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闹盐行

牛瘦角不瘦

——民 歌


天亮到船上以后,每天帮着艄公们撑船摆渡,慢慢地和码头上的人都混熟了。经他和脚行里的人说合央求,把长松、春义、裴旺几个介绍到码头上搬运零货,虽然不算脚行里的正式搬运工人,每天也能赚几个钱糊嘴。

蓝五没有小车,身体又比较弱,天亮给他借了一张小方桌,买了八个茶杯,每天在河沿上摆个茶摊卖茶。

人冬以后,寻母口逃荒来的各县难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是因为黄河来回滚道,麦子没有种上,看着庄稼没有指望,就准备西逃。还有些人是听说西安、洛阳设立了难民舍饭场,都想逃到这些城市去吃舍饭。

才开始一天进几十口子,后来一天进几百口子。寻母口渡口运送难民,仍然是三天开、两头闭,不到两个月时间,龙王庙沿河那一片,一下子聚集了几千口难民。有些家有点底子,就向渡口管理处使钱,后来涨到运送一口人要使三块光洋。对那些穷人家来说,过不去河,只好困在寻母口要饭。

各地难民向这里涌着,梁晴随着逃荒的人也来到寻母口。自从在黄河上天亮泅水逃走以后,梁恩老汉当时就被打死在船上了。几个鬼子兵把梁恩老汉的尸首撂在黄河里,又把船上的棉花包掀扔在河里,把船抢到北岸。这时鬼子兵的大队正在忙着渡河,他们把马匹、辎重往抢来的几十条船上牵着搬着。就在这忙乱的时候,梁晴乘机跑到大堤下的一块高粱地里。她在高粱地里一直藏了一天一夜,后来听着河岸上没有人喊马叫的声音了,才跑出来。她在大堤上一看,只见遍地都是马粪、纸烟盒子,日本鬼子已经渡过黄河了。

梁晴在河岸上坐了一清早。半晌时候,碰上一条到河南岸割麦子的农船。她和船上的农民说了说,搭上了船。到南岸后,她就打算去赤杨岗找李麦和天亮。

梁恩老汉的钱,平常由女儿带着。梁晴这时身上还剩有几个钱,就一路走一路问着。走了没两天,就听说黄河扒开口子了,赤杨岗那一带农村全淹了。梁晴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觉得走投无路了。她不知道天亮和李麦的死活,自己也无处去了。后来她想了想,李潭镇有她一个表姑,就往李潭镇找她表姑。到了李潭镇,黄河水也到了这个村子,她表姑家也没一点办法。后来她表姑和村里一群妇女去商邱背盐贩盐,梁晴就跟着她们去背盐。当时陇海铁路被切断,豫西、陕南一带吃的海盐,全由人背转运。男人们在路上怕抓兵抓伕,就由妇女们去背。每天大路上都有一股股背盐的人群。黄泛区的各个集镇码头上都开有盐行、盐栈。梁晴跟着她表姑,背了两次盐,手中也落了几个钱。又一次,她从商邱背盐回来,路上碰到几个寻母口背盐的妇女。她由这几个妇女嘴里得知赤杨岗一带的难民,大多逃到寻母口了。梁晴就和表姑说了说,背着六十斤盐,和那几个妇女一道来寻母口找李麦和天亮。

天擦黑时候,梁晴来到寻母口。这天正是阴天,飘着鹅毛似的大雪片,马牧集离寻母口三十里,全是黄河水淤过的黄胶泥地。走起路来脚下一步一粘,走不了几步,两只鞋就粘上两大块泥。梁晴背着六十斤盐走着,走几步用小棍刮刮鞋子,累得她把个破棉袄都汗湿透了。梁晴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心里却热呼呼的。她刮着鞋子说着泥巴:“你们见我就这么亲!老想抱住我的脚,走开!”当她看到寻母口一片灯火时,她觉得每一盏灯都像是天亮的温暖眼睛。

寻母口有十几家盐行,门口都像旅店那样挂一个四方白纸糊的灯笼,上边写着字号。梁晴和那几个妇女来到一家叫作“福兴盐行”的门口。一个长着鱼眼蛤蟆嘴的中年人见了她们就喊着:“大嫂们,住到我们行里吧,住到我们行里吧!我们这儿明天就开秤。”他说着拦住为首的一个妇女,热情地去接她肩头上的盐口袋。这几个妇女出门不多,一个个累得要死,商量了一下,就住在这个盐行里。梁晴也跟着她们一道住下了。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有人喊:“有贼了!有贼了!门被撬开了!”接着是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盐行掌柜来到窗户下叫这几个妇女了。他说:“大嫂们,起来吧,出事了!”

这几个妇女听说出事了,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她们开始都不吭声。那个掌柜的又叫了一阵,她们才问:“出了什么事?”掌柜的说:“被盗了!你们的盐被偷走了!”妇女们听说盐被偷走,都齐喊乱嚷起来。她们到放盐的临街房看了看,只见一扇门倒在地上,她们的盐全被背跑了。盐行掌柜还哭丧着脸说:“这贼逮住就得把他撂到黄河里,连我们一根大秤也偷走了。”

几个妇女看着盐被盗了,也不会说话了,都“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们有的是借来的钱作本,有的是变卖衣服弄来的本钱,还有的是卖自己小孩弄来的钱。

几个妇女在屋子里互相哭着,诉说着自己本钱的来由,梁晴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们问道:“这个小妮,你这盐钱从哪来的?”梁晴说:“不知道!”

“你准备到哪儿去哩?”

“不知道!”

“你家是哪儿的?”

“我没有家。”

一个年纪大一点妇女说:“吓懵了!这小妮吓懵了。她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丁。”

几个妇女一直说到天明。她们对那个长着蛤蟆嘴的掌柜说:“我们都是穷人,如今盐丢了,也没盘缠了,是不是您行行好,给我们几个盘缠钱,叫俺回到家里。”那个掌柜却说:“我们穷行户哪里有钱。”几个妇女没办法,只得去街上转了。


这天大雪初霁,天气晴朗。大街上的泥泞还结着芝麻花纹似的冰冻。徐秋斋已经摆开他的卦摊了。老头这两天又添了个新招牌。这招牌是个白帘,上边墨笔写着:“颖州徐半仙,诸葛神卦,六爻神课。”下边写着:“专解行旅疑难,预知吉凶祸福。”

前几天,天气冷了。徐秋斋卦摊摆在街上坐不住人,算卦的渐渐稀少了。有时他坐一天冷板凳,连个烧饼也混不上。这时李麦就对他说:“大叔,我看你那个卦摊就别摆了,瞎嘴胡圪嚓,也赚不来钱,何必受那冻。”

徐秋斋说:“你也别以为我是专门骗人,如今大灾大难,兵荒马乱,给人分解分解忧愁,开导开导疑难,也是办个好事。我也不光是赚钱。赚钱也是看人的,比如那些大商人、大客官、汉奸队那些歪戴帽子斜抽烟的东西,你不赚他几个钱还有罪哩!再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年纪这么大了,总得有个营生。”

李麦说:“大叔,我们倒给你想了个营生。在旅店门口卖洗脸水。我看人家有些老头老婆在那儿卖,还不错。咱几家都有个铜盆,买几条新毛巾就行了。”

徐秋斋说:“天亮他娘,你们别出点子了。我就是要饭也不去卖洗脸水。我们这读书人,落魄了三条路:教学、行医、算卦。叫我去拧着热毛巾喊着卖,我干不了!就说我这老脸不要,我还得顾顾圣人的脸哩!”

李麦说:“那有啥?在此处,说此处。吕蒙正还要过饭哩!”徐秋斋说:“那是要饭。”他又说:“你别管我,你别管我,你要嫌每天给我送饭不好看,叫王跑家黑旦给我提来就行了。”

李麦看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徐秋斋为了赌一口气,就把个破被单撕了半截,洗了洗,写成招牌挂出去。常言说:“不识字看招牌”,“卖啥吆喝啥”,就这一块破单一挂,徐秋斋的生意果然又稠起来。

徐秋斋刚把卦摊摆开,一只长尾巴喜鹊在他对面一棵秃柳树上喳喳喳地叫起来。这几声喜鹊叫,把徐秋斋叫得心花怒放。他想,看起来今天兴许能喝上一碗羊肉汤了!老头想着,不觉得嘴里津液横生。

正在这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到卦摊前。这个姑娘身材苗条,面皮红润,双颊上有两个深酒窝。就是衣服褴搂,头发散乱,两只大眼睛里含着泪,呆呆地看着那个布帘招牌。

徐秋斋看她脚上穿的鞋子,粘满黄胶泥巴,知道她是远道而来;又看她那神情和年纪,想到不是和家里大人失散,就是才从水窝里逃出来的。

他问:“这个小妮,你算卦吗?”

那个姑娘说:“算一卦要多少钱?”

徐秋斋说:“这没有准儿,有钱了多给点,没钱了少给点,有的还不要钱。”

那个小妮说:“我还有两毛钱,能算一卦不能?”说着伸开手露出一张握得发热的角票。

徐秋斋说:“钱你先拿上。你说说问什么事吧!是问病的?是找人的?你家是哪里的?”

那姑娘忽然流下两行泪说:“大爷,我没有家。我的盐丢了!昨天夜里在盐行里被盗了。大爷,我就凭这点盐过活哩!我身上就剩这两毛钱了。大爷,你看我这盐能找着不能?往哪儿找?”

这个姑娘就是梁晴。早晨出来到街上,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有个卖豆腐的老头告诉她:十字街有个算卦的老徐先生,算得最灵,你去找他。

徐秋斋看着这个小妮哭得这么伤心,又“大爷、大爷"地叫着,心中着实可怜。他又问:“你的盐在谁家行里被盗了?”梁晴说:“叫个‘福兴盐行’,掌柜的长着大蛤蟆嘴的那一家。”

徐秋斋一听是“福兴盐行”,“唔”了一声,因为前几天,这个盐行就说是被盗了,坑过一群背盐妇女,想不到今天又演这一出戏了。徐秋斋又问:“盐行掌柜他怎么说的?”梁晴说:“他说他也没办法,叫我们赶快走!”徐秋斋一听大声说:“他放屁!走罢,妞!这卦你也别算了,我跟你去找盐!”这时黑旦已经把一罐饭提来,徐秋斋也顾不上吃,叫黑旦看着摊。他领着梁晴,直奔“福兴盐行”。

到了“福兴盐行”门口,那几个丢盐的妇女,还在哭哭啼啼地央求着向盐行掌柜要盘缠钱。盐行掌柜拍着手说:“我也被盗了,锁也撬开了。我有啥法哩?”

徐秋斋来到门口大声问:“谁是掌柜的?”那个蛤蟆嘴掌柜一看来个老头:山羊胡子刀条脸,一个大长鼻子,两只明亮好斗的眼睛,戴个旧的黑绒瓜皮帽,还穿着翠蓝布破长大褂,扣子上还系了个鲨鱼皮旧眼镜盒,眼镜盒下边还搭拉个黄穗子。看他不像农,不像工,不像商,不像兵,不像财主,却也不像穷人。他心里有点纳闷,就走过来壮着胆说:“老先生,我就是。”徐秋斋指着梁晴说:“这闺女的盐,是在你这行里放吧?”掌柜的说:“是啊!昨天夜里被盗了。你看,我这门轴都撬断了。”徐秋斋说:“我不看!我问你,这盐是在街上丢的?”

“不是。”

“是在路上丢的?”

“也不是。”

徐秋斋说:“一没有丢在街上,二没有丢在路上,货已经进到你的行里,丢了你赔!”

那个蛤蟆嘴掌柜瞪着眼说:“老先生!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我也丢了东西!”

徐秋斋说:“你丢东西活该!你懂得开行的规矩不懂?货只要进到你的大门里,你就得负责。光叫你挣佣钱哩。你这行里还放了这么多盐都没有丢,偏偏丢了这几个娘们的盐?”给徐秋斋这一吵,几个妇女也胆大了,她们也跟着嚷起来。一会工夫,盐行的门口聚了一大群人。

正吵得厉害,一个细长脖子的盐行伙计,拉着徐秋斋说:“老先生,走!走!走!有话到里边说,有话到里边说。”徐秋斋看他是怕众人知道,就故意大声说:“我不进去!我进去还怕我这人被盗了呢。你们开这个行是啥行?以后还有人敢住没有?”

那个长脖子伙计又小声说:“是这样,老先生,我们认倒霉。赔他们一半盐价。都是逃荒的穷人!”

那几个丢盐妇女正要答应,徐秋斋忙说:“丢多少赔多少,少一两也不行!”看热闹的人有的知道这家盐行平常专门坑骗背盐的难民,就跟着喊:“老先生说得对!少一两也不行,叫他们赔。”

人越来越多,徐秋斋今天精神好,嗓门也越来越大。那个盐行掌柜心里骂着:“今天碰上这个杂面老头,看起来这头还不好剃哩!”他又想着越吵人越多,以后生意不好做了,就走过去装出一副可怜相说:“老先生,你别嚷了好不好?我赔她们,这三两百斤盐还能穷了我。这贼非追不行!我要到镇里报案。”徐秋斋看他已经答应赔盐,就改换口气说:“你早应该去报案,说不定这贼还在你这行里没有跑出去哩!”他说罢,大家“哄”地一声笑了。

盐行伙计将斤作价,算了算账,把钱赔偿给几个妇女和梁晴。那几个妇女感动得直想跪下给徐秋斋叩头。她们说:“大爷,今儿个要不是您,我们都回不去家了。我们太感谢您了。”徐秋斋说:“别说这话了,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那几个妇女走率以后,梁晴还在他身边站着。徐秋斋说:“走吧,妞!还有啥东西没有?”梁晴说:“还有一个盐袋子,咱不要吧!”徐秋斋说:“不行,不能便宜这些坑人诈骗的东西。”他又回到盐行里说:“这小妮还有个盐袋子。”蛤蟆嘴掌柜就地上拿起个盐袋说:“给吧!给吧!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出去看好路走,别栽倒了。”徐秋斋说:“我这眼睛倒好着哩!我劝你倒是别太急发财了!急发财要栽大跟斗!”

出了盐行门,徐秋斋才感到肚子里确实有点饿了。他把盐袋子交给梁晴说:“给吧,他赔你一个盐袋子。我也该去吃饭了。你也走吧。”谁知梁晴这时一下子抓出一张一块钱钞票塞在他手中说:“大爷,你把这钱拿去吧!”徐秋斋看着她眼里憋着泪,就说:“闺女,我要为你这钱,就不来替你吵架了。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钱你拿上,我一分钱也不要。”说着就走。

梁晴却跟着他说:“大爷,我求求你,我再算一卦!”徐秋斋心里说:“这小妮今天像是一张黄香膏药一样,要贴住我了。”他说:“你的盐不是要回来了,还算什么卦?”梁晴说:“我要找个人!”徐秋斋说:“我肚子饿了,等我吃了饭再说。”

徐秋斋回到摊子前,打开罐子一看,是玉米糁子熬红芋叶糊糊。老头饿了,抱住罐子就喝了两口。他没注意,这功夫梁晴不见了。老头抱着罐子喝了两口粥,才把它倒在碗里。这时梁晴拿了四五根热油条跑来了。她说:“大爷,你吃这个,油条还是焦的。”徐秋斋忙说:“我不要!我不要!”可是梁晴已经把两根油条丢在他的粥碗里。


徐秋斋吃罢饭,擦了擦胡子向梁晴说:“你要找什么人?”粱晴说:“找我一个亲戚。”徐秋斋问:“你的啥亲戚?是男是女?”梁晴低下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她说:“我有个婶子,还有个哥哥。”徐秋斋又问:“你这个婶子是属啥哩?生辰八字你知道不知道?”梁晴说:“我不知道。”她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光亮说:“她是个半老不老的老婆,说话响亮,还是大脚,眉毛上边有个痣。她孩子个子高高的,方脸盘,对了,还是双眼皮!……”

没等她说完,徐秋斋笑起来了。徐秋斋说:“妞,算卦的不问单眼皮双眼皮,算卦的只要生辰八字就行了。看起来今天你这卦也难算。咱两人是驴唇不对马嘴,你说了半天把我也说糊涂了,又是婶子哩,又是半老不老的老婆哩。我看就这样吧,你就说说是你啥亲戚?是咋失散的?”

梁晴噘着嘴看了老头一眼说:“反正是俺亲戚。”

徐秋斋见多识广,本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问到这里已经猜透了八九分。他又换个说法儿问道:“你这个亲戚是哪乡哪村的?”梁晴说:“大爷,有个赤杨岗你知道不知道?”

“赤杨岗?”老头听了一愣说:“赤杨岗,我太清楚了。你问谁家吧?”梁晴忙说:“大爷!海天亮家。你知道吧?”

徐秋斋“忽”地一下站起来说:“原来你是找天亮啊!他就在这儿,他妈也在这儿。”

梁睛听说天亮和他妈都在这里,激动地抓住徐秋斋的手说:“大爷,他……他……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小姑娘忽然口吃了,眼泪像小河似地往脸上流着。

徐秋斋说:“妞!我现在就领你去。叫我把摊子收了,我领你去。”说罢去掉布帘,包起历书,梁晴给他提着小板凳,两个人一道向龙王庙走来。


吃罢早饭,李麦和杨杏、凤英等正在拆洗被子。地上铺着几条大席,她们每人拿一根线锥子,坐在地上正拆得有劲。徐秋斋领着梁晴走进来。他喊着:

“天亮他娘!你看这是谁?”

李麦抬头一看,忽然觉得眼花缭乱,一下呆住了。

梁晴满眶眼泪叫了一声:“婶子!”

李麦猛然“啊”了一声,大喊着:“晴!”丢下线锥子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梁晴说:“闺女!我的苦命的乖乖!……”说罢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粱晴往地上一跪,喊了声:“婶子!……”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李麦两条腿,伤心地哭起来。

两个人越哭越伤心,李麦拉起她来说:“乖乖,你咋会摸到这儿了?”梁晴说:“我找你们找了几个月了。”她又哭着说:“婶子,我没有家了!我就跟着你吧,你收下我吧。”李麦眼泪又涌了出来说:“闺女,我既然见着你了,还能叫你走?就是死,咱娘俩也死到一块。你放心,饿不死婶子,就饿不死你!”梁晴又把兜里卖盐的钱都掏出来,递给李麦说:“这是我背盐卖来的钱,都给你!你拿着吧!”李麦掉着泪说:“咦!傻闺女,我还叫你给我拿钱哩!我就是你的亲妈。”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凤英把李麦两只鞋拿过来说:“婶子,你穿上鞋。”李麦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她解嘲地穿着鞋说:“唉,我也慌迷了。”徐秋斋说:“唉,都别哭了。能逃出来就算不错。你娘俩总算见面了。”杨杏说:“婶子,给晴做点饭吃罢,她恐怕还没吃饭。”李麦说:“我去做。”

梁晴扇着风箱,烧着火,李麦做着饭。梁晴问:“婶子,咱的家在哪儿哩?”李麦说:“乖乖,逃荒出来哪儿有家呢!这一口锅就是咱的家。夜里就在这破庙卷棚地下睡。人多,挤着也不冷。这一片都是咱村的人。”

梁晴吃罢饭,李麦安排她去睡一会儿,自己仍去拆洗被子。杨杏说:“婶子,多好个闺女啊,叫人一见就喜欢她,可怜啊!”老气说:“这个妞是个喜型人,你没见她脸上笑眯眯的,没有什么心事。”李麦说:“还是个孩子,别看长个傻个儿,十六七了,一身孩子气。”凤英说:“我看着她说话那个味儿,倒真有点像婶子。”李麦说:“要说命[口+拜],俺俩倒是真有点儿像。苦瓜对着苦葫芦,我们算苦到一块了。不过总算找着她了。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到地上了。这几个月我做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梦,没有一个好的。不是梦见她漂在河里,就是梦见她淤在泥里。那些天我也不敢说。谁想到今天见面,比哪个梦都好。”

徐秋斋在他的破席棚里躺着说:“就这样,还不叫我摆卦摊哩!要不是我摆这个卦摊,哼,这闺女咋会能找着?”李麦说:“大叔,今天叫天亮给你买碗羊肉汤。”徐秋斋说:“他要是买去,叫他再捎两个包子。”李麦说:“好!还再捎一棵大葱。”

下午,李麦还只当梁晴在睡,走到卷棚下看了看,见她已起来了。梁晴问:“婶子,有把木梳没有?”李麦说:“有。”从席子下拿了把半截木梳给她。梁晴梳起头来。

李麦在套被子,梁晴梳好辫子出来。她叫着说:“婶子,俺天亮哥那个码头在哪儿?”李麦说:“就在十字街西头,下个坡,有一片船的地方。天黑他就回来。”梁晴说:“我想去看看。”李麦说:“你去吧。记住咱住这个地方。”

梁晴出去后,王跑家老气说:“你看这闺女多开通!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羞羞答答。”李麦说:“她从小没有娘,在黄河上长大,和咱在村里长大的孩子们不一样。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像个童养媳妇一样,连个立站地也没有,我就把她当成闺女领。”凤英这时颇有同感地说:“其实这样最好了。婶子!”


黄河水向南滚滚地流着。那金色的波浪在冬天的夕阳下,变成了桔红颜色。一层层水流的波纹在河面上交织着,分散着,时而卷起一堆堆雪白浪花,时而闪烁出点点耀眼的金星。她流得还是那么快那么猛烈,不过咆哮的声音没有那么大了。在这陌生的平原上,她好像有点胆怯,不敢放声嚎叫了,而是变作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音。

梁晴顺着河边走着,她第一次看到这向南流的黄河。她是在黄河上长大的,黄河水里有她们一家人的汗珠和眼泪,也有她爹的鲜血。黄河看着她,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拍打着堤岸,向她打着招呼。可是她看着黄河,却有点陌生。太阳不再是从河里浴波升起,又落在金波万顷的河面上。黄河变得小了,不过它还是黄河。梁晴像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看着当年自己的摇篮一样,望着黄河。

粱晴来到码头上,去寻找着停泊在岸上的几条船。没有找着天亮。她想着:莫不是他回去了?我在路上没有碰到他。她又想着:不会,艄公们都还在这里。就在这时候,河西岸又撑过来三条大船。她喜出望外,瞪大着眼睛向西岸的三条船上看着。河面有一里多宽,梁晴却数出来三条船上一共十七个人。就在这十七个小黑点中,她发现天亮在第三条船上,而且身上穿的棉袄还没有扣扣子。

三条大船驶近码头,梁晴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柳树后面。她害怕天亮发现她后,不小心船会出事,因为船快靠码头时,最容易出事情。她斜眼看着码头,等天亮把船拢好,走下船,在一个茶摊前正要喝水时,她才像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天亮哥!”她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叫着。

天亮张着大嘴“啊”了一声,嘴合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突然了!他好像又有点不认识她了。他觉得这半年来,梁晴变化太大了。她变瘦了,也长高了,脸也变长了,眼睛中那种带点促狭的顽皮表情,现在却变成了温柔而愁苦的泪水的源泉。不过这还是她!这就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了?”

“夜儿个。”梁晴低着头说。

“师傅哩?”

“叫日本鬼子打死了。咱的船也叫鬼子抢走了。”

天亮觉得眼前一阵黑。他停了停,一把拉住梁晴的手说:“走,咱到那边去!”

在码头下边的黄河岸上,两个年轻人在走着说着话。暮色笼罩了河岸,夜风送来了刺脸的寒潮。可是他们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天上已经露出几颗明亮的星星。梁晴说着:“……我要真找不到你,我就想跳到黄河里死了,我一个人太难了。可是我又想到会找着你,……我老想着俺爹死得太苦了,连个尸身也没落下。俺爹一辈子办了啥亏心事?”天亮说:“这不是办亏心事不办亏心事。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十九万人,现在又听说在郑州把几百人埋在地里,用钉耙往人头上耙!难道说这几十万人都办亏心事了?这些畜生他们就是要杀人!他们把咱中国人就不当人。晴,我真想当兵去!我就不信我换不了两个小日本鬼!你看着,你爹这仇,我这一辈子非报不行!我不亲手宰两个日子鬼子,我就不姓海!”

梁晴说:“那你要去当兵了。我怎么办?”

天亮悦:“你就跟着咱妈!怕什么,咱妈最有办法了,还能饿着你!”

大约是天亮太激动了,他第一次脱口说出“咱妈”这两个字。他说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梁晴却兴奋得浑身发颤了。她从这两个字中,找到了一个“家”,又找到了一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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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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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言 张光年

开头的话

第一章 黄 河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三章 赤杨岗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正文

我想告诉读者一点什么——代后记

第五十三章 还 乡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第五十章 西行记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第四十章 流浪汉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六章 蝗 虫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第三十二章 过 年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第三十章 陈柱子的哲学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第二十二章 长安街头

第二十一章 姑 嫂

第二十章 石头梦

第十九章 牛 铃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第十七章 洛阳城里

第十六章 黄河之夜

第十五章 葫芦湾抢船

第十四章 濛濛春雨

第十三章 黑色的春天

第十二章 王跑的驴子

第十一章 闹盐行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第九章 水上婚礼

第八章 黄水劫

第七章 长松买地

第六章 拉差车故事

第五章 唢呐情话

第四章 一个不信神的

第三章 赤杨岗

第二章 花园口

第一章 黄 河

开头的话

序 言 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