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小鸡娃,唧噍噍,

要吃天上饿老雕,

地里兔子会撵狗,

家里老鼠会捉猫,

扫帚顶上结樱桃,

你看奇巧不奇巧。

——儿歌

过罢旧历年,黄河水渐渐开冻了。河边的几棵老柳树,虽然被大水冲得露着老根,僵卧在地上。可是她还在悄悄地传送着春天的信息。人们从那渐渐泛出金黄颜色的柳枝上,看到了寻母口可怜的春天。

整个“节下”半个月,没有下雪雨。大路上一直是天干路裂,来往行人都像霜打的一样稀稀落落。商行、盐栈、旅馆还没有开市,饭铺都还没有立火。跑行商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寻母口镇上开来了一队汉奸队。

这个汉奸队名义上叫作“豫东治安团”,实际上是土匪队。团长名叫褚元海,是开封道尹汉奸贾孝骞的内弟。这个贾孝骞本来是清朝末年的一个“拔贡”,后来作了几年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幕僚。国民党的刘峙到河南任省主席时,他曾到“铨叙处”铨叙了两次,没有被录用,此后就在开封当律师。日本鬼子占领开封后,就把他这个老古董请出来当道尹。褚元海本来是贾孝骞姨太太的兄弟,又当过贾孝骞的马弁,后来在开封开旅社。贾孝骞当了道尹后,就委派他当治安团长。这个汉奸队说是一个团,实际上不到二百人。营连排长一大堆,就是缺少当兵的。

褚元海把汉奸队开来寻母口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难民多,他想扩充点人;_二是他听说寻母口如今变成了热闹码头,来往客商不断,商行货栈林立,又是个毒品走私的渡口。这块肥肉,他早垂涎三尺了。

褚元海把团部驻扎在寻母口,把自己的公馆却放在马牧集。又在河沿成立个“缉私队”。这叫“狡兔三窟”,有什么情况,跑起来方便,收赃纳贿也有个利落地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缉私队这一群地痞流氓、鸡头鱼翅,来到寻母口不到半月,路上的行人客商已被他们勒索得路断人稀了。

正月十六这天,王跑把他的驴子牵到东大路口。这些天来,赶脚的生意大不如年里,有时候一天也遇不到个雇主。十六这天,按风俗说是“老驴老马歇十六”。牲口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总得歇这一天。有些家还要给牲口做一顿面条吃。这叫做:“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面。”

王跑这天倒也给他的驴倒了一碗稀面条。不过他想:这正月十六人都歇哩,路上赶脚的少了,说不定还能碰上一宗好生意。

他把驴子背好鞍子,戴上嚼子,提着鞭子来到东大路上了。没等上一袋烟工夫,果然有人大声喊:“赶驴的,过来!”

王跑抬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女的穿着闪花缎子棉旗袍,绿棉裤,大襟扣子上还系着一条花手绢,脸上擦的粉太厚了,好像要掉下块儿来。那个男的有二十来岁,戴了个三块瓦帽子,穿了个长排扣黑棉袄,下边穿个黄马裤,屁股上还挎了支手枪。王跑看着这两个人的打扮,心里就打起鼓来,他想着:“这今儿个碰到的,不知道是财神呢,还是瘟神?”

他慢腾腾地牵着驴子走过来。那个男的喊着:“你快点嘛!把路上的蚂蚁都踩死完了!”

王跑把驴子牵过来后问:“你们到哪儿去?长官!”那个男的说:“马牧集。”说着,已经把那个女人扶上驴背。王跑拉住驴缰绳说:“长官,咱们把丑话说到前边,你们给多少钱?”那个男人说:“你要多少钱?”王跑说:“天这么冷,草料也涨价了,你给八毛钱。”那个男的说:“行,走吧!”

驴子在前边走着,王跑和那个挎枪的人在后边跟着。

那个人说:“老乡,你这条毛驴个儿不大,跑得还怪欢!”王跑说:“我这驴口轻啊!才四个牙。另外它长相好,身子骨都长到一块了。”那个挎枪的人说:“驴子还有长好长丑的?”王跑说:“驴跟人一样,长相都有丑俊。比如我这个驴吧,粉鼻子粉眼圈粉嘴唇,下边四只小银蹄,毛色一锭墨黑,席圈身子四蹄两行。它长得周正,长得苗条。要是长个草包肚子,不光看着难看,干活也没力,跟有些酸胖人一样,一跑路就喘气。”

挎枪的说:“嗬!驴还有这么多讲究!”

王跑说:“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我们庄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像我这条驴,你别看个子小,牵到行里,最少能卖五十块钱。”

挎枪人说:“就这小蚂蚱驴,能卖五十块钱?”

王跑说:“五十块他们还得抢!”

那个人说:“没想到,没想到!一个毛驴五十块钱!”两个人边走边说,小晌午时,已经到了马牧集。到了村北一个铁丝网大门前,门口有个兵站着岗。那个挎枪的人和站岗的兵咕哝了两句,就回来对王跑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等会儿把驴子给你送出来。”王跑说:“这不到你们营房门口了吗?”那个人说:“我们这营房大得很,太太在里边住。你不好进去,等会儿我把驴给你送出来。”说着把毛驴屁股拍了一下跑进营房里了。

王跑掂个鞭子,蹲在大门口等着,等了足足有吃一顿饭功夫,也不见有人出来。

王跑就问那个站岗的说:“老总,我的驴他怎么还没有送出来?”站岗的说:“什么驴啊?我没有见。”

王跑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大喊着:“啊!刚才一个挎手枪的送一个太太进去,还和你说了几句话。你怎么说没有见?”站岗的说:“你这个人只怕是喝酒喝醉了吧!什么时候有个驴进来了?”

两个人说着就吵起来。王跑拚着命住里闯。他说:“大白天你们抢我的驴,我这条命不要了!你们不还我驴,我今天就不走。”

他往里边闯着,那个站岗的往外边推着。最后一下子把他推蹲在地上。王跑从地下起来哭着喊着:“不讲理了!不讲理了!”

这时街对面也有几个看热闹的。他们不敢到跟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王跑跑过去对他们说:“街坊们,你们都看见了吧!刚才他们把我的驴子赶进他这个大院里,现在不承当了!咱们这里老少爷们,你们要给我当见证。”

王跑喊着说着,看热闹的那些人,心里都同情他,嘴里却不敢吭声。有的人怕惹麻烦,还扭头走了。

这时有个掌鞋的老头小声叫着他说:“赶脚的,你过来。”王跑过来哀求着说:“老叔,那个挎手枪的小伙把我的驴子赶进营房,你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要告他,你可要说句公道话。”掌鞋的老头说:“老弟,你上哪儿告?这是褚元海吃干队的兵营。刚才那个挎手枪的小伙子是他的护兵,那个太太就是褚元海的小老婆。这一帮人专门坑骗拐诈,无恶不作。叫我说,你等一会儿,直接找褚元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和他说说,碰上他高兴了,兴许还能找到你的驴。”

王跑说:“老叔,我进不去他的营房门啊!”

掌鞋的老头说:“寻人不如等人。你就在门口等。褚元海今天在这里,他每天在饭馆吃包饭,到晌午就出来了。是个大胖子,戴个灰礼帽。”

王跑听他交代后,就又回到营房门口等着。到了晌午时分,忽然听见一阵破锣似的声声,从营房里走出几个人来。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凸出足有二尺来高,圆脑袋,紫膛脸,宽短鼻子红圆嘴,上眼皮的肉有一指多厚,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另一个人穿了件灰丝线春棉袍,戴了顶礼帽,却是海骡子。他们后边跟着两个马弁,牵着一匹红马和一匹大黑骡子。

王跑看见海骡子,忙抢上一步叫着:“南亭!”海骡子把脸仰得高高的,装着似乎认得又不认得的样子“啊”了两声,又把脸扭在一边。王跑看着他那六亲不认的脸,知道他不想惹麻烦。就转过身来,拦住了褚元海。

王跑说:“长官,你是褚团长吧,我求求你老人家,我有个事要找你!”

褚元海满脸堆笑说:“啊!啊!坐!坐!坐!”

褚元海说话有个口头语,就是“坐,坐,坐。”他这个人只要碰到人说话,不管是在路上,或是街上,甚至在澡塘子里洗着澡,总要说一句:“坐,坐,坐。”这大约是他多年开旅馆的习惯口语,如今当了团长,还没有改过来。不过他这三个“坐”字,却给他博来一点好名声。特别是农民,很少见官,又很怕见官,一听到这“坐!坐!坐!”的热情招呼,尽管身边没有椅子、凳子,心里觉得热呼呼的。还有的人说:“别看褚元海是个团长,说话却没有架子。”

王跑听了“坐!坐!坐!这个招呼,猛地一愣,他回过身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坐。他又赶忙上前说:“褚团长,你的弟兄们刚才把我一条驴抢走了。你老人家开开恩,叫他们给我送出来。”

褚元海说:“啊!抢你一条鱼啊,没关系,我给你钱!”他说着就去掏钱。王跑说:“长官,是抢了我的驴!”褚元海说:“抢鱼给鱼钱,以后谁要再抢你的鱼,你给我抓住他,送来我揍他的屁股。一条鱼,两毛钱够了吧?”他说着把一张角票递在王跑面前。

王跑随:“褚团长,不是一条鱼,是我一条驴!”

褚元海这时把眼皮一翻说:“我看你这个老乡是个疯子吧!怎么一条鱼忽然变成一条驴了?等会儿你要变成一架飞机,我还得到东洋去给你买哩!”

王跑又跑过去对海骡子说:“南亭,你说句话,就是我那个小黑驴,叫他的护兵抢走了!”

海骡子也绷着脸说:“什么!什么!我没听清……”接着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也没说成个话。

王跑又到褚元海跟前拦住他说:“长官,这条驴就是我一家人的命啊!你们一定得还我!”

褚元海叉着腰说:“我看你是个刁民!无理取闹!”他对站岗的当兵喊着:“把他撵走!什么东西!”说着把两角钱往地下一扔。他骑上红马,海骡子骑上大黑骡子走了。

王跑正要赶上去要驴,却被那个站岗的伪兵,从后边用枪托猛地捣了他后腿窝一下。王跑“咕嗵”一声,像一捆柴似地倒在地上。……

寻母口十字街口有家饭馆,名字叫“又一邨”。这家饭馆是姓王的俩兄弟开的。这两个兄弟原都是开封城大饭馆“又一新”家的伙计。哥哥在面案,兄弟在菜案。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开封时,“又一新”关了一段门,把人员裁了一半。这两个兄弟被裁减后,来在寻母口,开始他们赁了一间街面西房,卖牛肉拉面,后来寻母口成了行路客商来往云集的码头,他们就把饭铺扩大作饭馆,挂出了招牌。招牌上他们没有敢明写“又一新”,改了个字叫“又一邨”。据说这个“又一邨”饭馆做菜的味道,却是和开封城里“又一新”的一模一样。

中午十二点左右,褚元海和海骡子来到寻母口。楮元海下了马,海骡子下了骡子,把牲口交给马弁,牵到街上车行喂上,两个人来到“又一邨”后客厅。

这时筵席桌子已经摆开,几个荤素冷菜和几瓶酒已经摆在桌子上。在客厅右边,一张红漆罗圈椅子上,坐着个穿着西服,三十多岁的日本人。

海骡子领着褚元海走进来后,向褚元海介绍着说:“这是西田先生,东亚株式会社华中分公司的经理。”他又向西田介绍着:“这就是褚团长。”还没等西田开口,褚元海就大声说着:“坐!坐!坐!”把西田让在首席椅子上。

原来海骡子自从黄河发水全家逃到县城后,不到半个月,县城里也进了水。他兄弟海香亭跟着国民党的县政府,迁到河西逍遥镇。他带着自己的家眷细软,跑到开封找他叔父。在开封住了一段,也没找到什么职业,就到天津去贩运毒品。在天津他认识了“东亚株式会社”的西田。这时西田正想向黄河南岸开设子公司,就伙同他来到寻母口,打算在这里设立个收购转运公司,专门采购从河西运来的粮食、棉花和烟叶之类的货物。

海骡子到这里后,打听着褚元海的治安团在这里驻扎,就托熟人给褚元海送了一份礼,表示要在这里开设转运公司,要他们多帮忙。前天西田从开封来到寻母口,愿意亲自见见褚元海。因此他们就备了桌酒席,把褚元海请了来。

西田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上菜之前喝了几杯酒,西田就向褚元海介绍来意。他拿出来个名片递给褚元海说:“我们东亚株式会社总社在东三省。天津、石家庄都有子公司。现在想在开封设立个子公司,由鄙人负责筹办。我们经营业务主要是收购粮食、棉花、烟叶等。在这寻母口我们想开设个收购转运公司,由海先生任经理。知道褚先生的军队在这里驻扎,今后一定请你帮忙了。”

褚元海说:“哪里,哪里!太欢迎你们来了。以后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说。咱们是东亚共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把你们东亚株式会社的大牌子挂出来,我负责你们的安全。”

西田说:“我们在这里想以商行名义出现。名字暂时叫作‘福昌洋行’。”海骡子接着说:“西田先生还准备在这里建个棉花打包厂,把河西运来的棉花,就由这里榨成包。”褚元海说:“好嘛!将来我要把这公路修通,一直修到开封。现在这条路破破烂烂,太不像话了。这里的旅馆没有一个像样的,我要开几个大旅馆。”

海骡子向西田说:“褚先生原先在开封开过大旅馆。”褚元海说:“就在相国寺西街,有八十个房间。现在把房子家具全部顶给你们的‘汴京料理馆’了,那个老板叫吉田魁,是你的本家!”

西田说:“我姓西田。那个吉田魁老板我认识。严格说来,他还不能算个商人。”他说着轻蔑地笑了笑。褚元海忙说:“是啊!是啊!你们是搞实业的,实业家。”

西田又向褚元海说:“我们这个东亚株式会社,主要是经营矿山采掘。在辽宁经营了铁矿,还有煤矿。现在经营范围扩大,深感人力不足。因此我们还有一事相求,就是褚团长能不能帮一下忙,我们在这里招募五千名华工。我想现在这里黄泛区的难民这么多,也是个机会。”

褚元海听说他要招募华工,想敲他一下竹杠,就故作为难地说:“贵公司如果要在这里开洋行、办工厂,我们一定鼎力协助。就是这个招工不好办。老实说,我这个团想补充点人,还招不起来。难民虽说不少,都是流民。这寻母口有户口的,只有百来户人家。不好办哪。”

海骡子说:“褚团长,我倒有个办法。你们颁发‘良民证’嘛,按户口发良民证。凡是有户口领到良民证的,按居民对待。凡是没有户口的,不发给良民证,按流民处理。该赶走的赶走,该抓的抓起来。这样我们就好办了。”

褚元海听海骡子这么说,心里想,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嘴里却说:“这不好办。良民证还得到开封石印馆去印。我们又没有经费。还得登记,清查。……”

西田笑了笑说:“褚先生,我们公司对于热心给我们协助的明友,报酬一向是从优的。”他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两叠钞票放在桌上说:“这是两千元储备票,请先收下。将来贵团军饷、武器弹药有什么困难,我们还可以帮忙。”

褚元海看到钞票,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他大笑着说着:“西田先生,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他说着自己拿起酒壶,满倒了三杯酒说:“来,来,来,咱们喝酒,今天要喝个痛快。先喝个‘桃园三结义’!……”他说着自己先端起一杯,像往老鼠洞里灌水一样,一饮而尽。他又让着西田和海骡子说:“喝起!喝起!一人三杯。”就在西田和海骡子端起酒杯喝酒的时候,桌子上的两叠钞票已经跳到褚元海的口袋里。海骡子看得清楚,他心里想着:别看这个胖子动作呆笨,手倒很灵便利索。


正月十六这天本来是“开市”日。按照习惯,街上的商行、盐栈,都应该挂出灯笼,点放鞭炮开始营业了。

李麦和杨杏到街上转了一圈,想到几家旅社联系联系,还给他们拆洗被子。可是跑了几家,都还关着门,有几家门上贴着“迁往界首”的字条。有两三家虽然开了门,但是人家说生意不好,暂时不拆洗被子。

李麦说:“看起来这个码头快不行了。都叫汉奸队来闹坏了。这里本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他们一来,明抢暗夺,谁也不敢从这里过了。”杨杏说:“咱要是这样下去,揽不住活干,可要把人困死在这里。”李麦说:“真不行了,再推着小车走,有啥办法。”

她们回到龙王庙里,老清婶和凤英她们看着她俩空手回来,知道在街上没有揽住活。大家都发了愁。

正在这时候,王跑掂着根鞭子回来了。他走过来,把鞭子往地下一撂,一屁股坐在一个破筐上,抱住头一声不吭。

大家吃了一惊。老气赶快问:“驴呢?驴你怎么没有牵回来?”于跑也不答话,忽然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老气急着喊着说:“驴呢?驴呢?驴到底弄到哪儿了?”王跑却只是哭。

李麦走过来说:“跑!究竟是咋回事?你说呀!”

王跑哭着说:“婶子,活不成了!我的驴叫治安团的孬孙们抢走了!还打了我一顿。唉!老天爷不长眼了!大天白日抢驴!……”

王跑刚说到这里,老气像疯了似地喊着:“完了!完了!这一下可把俺一家人杀了!”李麦劝着她说:“黑旦他妈,你先别喊,叫他说完。”

王跑接着把驴子被抢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气得咬牙切齿。老清婶说:“跑,你去牲口行等着,他总要去卖!他卖的时候,你牵住就走!”杨杏说:“去维持会那里告他!他们这算啥军队?不是跟土匪一样嘛!”老气这时说:“我去马牧集向他当官的要,他不给我就骂,我看他们能把我女人家怎么发落。”

李麦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她知道这些办法全不济事。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叹了口气说:“叫我说也别告了,也别论了,维持会要能给百姓作主,它也不叫维持会了。人怕没脸,树怕没皮,汉奸队这号东西,他娘养他时,就忘记给他一张脸皮!他要是怕丢人,也不会办这种事。黑旦他妈也别去找了,你去找他们,说轻了他们耍无赖,说重了他们耍野蛮,叫我说,咱们从长核计一下,看今后怎么安排,我咋看这寻母口,咱们是住不下去丁。”

老气听李麦说没有指望要回驴,实在气不过,就跑出去坐在大殿墙角下,一个人伤心地哭起来。大家听着她哭,也都暗暗掉泪。

半后晌时候,徐秋斋从街上回来。他看见老气在口口声声哭驴,还以为驴得了什么重病。徐秋斋自幼看过“牛马经”,牲口有个什么小病,他也能治。他就叫着王跑问:“驴有病了?”王跑说:“哪里有病!叫汉奸队抢走了!”接着就把驴子被抢的事情,又和他说了说。

徐秋斋听了以后,气得两眼发红,手脚发凉。过了一会儿,他把王跑拉到庙门外墙角里说:“跑!你有胆没有?”

王跑说:“大叔,只要能把驴要回来,你就是叫我上天摸响雷,我也敢去!”

徐秋斋说:“你只要有胆,今天咱这口气就能出!驴要不回来,驴价能给你要回来!”

王跑说:“大叔,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你就说吧!”他有点半信半疑。徐秋斋说:“是这样,刚才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褚元海来寻母口了,和咱村海骡子一道。他们去‘又一邨’馆子里喝酒了,他骑的马喂在十字口南,一个空车院里。两个护兵等会儿就该去吃饭了,等着他们两个去‘又一邨’吃饭,我给你逮个蛐蛐,你藏在袖子里,到车行你把蛐蛐往他那匹马耳朵里一放,你就走,余下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给你办,准能把你的驴价要回来!”

王跑听他这么说,觉得有点玄乎。他人有点胆小,就说:“大叔,到底是怎么要驴价?我已经挨了一顿打了。再说,他骑的那匹马个子那么高,谁知道能到跟前不能?”

徐秋斋说:“你要是没这个胆量,那你就自认倒霉吧!再大的牲口,总是个牲口,怕什么?猫狗还识温存,别说是一匹大马了。你喂了一辈子牲口,难道说这点本事还没有?你喂它把草就行了嘛!”

王跑说:“到底驴价能要回来不能?”

徐秋斋说:“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说我给你说着玩哩?我也是气不过。要不就算拉倒。”

王跑想了想说:“大叔!你就逮蛐蛐吧!”

原来徐秋斋平常最爱听蛐蛐叫。农村迷信说法:听到蛐蛐叫就能发财赚钱。在他睡的地铺草窝里,他就养着两只蛐蛐。徐秋斋去到庙里,掀起铺草,捉了一只,悄悄拿出来交给王跑。王跑藏在袖子里上街去了。

到了车院门口,王跑探头看了看,只见槽上拴着一匹枣红马,一头黑骡子,那两个喂马的护兵却不在里边。王跑从门口过了两三个来回,也没有见个人影儿,他还不放心,不敢直接进去,就装着解手,先踅到车院厕所里,在厕所里呆了一会,见仍没有人,才大着胆子出来,走到那匹大红马跟前。那匹马见他走过来,把头晃了晃,轻轻地叫了两声,把王跑吓得心跳起来。他又回头看了一下,见仍没有人进来,就又大着胆子从口袋里拿出半块馍把手伸过去喂马。就在马低着头吃他手中的半块馍时候,王跑把那个蛐蛐塞在马耳朵里。

王跑把蛐蛐塞进马耳朵后,扭头就走。等他跑回龙王庙时,才发现自己的棉袄都被汗浸湿了。

徐秋斋问他:“你没有把蛐蛐捏死吧?”

王跑说:“没有!在我手里还老想跳呢!”

徐秋斋说:“你不要管了,等着领驴价吧!”他说着背起破褡裢,拿起破竹杖上街去了。


一直到日头偏西,褚元海还躺在“又一邨”饭馆的床上,挥着拳乱伸指头,他喝酒喝醉了。海骡子和日本人西田,因第二天还要赶回开封,就提前走了。褚元海两个护兵被“又一邨”的掌柜叫了来,给他们端上两盘烧麦,烩了两碗杂烩菜,又把半瓶剩酒拿了来,两个人喝了个底朝天。

天快黑时候,褚元海才清醒过来。他问着:“马在哪里?”护兵说:“在车院。”他说:“走!到那里备马。”三个人来到车院,只见那匹马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卧倒,脖子一会仰,一会儿低,两眼发红,头在槽上乱碰,蹄子在地下乱扒。

褚元海见这状况,大吃一惊。他问着:“刚才你们蹓马了吧?”两个护兵说:“蹓了。”褚元海说:“这马是有急病了!赶快去街上请个兽医来。”

护兵们到街上跑了半天,也没请到个兽医。这时街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褚元海暴跳如雷,骂着两个护兵,两个护兵像旋风似地前后跑着,就是不敢到褚元海跟前,他们怕挨打。

褚元海急得满头大汗,他向看热闹的人喊着:“喂!你们有人懂牲口的病没有?有人会治没有?”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答应。

褚元海骂着:“嗨!出了神了!说得病就得病!”

就在这时候,从人群里闪出来个老汉,戴个破黑布风帽,苏州铜架眼镜,拿着根竹杖,从容地走到褚元海跟前说:“长官,你这马是有病了。”

褚元海打量了他一下说:“老先生,这马是什么病?”

老头说:“这叫‘走马猴’!是个急症。马身子里边有个会跑的小肉瘤,跑到哪里,肉就坏到哪里。现在这肉瘤跑到马头上了。要钻到脑子里,你这马就伸腿完了。”

褚元海听他说得这样厉害,就忙说:“老先生,这个病能治吧?”老头说:“能治是能治,就是治不起。得好药大剂。还得连夜守着用针扎艾灸。”

褚元海说:“这匹马是我心爱的好马。花多少钱我不在乎。你说吧!只要能治好。”

老头说:“这样吧!马我牵走,两天以后治好给你送去。这药钱你先留三十块,多退少补。光麝香得二两。”

褚元海说:“要这么多麝香?”

老头说:“你得把这肉猴化掉了!没有好药还行。”

褚元海说:“好。随你。”说着掏了三十块钱给了老头。他又问:“老先生,你在哪里住?”

老头说:“我就在河边龙王庙下坡住。我姓徐,叫徐秋斋。”

看热闹的人都说:“这是算卦的老徐先生,没有错。”

褚元海又看了他一眼说:“啊!算卦的。”

徐秋斋说:“我家祖传三代兽医。现在是流落这里了。”褚元海说:“好,好,好。你可别把我这匹马治死了!两千块钱。”

徐秋斋说:“那你把马牵走,我赔不起。”

褚元海说:“呔!你就治吧!我听人家说过这‘走马猴’的厉害!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

徐秋斋说:“长官,没有金钢钻,也不敢揽你这细瓷器。你放心吧!”

褚元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先生,我有眼力,我知道你行!”

说罢,叫两个护兵备好大黑骡子,骑着骡子回马牧集了。

褚元海走后,徐秋斋把那匹马牵到龙王庙。王跑忙迎上来说:“大叔,吓死我了。现在怎么办?”

徐秋斋说:“提壶凉水!”

王跑去庙里提了壶凉水,徐秋斋捉住马耳朵就往里灌水。那马因为耳朵里痒,一动也不动地让人给他灌。灌了一会,把那只蛐蛐冲出来了。那匹马这时也不踢了,也不跳了。第二天,徐秋斋找了些草根、树皮、锅底灰拌在一块,用石头捣了捣,找了块白布摊上,糊在马耳朵后边。到了下午,褚元海两个护兵来看马了。这时马已治好。徐秋斋把糊的“药”取了下来。又收了他五块钱药钱,并且交代三天内不能饮凉水。那两个护兵千恩万谢地把马牵走了。

两个护兵走了以后,徐秋斋把三十五块钱交给王跑说:“给吧,你的驴价!”

王跑感动得又想哭又想笑。他说:“大叔,我只要三十块,这五块钱你去买几顿好饭吃吧!”

徐秋斋说:“我不图这个!”说罢只拿了一块钱说:“这就够我喝两顿羊肉汤了。”说罢他又交代王跑说:“不要给天亮他娘讲,黑旦他妈也不要讲!”

王跑说:“大叔!我知道,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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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