝我也去,我烦住亲戚家!串房檐这味道我尝过,自己在外边能要饭也不去看人家那个脸!”
王跑说:“一点也不错。老陆,你准备咋办?你是有办法的人!”陆胡理说:“咳!我有啥办法,反正咱们大伙凑到一块总好点儿。”
李麦说:“老陆,我们如今也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生意做不成,也找不到活干。大伙正发愁哩!你消息灵通,能帮大伙想想办法。,暂时就在咱这破庙里住下吧!”陆胡理说:“婶子,我就是来投奔咱村里人的。不管逃荒也好,要饭也好,咱们一路走,互相有个帮扶。”
陆胡理就这样在龙王庙里住了下来。他和王跑住在一个草窝里,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说着话,一直说到深夜。他还给了王跑两个烧饼。王跑在被窝里悄悄地嚼了嚼,咽在肚里。
第二天大清早,海骡子带着王尾巴忽然来到龙王庙里。王尾巴打着招呼说:“长松哥!老蓝!南亭看你们来了!”大伙一见海骡子来了,都慌着跑过来,连徐秋斋也披着衣服,拄着棍子走过来说:“骡子,听说你来到寻母口了,就是见不着。”
海骡子脸上堆着笑说:“大叔,我近来忙啊,你们怎么不去找我?”说话间,王跑推过一辆独轮小车说:“南亭!南亭!你坐下,坐到这上边。咱这儿连个凳子也没有!”说罢又吹了吹车子上的灰土,让海骡子坐下。
海骡子说:“别客气!别客气!都是自己的爷儿们。”他坐下以后又说:“这么大的灾,真是天蹋砸大家!我也是整天惦记着咱们村里的人哪!看起来大家的日子怪困难吧?”
长松苦笑着说:“已经揭不开锅了。见天都是挖点野菜煮煮吃,你没看,眼睛都吃红了。”
海骡子叹了口气说:“可真是叫大家受委屈了。我今天来,就是给咱村爷们想个办法。我认识个日本朋友,他在东三省开办了个铁矿。现在要招一批人去开矿。到那里嘛,吃的是大米洋面,住的是洋楼热炕,每年发两套衣服,一双大皮鞋,月月开支钱,还能顾个家。可就是人家招收这些人,得要可靠的老实百姓。还得有个殷实铺保!我想这机会不多,来给大伙捎这个信。至于具保嘛,凡是咱们赤杨岗的人,我一律打保。你们看都是谁去,就报个名。我这里带来了表,你们填一填。”
海骡子这么一说,大伙先是一阵沉默。长松思索了一阵同:“他叫带家眷不叫?”
海骡子说:“家眷眼下不能带。将来在那里安住身了,当然能带,再说到东三省日子比咱这儿好混多了。反正你只要到那里,一干活就是钱。如今邮路也通了,你就往家寄呗!”
陆胡理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南亭,这你也是给咱村里人办好事,我们就太感谢你了。就是他那个活重不重?”海骡子说:“不重。论钟头上班,比咱庄稼活轻多了。”陆胡理又问:“他让回来不让?”海骡子说:“怎么不让回来!干他一两年,一个人赚上几百块钱,您想到哪儿就去哪儿!”
王跑又问:“他们要木匠不要?”
海骡子说:“人家是大矿山。什么匠人都要,有技术的还能多拿钱。像春义这些年轻人去,还可以学开汽车。学会开汽车,赚钱才多哩!”
陆胡理说:“怪不得人家要铺保。原来还学开汽车!”海骡子说:“就是嘛!人家日本朋友托我就是信得过我。”陆胡理说:“那可真的,不是人家还不让去呢!你要把人家汽车开跑怎么办?”
海骡子说:“大伙核计核计看怎么样?要去一两天就走,这是第一批。”
陆胡理说:“叫我说要去咱都去。到那里能结成个帮,省得受欺侮。”他说着眼瞟着王跑和长松,长松耷拉着头,不敢吭声。
陆胡理看大家没人应声,就对海骡子说:“南亭,你把那表给我一张,我去!反正总比在这儿要饭强。”
海骡子给了他一张表,王跑就赶忙说:“老陆,给我填一张,我也去!”裴旺也接着说:“给我也填一张吧!”长松站起来说:“我也去!给咱填一张。”
转眼工夫,海骡子已经发了七八张表。就在这时候,李麦从龙王庙的破大殿里走了出来。她和杨杏、凤英、梁晴都坐在大殿里的席子上听着,本来不想见海骡子,这时,看到已经叫大家填表了,只得走了出来。
李麦向海骡子打着招呼说:“你来了,海保长?”
海骡子看到是李麦,两家本来不说话,卫听她喊他“保长”,心里更是老大不高兴。他就故意拿着架子说:“啊!天亮他娘!我来看看爷儿们,给大伙想个办法。我在日本国有个好朋友,开了大工厂、大矿山,我想给乡亲们推荐推荐,到他那里去当工人。”
李麦说:“可真叫保长操心了!如今大伙……”
李麦话还没有说完。王尾巴就喊着说:“如今南亭不当保长了,他现在是日本人办的福昌洋行经理!这是什么地方?保长、保长的叫!”
李麦故意说:“尾巴,你说这是啥地方?骡子当了几年保长了,你说叫我喊他个啥?”
王尾巴说:“这是日本人的地方!你那么叫,就不觉得背时吗?”
李麦听他这么说,就生起气来。她说:“尾巴,谁告诉你这是日本人的地方?”她顺手抓起地下一把土说:“这是中国的土?还是同本国的土?你爹你爷是在中国土地上长大的,还是在日本国长大的?你王尾巴如今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陆胡理忙圆着场说:“算了!算了!何必闲磨牙哩。南亭是来给村里人办好事来了。何必为这闲事争吵呢!”
海骡子这时也冷笑着说:“天亮他娘,我们姓海的总是一个字掰不开。我不能看着我的族下乡亲们冻死饿死。我不能对不起我们的先人。我要是见死不救,我就无脸进咱姓海的老坟地。”
海骡子说着,自己眼圈也红了,好像他自己真的变成了慈悲心肠,连长松几个在听这话时候,也暗暗地点点头。李麦大约和他是多年的冤家,却一点也不感动。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分外眼明”。她看着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和他爹当年那个假善人样子一模一样,心里就更加恼火。她故意说:“骡子!你要是想积阴德,现在正是时候。什么时候咱见过这么大的灾?听天亮说你们那个洋行货栈里存了几千包粮食,你要是能拿出来个十石、二十石,发给这些穷难民,你看大家说你好不说?这时候谁吃你一碗粮食,将来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转转好年景,大伙不给你立碑,也要给挂匾!”
海骡子听她这么一说,脸_上一赤一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支吾着说:“那是人家日本东家的粮食,我们洋行只负责转运。转运就是负责给人家运走。这你们不懂。咱不说这个吧!老陆,你们看是不是把表填了我先带走。”
陆胡理说:“这好填。把你的自来水笔我用用。”陆胡理正要填表,李麦却说:“慢着。这现在都是逃荒在外,不比在家里,谁家都是大大小小一小窝!男人们都走,剩下这女人小孩们怎么办!……”陆胡理说:“到那里就寄回来钱了!”李麦说:“这眼下就过不去呀!你们能不能一个人先发几十斤粮食叫安安家?”
海骡子说:“再商蜃,再商量。我可以和日本朋友提一提。”李麦说:“你们商量,我们也得商量,就这样把家撂下,拔起腿就走了,这还行。”
海骡子无奈,只得说:“也好吧,你们各家都商量一下,我明天候个信。反正咱自己村里爷们,我尽量给大伙解决困难。”说罢,眼睛恨恨地瞪了李麦一眼,带着王尾巴走了。
四
海骡子走了以后,大家都议论起来。
杨杏走出来说长松:“我可不愿意啊!你要去先把你这一大群孩子安排个地方。你都给我留下,我可管不了。只顾你们去吃大米洋面,我们在这儿怎么办?”
蓝五说:“我咋看这大米洋面不那么好吃哩。”
李麦说:“海骡子平常明夺暗算,欺负咱们穷人一辈子,今儿个忽然变成大慈大悲的菩萨了!他这个人油锅里的钱都敢抓,他要是不得点什么好处,就这么给咱用心办事,我不信。我咋看今儿个他来这一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什么好心!”
陆胡理微笑着说:“婶子,这一场大水,他也弄得没家没业了。‘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是乡邻!’人都长个心,到这个时候,他遇着机会,想给村里爷们找个生活出路,也合情合理。”
王跑说:“他也该给咱村里穷人们办点事了!”他又说:“我看骡子有点变好了,过去见咱们说话,脸仰到天上,如今说话也和气了,也没个架子了。人一干大事就变好了。”
李麦说:“我咋看他变得更刁了。他现在干这个事算什么?就是当汉奸!平常骂这个是汉奸,骂那个是暗探,结果日本人一来,他们倒先当起汉奸来了。人能当上日本人汉奸,就是不要脸了!指望着不要脸的人给咱办事,我看靠不住。”
徐秋斋一直没说话。他平常本来是个爱说话的人。今儿个却一直躺在席上闭着眼养神。李麦知道他有个毛病,只要海骡子在场,他决不正面顶撞。这会儿,海骡子走了,他却仍然不吭声。李麦这时就叫着他说:“大叔,你是识字人,跑过的地方也多,你给大家拿拿主意。”
徐秋斋说:“我老糊涂了。如今日本人这事情,咱也说不清。我看这事啊,也不必取齐,谁想去谁去。有大米洋面吃着是比这里强。反正我是不去,人家也不要我。逃荒在外,能搭上帮更好,不能搭上帮,各走各的路。我准备过河上洛阳,我看这寻母口是呆不住了。”
李麦说:“我们天亮也不去。就是要饭也不去。闯关东,过去我们娘家那村子,有十几家也闯过。说是到黑龙江开荒哩,结果荒也没开成,饿死几十口子。……”
陆胡理忙打断她的话说:“婶子,你们家天亮当然不会去啊!他有个撑船的手艺,‘良民证’也领了。只要这寻母口的渡口有生意,还能没有你们家的饭吃!可我们这些家不同,眼看就要饿坏人。再说,现在去干的是工厂,和那时候去黑龙江开荒不同了。”
王跑也说:“谁想去呀!到哪儿也不是老娘舅家!不是走投无路了嘛!我要会撑船,我也不去!”
李麦听着陆胡理和王跑这么说,气得脸“唰”地一下白了。她说:“老陆,王跑,咱们一块逃荒出来,就是和一家人一样。我可没有想到只顾自己。谁愿意去谁就去,咱们也不必拉扯人。……”
正说着,天亮从码头上回来了。天亮一回来,大家都不吭声了。天亮看大伙都在院子里,好像商量什么事似的,可是又都不吭声,就笑着说:“日本洋行想招收华工往东三省送,告示贴出来几天了,连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大家就是对日本鬼子不相信。”
陆胡理说:“天亮,听说你领来‘良民证’了?”
天亮说:“船行给我领了一个。咳,什么‘良民证’,纸烟盒大一张纸,卖五块钱!”陆胡理说:“我看看,我看看。”天亮掏出来给了他,陆胡理拿着“良民证”说:“咳!只要有这个,还怕什么!”
李麦说:“天亮,拿来我看看你的‘良民证’。”天亮从陆胡理手中接过来送给他妈。谁知道李麦接住“良民证”以后,看也没看,“嗤拉!嗤拉!”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天亮吃了一惊,忙说:“妈,你怎么撕了?”
李麦激动地说:“孩子!咱不当日本鬼子的良民!明天咱们就逃荒过河走。不在这寻母口了。死跟大家死到一块,活跟大家活到一块。”
李麦把天亮的“良民证”撕掉,大家都愣住了。可是心里都知道她为什么。徐秋斋这时也从铺上站起来了,他说:“撕得好。叫我说咱早就应该想办法离开这个混帐地方了。伯夷、叔齐宁可饿死也不吃周武王的一颗粮食,咱们中国人就不能给日本人干活。我现在把话说到明处,我劝大家不要去东三省了,闯关东,我闯过。那年路过奉天,我亲眼看见,光一个坑里,埋了几千中国工人。下井挖煤,别说吃大米洋面,橡子面都吃不饱。那地方是好进难出,我劝大家别上当!”
李麦也说:“徐大叔说了,大家该明白了吧。日本鬼子要是把咱中国人当人看,他也不会侵略咱中国了。天亮,咱可不去,你要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天亮说:“我才不去!”
春义也说:“老陆,你把这张表给海骡子带回去吧,我不去了。”
蓝五也说:“我也不去了。
陆胡理看见大伙把表纷纷交了回来,就忙说:“你们既然不去,就不应该接人家这表,我没法给人家南亭回话!”李麦说:“这他能讹住人吗?可见这里边有鬼!”
王跑也拿着表说:“老陆,我看我也不去了!”陆胡理把眼一瞪说:“你怎么也下软蛋了!”接着他又把王跑一拉说:“走,走,咱们到外边商量。”说着两个人出去了。
陆胡理和王跑出去以后,徐秋斋赶到庙门口看了看说:“哎呀!这陆胡理是个大白脸呀!刚才我为啥不说话?怕他这个‘肉电报’,他肯定要去对海骡子说。”
李麦寻思着说:“我说他怎么这么下劲儿替海骡子张罗,说不定他们是串通的。”
海长松说:“老陆他也是个穷人,他为啥呀?咱们不能心眼太多了,对谁都不相信。”
蓝五说:“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这日本人的苦力,咱们不能去。”
李麦说:“我看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海骡子他们既然打定了主意,在他的眼皮下没好处。天亮,这两天有难民船没有?”
天亮说:“这两天船正忙哩,从周口镇往这里送粮食,渡口上就没有船了。”
李麦问:“运的什么粮食?”
天亮说:“都是麦子。海骡子的‘福昌洋行’给日本人收的,由这儿往开封转运。”
蓝五说:“海骡子说得好听,他收购那么多粮食,就啥不得给逃荒的难民发点,还是善财难舍。”
天亮说:“他还怕难民抢他的。前天我们接了几船粮食,每条船上都有汉奸队的人押着粮食,一个人背一条枪,可利害了。”
李麦听天亮说海骡子怕难民抢他的粮食,心里猛地一动。就在这时候,她想起了个主意,可是这个主意太冒险,她不知道能行通不能。她想着又不敢说出口,心里兴奋得突突跳起来,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把嘴唇都咬紫了。
她故意说:“海骡子还怕难民去抢他的粮食?他也是过于小心了,他是给日本人开的洋行,谁敢去抢他的粮食!”
长松说:“兔子不急不咬人!那也说不定。”
蓝五说:“大家真要破上命,真能把他的粮食哄了!”
春义说:“他才有几个人!难民们比他的人多得多!”
徐秋斋说:“咳!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胆小鬼。要是我年轻时候,见天吃芦根,煮野菜?我才不受这洋罪哩!他给日本人运粮食,这是不义之财!……咳!不说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太胆小了。”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李麦听着大家的口气,知道大家的心事都在那个“抢”字上,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她就又问天亮说:“天亮,这几天到的有粮食没有?”
天亮说:“今天没有。不过晚两天可能到六七船粮食。从周口镇运来的,全是小麦。”
“他们一个船上有几个押粮的?”李麦又问。
“一个船上一个。背的都是土造枪。有的还没有子弹。吓唬人[口+拜]!”
李麦主意已定,就站起来说:“长松、老蓝,我看反正咱们各家都不安业了,饿死也是死,还不如豁出来算了!咱们替海骡子‘放放赈’怎么样?”
“抢!”大家几乎是同声地喊着。
徐秋斋忙说:“这事情啊,千万可别让老陆知道。”
“王跑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嘴松。”长松说。
蓝五说:“这个事啊,全凭天亮兄弟。他在船行,艄公们都是他的朋友。”
天亮笑着说:“我已经想了几天了。要抢他的粮食,咱们不能在码头上抢。我想了一个地方,在葫芦湾!那里地僻人稀树多,两岸都是柳棵。咱们人到那里,截住了他的船,把粮食一灌,就过河往西走。要抢粮就趁早,这几天是月黑头。”
天亮从容不迫地说着他的想法。把个徐秋斋老头喜欢得眉飞色舞。他跑到天亮跟前看着他的脸说:“哎呀!好孩子!你大爷平常只当你是个大铜元,谁知道你还有个心眼儿!”他又拍着他的脊梁说:“咳,有才!有才!”
李麦说:“有吃才!一顿两大碗。”
长松说:“婶子,天亮想的周到。你叫我,还真想不出来。好!咱就这么办。”长松说罢,大家也都说这个办法好。
李麦说:“咱们还得好好核计核计,葫芦湾那个地方好过河不好过?到哪里截他的船?另外总还得多串联几家,光咱这十户八户不行。”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就决定分头串连,准备这几天夜里动手抢船分粮。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