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当官军看见义军的骑兵从树林中冲出的时候,登时惊慌大乱,许多将士都想逃跑。幸而傅宗龙和杨文岳都还沉着,而傅是一出师就抱定必死决心。杨文岳陪着他立马孟家庄外,竭力使官军不要不战而溃。他对将领们大声说:“今日在此决战,将领们有后退者立即斩首!”说话之间,他看见一个军官正策马向东北逃走,立刻命人追去捉回,当即命亲兵用尚方剑在他的面前斩了。这样一来,果然许多人都不敢再逃。那散在村落中的小股官兵听见号角声,只有少数逃走,多数都跑回来了。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三个总兵官也都把各自的人马在孟家庄外匆匆布成阵势,准备迎战。傅宗龙对贺人龙和李国奇说:

“你们两位大帅随老夫来到河南剿贼,今日在此与贼相逢,只能前进,不可后退。倘若后退,必然败北,不惟老夫将受国法,两位将军也不能幸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况流贼只有数千骑兵,我们有数万人马,只要一鼓作气,不难将流贼杀败。立大功,报皇恩,在此一举。两位将军,机不可失!”

贺人龙和李国奇都唯唯称是。贺人龙甚至慷慨说道:“请大人放心,人龙决意死战。”

后来李过的人马来近了,布成了一字长蛇阵,步步进逼,在大旗后面还跟着许多骑兵,显然准备在接战以后猛冲官军。这时官军只能赶快迎敌,不可犹豫,万一军心动摇,将成不可收拾之势。于是傅宗龙挥舞令旗,大呼:“擂鼓!贺将军,李将军,上前杀贼!”同时杨文岳也驰到保定军中,在马上大呼:“虎将军,上前杀贼!”

由于两位总督已经下令向敌人进攻,于是在官军阵地上战鼓齐鸣,喊杀震天。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都不肯作战,虽然也擂着战鼓,令旗却不向前挥动,更不策马冲出。他们一边眼望敌人,一边互相观望。在几镇官军中,贺人龙的骑兵比较多,大约有接近两千之数,也比较精锐,本来应该奉到总督将令后立即出阵迎战才是,可是贺疯子不惟按兵不动,还暗令他的骑兵和步兵列阵他的周围,一则保护他自己,二则避免他的精兵被义军冲散。富有经验的虎大威见此情状,照样行事。

傅宗龙和杨文岳眼看着义军步步进逼,而官军大将都不肯出战,十分焦急。在这种危急关头,他们都不敢再用尚方剑斩一个偏裨将领。他们的心中清楚,这时如果随便杀一个将领,不是立刻激起兵变,便是军心瓦解;不仅没法迎敌,连他们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经傅宗龙一再催促,李国奇不得已率领他自己的人马出阵去了。可是同李过的骑兵刚一接触,他的人马就立即乱了阵势,转身逃跑,不可阻止。贺人龙一见李国奇败下阵来,并不接应,也不顾总督死活如何,率领他自己的人马向东北逃走。虎大威见贺人龙走了,也赶紧率领自己的人马跟着逃走。李国奇败阵以后,本来还想设法收拢一些人马,退回孟家庄,现在一看贺人龙、虎大威都向东北方向逃走,猜到他们要逃往项城,也就率领自己的残兵向项城逃去。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员大将带头先跑,整个战场就完全陷入崩溃局面。幸而傅宗龙和杨文岳都是有经验的统帅,他们各人都有自己的亲军,也就是督标营,大小将领多是他们物色的人。在这紧要关头,他的督标营将士都能怀着一颗忠心,死保各自的总督不散,且战且退。在退的过程中,有一次竟被义军冲进来,发生混战,傅宗龙的尚方剑和皇帝的敕书在混战中丢失,他自己也险些儿被义军活捉了去。多亏亲兵亲将们死命保护,杀退了冲到身边的义军,才得逃脱。

李过在马上看见官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随着三个总兵官向东北溃逃,其中有不少骑兵;另一部分的队伍没有溃乱,还能鼓起勇气,在退走中轮番还击,看来无疑是两个总督的标营亲军和家丁将士。于是他率领自己的主力去追赶三个总兵官,而只派一小部分人马对两个总督尾追不放,并没有猛打猛攻,这样就避免使自己的人马在混战中死伤过多。他认为只要把三个总兵官消灭了,或者杀散了,两个总督是很容易对付的,只须截断孟家庄通往项城的道路,就可在某个地方将两个总督包围起来,全部消灭,说不定还可以将他们活捉到手。

傅宗龙和杨文岳一面抵挡,一面逃走。因见义军并不猛冲,他们就沿路继续收拢溃散人马。黄昏时候,队伍来到一个地方,名叫火烧店,距项城约二十里路,只有十分荒凉的一条小街,周围有一道寨墙。寨墙的许多地方已经倾塌,人马可以从缺口进出。看来近几年没有人再敢守寨,所以也不修理寨墙了。这寨中原有几十户人家,如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百姓。最后一批百姓因得知官军在孟家庄战败,正向这里奔逃,便赶紧从寨中逃走,将能够带的东西都带走,连鸡、鸭也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能带走的也不能吃的破烂东西。所以当官军逃到这里时,已见不到一个百姓。

进到寨中以后,傅宗龙和杨文岳倚马密商,不让将士听见。杨文岳还想再逃,但傅宗龙坚持不逃,他说:“这里离项城还有二十里路,如果再逃,走不到项城,我们就会被流贼杀散。如今人困马乏,纵然想走也实在不能再走,不如就在这里死守待援。”

由于傅宗龙一再坚持,杨文岳不好不听从,所以他们的人马就在火烧店停下来,坚决死守。他们有一个想法: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三员大将决不会逃得很远,大约就逃到项城为止。如果他们能在火烧店坚守一两天,三员大将必然会从项城回师相救。这样,内外合力对敌,他们进入火烧店的众多人马就不至于被义军消灭。

全部剩余的人马陆续到齐了,划地而守,一边休息,一边埋锅造饭。傅宗龙和杨文岳并辔巡视各处,问了问手下的将领,知道跟来的人马还有一万出头。这时追兵因为全是步兵,还在缓缓而来,尚在四五里以外。傅宗龙和杨文岳下了马,步入一座荒芜庙院中。这庙的殿庑有一半都毁坏了,院中长满荒草,断碑倒在地上。他们进去以后,让亲兵们站在远处,两个人密谈起来。傅宗龙说:

“杨大人,学生以待罪之身,奉命出京,受任陕西、三边总督。皇上要学生率领关中将士,来河南剿灭流贼。不想今日一战,竟然溃不成军,实在无颜上对皇上,下对关中和中原百姓。”

杨文岳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傅大人不必难过。数年以来,官军每遇贼兵,总是惊慌溃逃,所以学生常常主张持重,不敢轻易浪战。”

傅宗龙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叹口气说:“并非学生不肯持重,实在是皇上一再催逼,明知战也未必有功,不战则必然获罪,两难之间,必选其一,所以学生就决定一战,宁死于沙场,不死于西市,大丈夫岂能重对狱吏!”

杨文岳说:“大人苦衷,仆亦深知。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在此地死守待援。幸而在混战中,我们身边的将士还没有溃散,尚有一万余人,只要你我二人镇静指挥,鼓励将士们奋发忠义,齐心一德,还可以固守数日。丁督师近在商城、潢川一带,左昆山也在信阳以东,料想他们会来援救。万一他们不来,我们再退不迟。何况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三帅逃走不远,今夜我们一面向皇上飞奏败军危急情况,一面飞檄三帅回师火烧店,另外也飞檄丁督师和左镇速来相救。”

傅宗龙说:“正是这个主意。我们现在部署军事去吧。部署以后,我们各自向朝廷飞奏,不用联名了。”

杨文岳说:“如今我们应该重新划清汛地。学生身边人马较少,这东南一带归学生防守,西北一带守寨之事请大人担负起来。”

傅宗龙说:“好吧,我们已经是大致这样分汛防守的,只再稍作调动就可。我们一面稍加调动,一面立刻命大家掘壕,寨墙缺口处连夜修补起来。”

正说着,外边杀声又起,有一股义军已经到了寨外。傅宗龙立即上寨观看,看见来的“贼兵”并不多,只有几百人,但与官军相距甚远,呐喊进攻。傅宗龙下令放炮。一时炮声震耳,硝烟腾起。只见一个义军将领在硝烟中将小旗挥动,随即响起了锣声,队伍缓缓退去。

乘此时机,傅宗龙命官军赶快掘壕,尽量把壕掘深掘宽;寨墙的缺口处,也用拆毁的房屋木料和砖头堵死,并用砍下的树枝塞断路口,使义军的骑兵不能直接冲杀过来。傅宗龙自己也亲自背土,亲自掘壕,与士卒同甘苦。这是他自从做官以来从未干过的事。今日情势危急,他为着鼓励士气,第一次放下了架子。

忙碌了一阵,他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给皇上草拟奏本。这时他才想起,在孟家庄混战的时候,他的尚方剑已经失去,背尚方剑的那个亲信中军死在乱军之中。皇上给他的敕书也一起丢失了。只有他的总督银印因绑在自己腰间,侥幸得以保存。对于这几件事,到底怎么措辞,怎么叙述得既不脱离实际,又不至于替自己加重罪责,很费踌躇,不禁长叹一声。

傅宗龙开始亲自草拟奏本。原来跟随他的几个掌文案的幕僚,有的失踪了,有的死在混战之中,还有一位带了重伤,所以尽管他老眼昏花,也不得不亲自提笔。

刚刚写了几句,杨文岳又匆匆来见,向他说道:“傅大人,据学生看来,目前我们还是不宜在此死守。刚才流贼冲杀一阵,又退了回去,必是等待大队后续人马。现已得知敌将是一只虎李过,此人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十分勇猛,不可轻视。今天下午他正在忙于追杀三位逃帅。我看追杀之后,他必然回师包围我们,到那时候再想逃走就来不及了。听说敌人有数万之众,尚在后边。等敌人大军完全到来,我们四面被围,岂不是在火烧店坐以待毙?走,走,速走为上!”

傅宗龙说:“我的主意已定,与其死在火烧店外,不如就死于火烧店内。如今杨大人不过想要奔往项城或奔往沈丘。据我看,我们奔不到项城,也奔不到沈丘,只要一离开火烧店,就会被击溃在旷野之中。所以我是宁死此地,不再逃走。”

杨文岳见他决心不逃,只得说道:“文岳身为保定总督,决不单独逃走。不管死活,我都同傅大人在一起,请大人放心。”说罢,他就回到自己驻地去了。

傅宗龙继续动笔写奏章。写完后,找不到人誊写,只得随便叫一个年轻的幕僚誊抄一遍。虽然他知道这个幕僚的小字并不好,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同时他又亲笔写一封给贺人龙和李国奇的书信,叫他们火速回师,救援火烧店。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遍,由于匆忙之中,心情很乱,虽是短短的一封信,却掉了好几个字,还错了一个最普通的字。他将掉的字补上,错的字改正,交给中军,让他速派人奔往项城或沈丘,寻找贺、李两帅。然后他又提笔,准备给丁启睿写一封信。正在这时,外边忽然人声嘈杂,十分混乱。他大惊失色,毛笔不觉落在地上。他迅速奔出屋子,观看情形,大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

原来,杨文岳从傅宗龙那里回来后,就发现他的人马这里一群,那里一股,嘁嘁喳喳地说话。他传令大家不许擅离防地。刚刚传令下去,营中乱得更甚。忽然有一股人马越出壕沟向东南逃跑,第二股又跟着逃跑。他知道这是生死关头,立刻传下严谕:有擅自逃跑者,为首军官,一律斩首。他的尚方剑没有失掉,赶快从黄缎套中取出,拔剑出鞘,以示令出法随。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命令,也没有人害怕他的尚方剑。人马更乱了,逃走的人也更多了。他的中军张副将跑到他的面前,慌张地请求说:

“大人!快走,快走!军心已乱,不可收拾,不要徒然死在这里。”

杨文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副将说:“将士们都认为守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愿死守,纷纷逃走。请大人赶快上马。”

杨文岳说:“我不走!我刚才同傅大人商量好共守此地,以待援兵到来。如今话刚出口,我自己就先走,如何对得起傅大人?如何上对朝廷?”

张副将说:“大人,如今事变突然,不能再守,稍迟一刻,想走也走不掉了。况且现在人马已动,再想阻止已经没法阻止。请大人赶快上马吧!”

“用尚方宝剑斩几个将官,我看谁还敢走?”

周围将领一听,都连声说:“斩不得,斩不得。军心已变,那样会激起更大的乱子。”

在纷乱中,几个将领同时围到他身边,互相使个眼色,张副将便上前挽住他,另外一个将领也从另一边挽住他。大家又一起催促:“请大人上马,上马!”一面劝,一面就把他抬起来硬往马上送。他一看大势已经如此,只得跨上马去,心里想:“这太对不起傅仲纶①了。”刚刚抓好辔头,后边有个将领就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立即向东跑去。他的亲兵亲将和标营人马,簇拥着他,一起逃出了火烧店。数千保定将士一哄而逃。

①仲纶--傅宗龙的字。

傅宗龙听说杨文岳已经逃走,连连顿脚,大声叫道:“天乎!天乎!”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心情混乱,两腿打颤,几乎站立不住。到底应该怎么办,他糊涂了。正在这时,监军任大人和中军副将陈将军一起走到他的身边,同时劝他赶快率军往陈州逃走。他仿佛没有听见,问道:

“你们说什么话?什么话?”

他们又说了一遍,同时别的亲将也七言八语,劝他率军逃往陈州,不可耽误。他清醒过来,说道:

“我明白了,你们是怕死啊!刚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逃帅?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傅宗龙早就应该死了。蒙皇上把我从狱中赦出,并叫我督师剿贼。今日不幸陷于此地,我只能与诸君并力决战,不能像别人一样逃走。”

大家仍然纷纷劝他,说目前只剩下陕西人马,为数甚少,无法固守火烧店。他想了一下,说:

“你们把所有游击以上将领全部找来听训。”

立时三刻,所有的裨将都奔到他的面前,听他训话。有的人还抱着一些幻想,以为他会指挥他们逃走。傅宗龙忽然间落下泪来,对将领们说:

“如今情势危急,宗龙决心以一死上报国恩。你们大家愿意逃命的只管逃走,我自己决不离此地一步。”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觉得没有办法。这些将领,有的是他亲手提拔的,有的是故旧亲戚,有的与他有同乡关系,也有的虽然与他没有特殊关系,但确实被他的一片忠心所感动,还有的料想逃出火烧店,也会被追杀不放,所以一时竟没有人要求总督逃走。傅宗龙见大家不再说逃走的话,就接着说:

“既然诸君都不愿意作逃将,那就听我吩咐,共守此地。”

于是他把身边所剩的六七千人分出来一部分,填补了保定军的防地,将主要力量仍然摆在西北一带。部署完毕,他又安慰大家,说他相信贺人龙和李国奇二位,接到他的书信,一定会回兵相救;又说他马上还要给督师丁大人写信,给左将军写信,请他们赶快前来相救。最后他说:

“要死守此地,以待救兵。数日之内,必有救兵前来,望诸君不辜负朝廷……”

说到这里,他忽又想起皇恩浩荡,而自己尚未报答万一,不觉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将领们低下头去,深为感动。

今天李过使用较少的兵力,打败了傅宗龙和杨文岳的人马,他自己亲自追赶逃走的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虽然没有将这三个大将杀死或者捉获,但是抓住了很多俘虏,许多官兵当阵投降,又夺得了很多骡马、辎重、火器。因为所向披靡,所以义军的伤亡非常轻微。像这样漂亮的胜仗,在以往许多年中也很少见到。

黄昏以后,他率兵转回,驻扎在火烧店西北方面。正在埋锅造饭,忽然得到禀报,说火烧店寨内人声嘈杂,似有逃跑模样。他赶快派出兵士继续侦察,并且吩咐几个将领做好追杀逃敌的准备。过了不久,又得到禀报,说是一部分官军已经从东南角逃走了。李过立即下令马世耀、李友等各率自己的人马去追赶逃敌,同时下令立刻截断火烧店周围的各个路口,防止官兵继续逃跑。

部署以后,他自己来到火烧店寨外,察看动静,发现寨中停留的官兵还相当多,并无逃意。他派人设法捉来一个官兵,略加审问,知道逃走的只是杨文岳,傅宗龙决意死守待援。于是他传令将火烧店四面严密包围,不许再逃走一股敌人。布置好以后,他又亲自到各处巡视一遍,命令将壕沟掘深,以便困死傅宗龙。然后他回到驻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包围火烧店的将士务必小心在意,倘若傅宗龙从哪个将领的汛地上逃出,一定将该将领斩首。传下这一道严令后,他自己才开始吃饭。

当天夜间,他虽然疲劳,还是立刻把作战大捷的消息派人向闯王禀报,并说他在五天之内,将暂不攻寨,避免将士无谓死伤;五天之后,如果傅宗龙仍在死守,他就下令攻打进去。另外,听说丁启睿和左良玉都在豫南一带屯兵,有北来的意思,特别是从昨天到今早,谣言很多,都说是左良玉的军队要来救傅宗龙,而且正在北进。果然如此的话,他将提前猛攻火烧店,免得左良玉来时,傅宗龙乘机逃走。

以后两天,他果然按兵不动,只是向寨中打炮。寨里边也向外边不断打炮。为了消耗寨中火药,往往在寨中正想停止打炮的时候,义军又故意施放几炮,引起寨中还击。义军自己是不怕消耗火药的,就在几里之外,有些匠人正在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每逢夜间,义军总要不断派人佯攻,使官军一夕数惊,不得安宁,并且盲目地向外打炮放箭。有时炮弹也击中了义军,所以后来李过就命令将士们将壕沟掘得更深,在壕沟上面铺上木板,上盖薄土。寨中火器放出的铁子、铅子,达到壕沟时已经没有多少力量,所以只要铺上一层木板和薄土,就不至于被流弹杀伤,还可以夜间防寒。另外李过又抽调一部分义军,在白天去帮助老百姓收割庄稼,还让一部分义军天天在附近操练,故意让傅宗龙望见,使他相信义军确有久围之意,要等待官军粮尽投降。百姓们原来很怕义军,多数逃离本乡,少数留下也不敢同义军接近。后来看到李过的部队确实纪律严明,名不虚传,于是逃出去的纷纷回来,不再害怕义军了。

三天以后,从闯王那里来了口谕,嘉奖李过全军,特别是褒奖了曹营的杨承祖和几个将领。于是全营欢腾,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闯王派来的人还告诉李过说:因为闯王大军驻屯西平、遂平之间,又派出一部分人马佯装向确山、信阳一带移动,所以左良玉和丁启睿已经不敢北来。闯王吩咐他不必担心丁启睿和左良玉,一心围困火烧店,务必将傅宗龙全军消灭,不许逃脱了傅宗龙。

又过了一天,将士们等不及了,纷纷请战,要求马上向火烧店进攻。李过亲自来到火烧店寨外察看,看到寨上官军虽然疲困,但弓箭炮火还是不断射出。他想,如果现在发起强攻,义军必然会有许多伤亡。他记得很清楚,闯王决定派他来的时候,曾经神色严肃地对他说:

“补之,我给你的这些人马,一部分是我们从商洛山带出来的老将士,一部分是我们到河南以后练出来的精兵。你一定要善于使用兵力,不许有多的伤亡!”

李过对闯王的命令一向执行惟谨,特别是对上面这番话,他更是牢记心中。所以,察看回来后,再有人向他请战,他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闯营的将士明白李过的心意,也知道李过决定的事情很难更改。可是曹营的将士却受不住这样的单调生活,求战更急。最后,杨承祖也亲自来找李过,用半带玩笑半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补之哥,打仗没有不死伤人的。我们死伤,官军更死伤。我们一攻开寨,官军就完了。我们死伤不多,换来的却是官军全部消灭。你为什么一定不听将士们的劝说,还是按兵不动呀?”

李过说:“老弟,你看我李过是不是胆怯的人?我看你不会这么说吧?”

“谁不知道你的绰号叫‘一只虎’?”

“不管我是不是一只老虎,我现在就是要按兵不动。如今官军好比牢中的死囚,断了粮食就会自己饿死。他们的死期既已近在眼前,我们何必一定要让自己的将士遭受伤亡?”他笑了一笑,继续说,“我知道贵营的将士和我们闯营的将士情况不同。倘若贵营的将士在这里耐不下去,急于想打仗,我就派你率领他们去攻破商水、扶沟两县,你看如何?”

杨承祖非常高兴。原来他就想着,傅宗龙的辎重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这里既没有多的粮草,也没有多的金银珠宝,更没有女人。攻开了火烧店也只是消灭了这一股官军,油水很小。现在听见李过说要他去攻商水和扶沟这两座富裕的县城,喜出望外,马上答道:

“只要补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

李过笑道:“我下令容易,只是贤弟须听从我三项嘱咐,不许违反。”

杨承祖赶快问道:“哪三项?”

李过说:“第一,不许骚扰百姓,奸淫妇女,妄杀平民。第二,要将掳获的粮食、财物,六成交公,四成归你的将士所有。我们闯营一向是全部交公,士兵不许私藏金银。对贵营我不苛求,只是嘱咐你交公六成好啦,这你都能办到么?”

杨承祖点头说:“能办到,能办到。第三项是什么?”

李过说:“第三项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沟之后,不许在外处逗留,立即率领你的全营人马返回元帅驻地。”

杨承祖说:“这第三项我更容易办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补之大哥的军令行事。”

这天夜间,杨承祖率领曹营的五千步骑兵,暗暗地离开了火烧店。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对李过说:

“倘若左军来救火烧店,弟必今夜赶回,决不误事。”

李过笑着说:“贤弟放心。老左是聪明人,已经不敢来了。”

杨承祖走后,李过手下的几员偏将抱怨说:“我们的将士在这里露宿旷野,围困官军,你却把杨承祖放走,让他们到商水、扶沟去快活!”

李过笑着说:“你们明白什么?曹营将士和我们闯营人马不同。我们军纪森严,已经成了习惯;一声令下,什么苦都能吃。可是曹营将士跟着曹帅,一向自由自在,也已经习惯了,何必让他们留在这里说些抱怨的话?好在攻破火烧店也只是三四天内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在这里帮忙。不如放他们走掉,使他们心情快活。对我们来说,攻破两个县城,又可以为老营打粮,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大家听李过这么一说,也都相顾而笑,没有别话可说。

到了十四日这一天,义军捉到了一个出寨来的官兵,经过审问之后,知道寨内早在十一日粮食就吃尽了,三天来依靠杀骡马充饥;还有的官兵被义军的炮火打死,别人就把他的死尸分吃。

李过问道:“像这样下去,官军还能支持几天?”

被捉获的官兵回答说:“骡马快要杀光了,树皮青草已经没有了,顶多还可支持三天。”

李过又问:“火药还有多少?”

“也不多了。营中没有硫磺,就是有,也没有人会自做火药,所以用一点,少一点。”

“箭呢?”

“也快完啦,将爷。”

李过命人把这个逃出来的官兵带走,给他东西吃,好生待他,不要杀害。当天夜里,他又派人不断佯攻,一直攻到寨壕边,使官军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义军又发动一次佯攻,却发现寨内官军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只是发出呐喊之声。李过亲自走到寨壕附近,听那呐喊的声音,原来一点也不威武雄壮,有时零零落落,有时有气无力。他微微一笑,对周围偏将们说:

“破寨的时候已经到了。”

天明的时候,他下令全军将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时要多准备捉俘虏的麻绳。一整天,他不断派小股骚扰敌人,并将包围在东边的义军撤走许多。晚饭以后,他将刘体纯叫到面前,小声授以密计。他自己又到官军寨壕前,细听动静,然后回到军帐内,召集诸将,说道:

“傅宗龙即将逃跑。我们要大获全胜,就在今天夜里。两天后我们就可以奏凯班师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声音威严地说:“众将听令!”

众将肃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脸上,等待下令。

傅宗龙在火烧店被围的当天夜里,趁义军的包围尚不十分严密,他派自己最忠实的家奴卢三,带着两名骑兵冲出,给贺人龙和李国奇送去一封手书,要他们火速还兵来救。他不知道卢三是不是冲了出去,也许没有冲出去就被杀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开始麻麻亮。一阵炮声将傅宗龙惊醒。他焦急地向左右问:

“是贼兵来攻么?”

左右回答说:“不是,大人。是贼兵向我们打炮,并未进攻。”

“怎么呐喊声这么凶?”

“又是贼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请再睡一阵吧。这里壕沟挖得深,上面盖有木板,板上还有土,不管怎么打炮,万无一失,请大人安心再睡一阵。”

傅宗龙又——入睡。自从被围以后,由于义军不断打炮,寨中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毁。起初官军还有些人住在屋子里,后来因为房屋被毁,也死伤了一些人,所以大家干脆都离开了房屋,在寨墙旁边挖些壕沟,睡在里面。傅宗龙起初不肯搬来睡,经不起将士们一再劝说,终于也从他的军帐中移出,来到壕沟。因有时壕沟里面落了炮弹,仍然有官军死伤,这才又改进了办法,把木板、门板,凡是能够找到的,都找来铺在壕沟上,有的在板上再盖一层上。近几天来,傅宗龙就在壕沟里睡眠,在壕沟里办公,在壕沟里筹划军事。过去他曾经多次统兵打仗,但像这样狼狈、这样辛苦和绝望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现在他刚刚——睡去,就梦见贺人龙、李国奇两支人马杀了回来,在东北角同义军作战,杀声震天。显然他们两位都增加了生力军,来势很猛。敌军正在招架不住,忽然从南边又有一支人马杀来。傅宗龙隔着寨墙望去,认出是左良玉的旗帜,大为兴奋,马上说道:“苍天在上!两支人马终于都来了!只要这次能把流贼杀败,河南局势就大有转机了。”刚刚说了这几句,果然看见东北和南边的两支人马都把流贼杀败,有的继续追杀逃敌,有的直往寨墙跑来。寨上和寨外的官军一片欢呼。他立刻跨上战马,带领他的标营亲军,驰出火烧店,追杀逃贼。这时前边有一个敌将,边逃边不断向后放箭。他在马上吩咐几位偏将:“赶快追上那个贼将,阵斩者官升两级,活捉者官升三级!”他的几员偏将都率领着人马追那个敌将,他自己也跟着向前追。正追之间,忽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鞍上跌了下来。他刚刚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大股敌人返回,几个人同时用枪刺他。他又看见自己的部下都在近边,却没有人敢过来救他。他大叫一声:“快来救我!”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亲兵和仆人听见叫声,奔到他的身边,说:“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贼兵在寨外虚张声势,没有进来。”

这时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发现卢三也夹在亲兵和仆人中间叫他。卢三衣服破烂,人已经很憔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傅宗龙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问道:

“你是卢三?”

卢三扑通跪下,说:“奴才是卢三,老爷。”

傅宗龙问:“你回来了?”

“奴才刚才回来,因见老爷未醒,不敢惊动。”

傅宗龙又痴痴地打量他一眼:“你没有死?”

“奴才活着回来啦,老爷。”

“你见到了贺、李二帅没有?”

“贺、李二帅那一天先奔到项城,没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见到他们,递上老爷的手书。他们两镇的人马已经剩下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看罢老爷的手书,都说要先整顿人马,才能回救老爷,可是嘴里那么说,实际是面有难色。奴才在沈丘住了两天,不得要领,后来连见他们也见不到了。他们的手下人对我说:‘你就住在这里吧,火烧店你也回不去了。反正现在无兵回救火烧店,火烧店也守不了多久,杨大人已经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军死守,看来也是几天的事情。’奴才不管怎么一定要见见贺帅,没有见到,后来好容易见到李帅。李帅说:‘我自己所剩人马不多,贺帅无心回救,我自己孤掌难鸣,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住在这里,等等消息。如果能够有新的人马来到,那时才能去救火烧店。’奴才没有想到这二位大帅竟如此害怕流贼,眼看火烧店就要被赋攻破,坐视不救,毫无心肝!奴才大哭一场,离开了沈丘。由于外边已经包围得很严,所以直等到今天夜里,才回到寨内,向老爷禀报。”

傅宗龙又问了杨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对卢三叹口气说:“这里也确实不好支持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何必死在一起呢?”

卢三哭着说:“我是傅家的奴才,死也要死在老爷跟前。不管多么艰难,我现在到底回到老爷身边了。”

傅宗龙流下眼泪,摇摇头,挥手使卢三退出,说了一声:“你好生休息去吧。”

为了安定军心,傅宗龙从壕沟中出来,到寨上巡视一遍,然后召集诸将到他的壕沟里边,向大家说明,贺人龙和李国奇都逃到了沈丘。两帅都观望怯战,不敢来救。又听说杨文岳逃到了陈州。虎大威原来逃到沈丘,又从沈丘往陈州去了。讲完这些情况以后,他愤愤地说:

“他们都怕死,当然不会来救,可是我岂能如他们那样怕死?”

有人建议:趁军粮未尽,早点突围。傅宗龙明白突围断难成功,说道:

“宗龙已经老了,今日不幸陷于贼中,当率诸君与贼决一死战,不能学他人卷甲而逃!”说罢声泪俱下,手指索索打颤,十分激动,也十分绝望。

从十一日起,官军开始杀骡马而食,也将他们偷袭时捉到的义军俘虏杀了吃。勉强又支持了几天,到了十八日,营中的火药、铅子、箭都完了,骡马也完了,一片绝望空气笼罩着火烧店。将士们有的已经饿得非常衰弱。傅宗龙知道最后的一刻到了。在二更时候,他召集诸将,部署如何突围。这时除死伤以外,大约还有六千人,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经过紧张的准备,三更时候,官军分三路杀出。傅宗龙本人居中。冲出以后,他们遇到义军掘的两道壕沟。第一道壕沟只有少数义军把守,冲的时候,官军死伤了一批人,但毕竟冲了过去。到了第二道壕沟,义军猛力截杀,官军饥饿疲困,不是对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当场被杀死,余下的人全部溃散。战场上到处响起义军的呼喊声:

“活捉傅宗龙!不杀陕西乡亲,只捉傅宗龙一人!”

傅宗龙所率领的两千人比较能战,将领也都是他的亲信,随着他且战且走,但人数也越来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离开队伍,自逃性命。傅宗龙由忠实的家丁、奴仆和亲兵保护,不断地躲开追赶的和拦截的义军,只拣没有人声、没有人影、没有火光的地方逃命。

天明以后,离火烧店渐渐远了,杀声渐渐远了,火把渐渐远了。傅宗龙疲惫不堪,饥饿不堪,在旷野中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点冰凉的溪水,又从村中找来一点包谷充饥。过不了多久,听见追兵又渐渐地近了,赶快由亲兵护着,由两个奴仆,左右搀扶,继续逃跑。

到了中午时候,离项城还有八里。没有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点,时间都在曲曲折折、东转西转的荒野上打发掉了。现在忽然遥遥望见项城的城楼,尽管傅宗龙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大家心中还是出现了新的希望。但这八里路能否最后走完呢?傅宗龙疲困得要死,对能否逃到项城感到困难。这时大家又饥又渴,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坐在树下休息。忽然背后喊声又起,傅宗龙实在走不动了,对大家说:

“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

仆人卢三搀着他说:“老爷,你不能死在这里!这里离项城不远,到项城就有救了!”

傅宗龙还想留下不走,可是卢三搀着他,后边也有人推着他,使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背后的喊声越发近了,并且已经看见人和刀枪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傅宗龙身边的人再也顾不得他,四散逃走,只剩下卢三,继续搀扶着他。

傅宗龙的鞋子本来就在逃跑中丢掉了一只,现在另一只也丢掉了。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有过不穿鞋子走路的时候?现在两只脚都磨出了血,疼痛难忍,走路更加艰难。卢三想把他背起来走,可是自己也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早已心慌腿软,浑身冒汗,实在背不动,所以仍然只能搀着他的主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正在没有办法,忽然前边不到半里处的树林中有一队官军骑兵出现,号衣上有一“贺”字,旗帜上也有“贺”字。傅宗龙觉得惶惑,如在梦中:怎么贺人龙的人马会在这里迎接他呢?卢三年纪比较轻,眼睛比较尖,看清那号衣和旗帜果然是贺人龙的人马,不觉又惊又喜。可是他在沈丘时分明知道贺人龙是不会来救的,这一支人马究竟从何处冒了出来?他感到不放心。正在这时,有一名小校骑马来迎,驰到傅宗龙的面前,插手行礼,大声禀报:

“我们是贺镇人马,在此迎接军门大人!”

傅宗龙问道:“贺总兵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说:“他与李镇大人正从沈丘前来。因探知大人昨夜突围,先派五百骑兵来寻找大人。”说毕,他与几个骑兵跳下马来,要将傅宗龙扶上马去。

傅宗龙心中发疑,不肯上马。正在迟疑,背后追兵更近,呼喊着:“杀散前面官兵,活捉傅宗龙!”小校强扶傅宗龙上马,一面扶,一面说:“大人速速上马,不可耽误!”

卢三也说:“老爷,事不宜迟,不要耽误!”

这时后边喊声又起:“贺镇的乡亲们,请留下傅宗龙。我们不杀乡亲,你们走吧,请留下傅宗龙!”

可是这边的五百骑兵已经迎了上来,一个个控弦引矢,望着对面的追兵。有一个将领对追兵说道:“你们谁敢加害傅大人,休想逃掉我们的手!”他又对傅宗龙拱手说道:“请大人速往项城!”然后向手下一个小将下令:“将桥拆掉,带二百人断后,不能让一个流贼过河!”

到这时,傅宗龙方才相信来迎接他的确是官军,也确是贺人龙的人马。他听见这些人说话都是贺人龙的家乡延安府一带声音,而且看他们那样对待追兵,不像有什么诡计。他开始有点安心,在众骑兵的簇拥中直往项城的南门奔去。

离项城大约还有四里远,傅宗龙看出来这救他的一支骑兵有种种可疑,大概不是贺人龙的人马。虽然他做陕西总督只有几个月,可是出陕西以来,他对于贺人龙和李国奇手下的许多将士都是认识的,有的还说过话,怎么这五百骑兵中没有一个面孔是他熟悉的呢?另外,尽管他们的号衣是贺人龙的号衣,也不干净,也有破了的,可是他们的神气都很精神,不像官军样子。还有,这些人的战马都喂得比较好,不像官军的战马饿得瘦骨梭梭。他心中越想越感到怀疑,回头寻找卢三,看见卢三紧跟在马后,正对他使眼色。他忽然完全明白了,便向前来迎接他的将领问:

“你是谁?”

那将领拱手回答:“请傅大人不必多问,赶快随我逃命。”

傅宗龙怒目而视:“你果然是贼!到底你是谁?”

那将领忽然露出笑脸,说道:“实话告你:我是闯王手下的将领刘体纯。”

傅宗龙心中一惊,但立刻威严地说:“你既是流贼将领,何不赶快杀我?”

刘体纯说:“闯王有令,只要你叫开项城城门,饶你一条狗命。”

傅宗龙明白了暂时不杀他的原因,不再说话,心中盘算如何应付。

到了南门吊桥外,这五百骑兵马上停住,让傅宗龙的马站在前边,左边有人紧紧地拉着马缰。刘体纯向傅宗龙说:

“傅大人,请你亲自叫开城门,我们好赶快进城。”

傅宗龙一语不发。

刘体纯只好向城上大呼:“我们是跟随陕西总督傅大人的亲军!请赶快开城门,让总督大人进城!”

城头上站满守城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答话。有几个人似乎在商议。

城下又在叫门,并对城上说:“你们看得很清,这马上骑的就是傅大人。难道你们瞎了眼睛?”

城上人犹豫了,说道:“好吧,你们等一等,但不能全都进来。”有人好像离开了城头,准备下去开门。

刘体纯向左右使个眼色,准备城门一开,吊桥一放,立刻冲进城去。

正在这时,傅宗龙突然向城上大呼:“我是陕西总督,不幸落入贼手,左右全都是贼,你们切勿上当!”

刘体纯“呸”一声,向傅宗龙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将手一挥,全部骑兵迅速退到强弩的射程以外。刘体纯对傅家龙骂道:

“老狗,我就猜到你不识抬举!”

傅宗龙倔强地说:“哼!我是朝廷大臣,要杀就杀,岂能为贼赚城以缓死哉?”

刘体纯将嘴一扭,那个牵着傅宗龙的马缰的壮士将傅宗龙拉下马来,抽刀向他的头部砍去。傅宗龙倒在地下,人们上前将他的耳朵、鼻子割掉,又在他身上连砍几刀。

城上开始发炮。刘体纯猜到城上会发炮,还没等炮声传来,先看到一点火光,赶紧挥军后退,离开了南门,继续向远处退走。

这时卢三从一个隐蔽处跑了出来,走到傅宗龙面前,将他背起来,一直跑到城下,大哭叫门。过了许久,城上人看见义军确实已经退远,赶快开门放入。傅宗龙在城门下边断了最后的一口气。

刘体纯回到李过那里,向李过禀报经过情形。李过称赞他做得干净,没有让傅宗龙逃脱,随后又告他说:

“闯王来谕,叫我们消灭傅宗龙之后火速班师,另外还有仗打。”

刘体纯问:“是第二次攻打开封么?”

李过说:“见了闯王方能知道。你快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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