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撤过北汉江后,敌人继续向我追击。郭祥所在的第十二师,奉命转移至黑云岭一带进行阻击。
1951年春季雨水多,突过临津江以来,三天两头落雨,许多战士的鞋子都走坏了。指导员老模范夜晚行军,白天就给战士们补鞋。他的挎包里,装着麻绳,锥子,碎皮子,钉鞋具,简直就像个鞋匠。郭祥的几双鞋也送给了战士们。在临到黑云岭的这天夜里,他自己穿着朝鲜老大伯送给他的一双草鞋。这双草鞋开始穿上很得劲,后来就在跋山涉水中,碎断在一个山坡上了。郭祥干脆打着赤脚走了半夜。直到天蒙蒙亮,坐在路边小休息时,人们才发现他赤着脚,裤管挽得高高的,两腿黑泥,有一个脚趾头还碰得血糊糊的。通讯员小牛不禁惊叫了一声:
“呀!连长,你,你没有穿鞋呀?”
郭祥把脚一伸,笑着说:
“这不是穿着哩吗!你瞧,一双又黑又亮的高腰儿大马靴!”
大家轰地笑起来,但是小牛却不免有点心疼和惭愧。他想起花正芳在连部时,给连长补袜子,做袜底儿,甚至做鞋子,而自己昨天夜里竟没有发现,真是太粗心了。想到这里,他涨红着脸说:
“你怎么就不说呀!我还缴获了一双黑胶鞋给你存着呢。”
郭祥看出他的心情,连忙笑着说:
“好,好,拿来试试!”
小牛急忙从背包里面抽出来,郭祥接过鞋,到路边炸弹坑里涮了涮脚,往脚上一登,特意夸奖道:
“嘿!这个合适!就跟比着我这脚做的一样!”
小牛这才宽心地笑了。
部队继续行进。郭祥回头一望,老模范走在连队的后尾,不知替谁背着个大背包,架在自己的背包上,像个小驮子似的。郭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起他这么大年纪了,白天给人缝鞋,晚上行军当收容队,心里老大不忍。想抢过他的背包吧,明知道这倔老头不干。这么想着,他就往路边石头上一坐,把头一低,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模范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
“嘎子,你怎么啦?”
“光往后撤!我这思想可能有毛病了。”
老模范一听,严肃起来:
“你当连长,还闹思想,怎么带一连人?”
“我这只是个人闹闹,不影响大家。”
老模范用手一拉,说:
“快走吧,到宿营地我们好好谈谈。”
“我走不动呵,老模范。”郭祥苦笑着说。
“来,我给你背上背包。”
“那我也走不动呵。我这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拉都拉不起。”
老模范叹气说:
“我连你也背上。”
“你别打喜诨了,老模范,”郭祥又苦笑了一下,说,“你己经背了两个背包,还怎么背我?”
“这好办。”老模范说,“我把背包卸下来,你先背上,然后我再背你。”
“这办法许行。”
郭祥勉强点了点头。等老模范把两个大背包卸下来,他往身上一背就一溜烟跑了。
“这嘎小子!”老模范在后面追着说,“你跟他在一块儿,一个警惕性不高就得上当!”
东方已经透出一派青紫色。在朦胧的晓色里,看到前面有一带大岭,黑森森地横在半天云里,就像铁城一般,俯瞰着这条公路。郭祥猜想着,这大约就是黑云岭了。
到达山脚下的宿营地时,天色已经大亮。敌人的早班飞机开始在头顶出现。南边传来了隐隐的炮声。为了防止敌人空袭,只由指导员老模范领着炊事员到村里做饭,其余的人就隐蔽在山坡上的松树林里。
这时,大家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把目光都集中到小牛的半袋炒面上去了。郭祥就笑着对小牛说:
“小牛!别保守啦,你就把那半袋炒面共了产吧!”
小牛省下的这半袋炒面,是为了连首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用的。有好几次他自己饿得吐酸水,都没有舍得吃。今天哪里肯拿出来。但又不好明说,就支支吾吾地咕哦了一句:
“你们忍忍吧,快开饭……”
“小牛,”有人开玩笑说,“你要拿出来,将来战争胜利了,回到祖国,我好好请你!”
“他才不肯哪!”又有人笑着说。
郭祥把手一摆,笑着说:
“小牛,阶级兄弟有祸同当,有福同享,你就拿出来算了!”
小牛这才拧拧支支地、慢吞吞地把炒面袋子解开,倒给每人一小把儿。有人吞得过急,一下呛到嗓子眼里咳嗽起来,引起一阵哄笑……
“小牛!”郭祥嘱咐道,“你多倒给大个儿一点!他干活儿多不抗饿。”
这乔大夯平时能吃两三个人的饭食,昨天只喝两碗粥,已经饿得可想而知了。但他却不接受,还笑着说:“我倒不觉着饿,留着让小牛吃吧。”
“大个儿!”郭祥说,“你要不接,别人谁肯吃呢?”
乔大夯推脱不过,才带着羞愧地仲出一只大手来。小牛刚倒了一丁点儿,他就把手收回去,连声说:“行了,行了。”
小罗无限香甜地吃了一小把儿炒面,跑到小河沟里喝了几捧凉水,就精神起来了。他坐在背包上,仰着下巴颏问:
“连长,你说咱们这个艰苦劲儿赶得上长征么?”
“你说呢?”
“叫我说,许差不多了。”小罗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美滋滋地说:“人都说,‘打过三八线,凉水拌炒面’,现在炒面也没有了,这两天净吃野菜,就差没有煮皮带了。昨天我喝了两三碗野菜糊糊,刚喝下去还挺舒服,没走上20里路,肚了就咕咕地提抗议啦。这时候,我就想起红军战士们。过去我老觉着,没有赶上当红军,没有赶上长征,是很大的遗憾;现在一想,咱们的困难快跟红军差不多了,就高兴起来啦,觉着背包也轻啦。后来我还唱了两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儿呢。”
“小罗,你这精神倒挺不错。”郭祥笑了笑,亲切地说:“可是要比起革命老前辈来,我看咱们还远哩,听咱们老团长讲,长征那时候,苦就苦在失去了根据地,一直被敌人追着,没个落脚的地方。现在呢,有个伟大的祖国站在咱们后面,还怕什么!不过就是敌人的飞机疯狂一些,东西一时运不上来,以后慢慢就会改变。你说是不?”
小罗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
“连长,在最苦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哈哈,你这个小鬼!”郭祥鬼笑着,用手一指,“你这个文艺工作者,是向我搜集材料儿吧?”
“我搜集材料儿干什么!”小罗红着脸说。
“好,好,你只要不是搜集材料儿登报,我就告诉你。”郭祥笑着说,“说坦白点儿,刚参军,我也觉着有点苦。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一走一百多,哪受得了?有一回,我脚上打了五六个血泡,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哭起来。后来,一位首长把我抱在马背上,我才把眼泪一抹笑啦。那时候,我为什么觉得苦呢?因为我没有政治觉悟,不懂得为什么吃苦。后来经过党的教育,我才渐渐明白,我们生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人活一辈子,不能像小家雀似的,给自己造一个小窝窝就算了事;更不是积累点资本,好爬上去出人头地。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吃人肉、喝人血的旧制度彻底砸碎,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要说幸福,人民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除了人民的利益,我们没有别的期求。”
“那么,你个人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
“我最大的快乐么,”郭祥笑笑说,“就是在战场上消灭敌人!只要把敌人的堡垒炸塌,把敌人的防线冲破,把敌人彻底消灭,然后把俘虏一牵走下阵地,我就比别人娶亲还乐!”
小罗眯细着眼,满有兴致地听着,又问:“连长,昨天夜里,你两只脚碰得血糊糊的,也不觉得苦么?”
“我可以告诉你,小罗,”郭祥笑着说,“只要我想起过去,就觉得不苦。我从家里跑出来,给地主当小做活的,就很少穿鞋。冬天两只小脚丫冻得像红萝卜,实在吃不住劲儿,就把脚伸到牛粪里取暖,看见老母猪尿尿,也赶快把脚伸过去。这是什么生活?这是鬼也不愿过的生活!”他的眼睛射出火光,声音里充满着愤恨,沉了沉又说,“这苦和苦可不一样:以前那种苦,是给人当奴隶,受屈辱的苦;现在我们是堂堂的革命战士,是为人民吃苦,这种苦多吃一点,就越接近胜利。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苦了。我觉得这种苦再大,也比让别人用鞭子赶着强!你说对不,小罗?”
小罗正听得津津有味,首部通讯员来传郭祥,叫他跟营长看地形去。
郭祥往起一站,觉得裤子松嘟噜的,想往紧一煞一煞,一看皮带上眼眼不够了,就问:“谁有锥子呀?”
一个战士在挎包里摸了一阵,把一个锥子递过来,笑着说:
“入朝以来,我已经钻了好几个了。”
“那不要紧,”郭祥一面扎眼儿,一面笑着说,“祖国东西有的是,丹东车站上堆得像山似的,等运过来,恐怕你还得往另一边扎眼眼呢!把你这锥子好好保存着吧,可别丢喽!”
“那敢情好!”那个战士也笑着说。
郭祥把他那细腰煞得紧紧的,嗖嗖地往山上爬。
孙亮早在一座歪脖山等候多时。他平时是个活跃分子,今天的神色却相当严肃。郭祥从他的脸色上己经看出情况严重。
等各连连长到齐,孙亮招呼大家席地而坐,然后说:
“你们都知道,敌人正以13个师的兵力,组成了一个‘特遣队’,向我们疯狂追击。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东线的部队还没有完全撤同。敌入的企图,就是要从我们这里打开缺口,来迂回包抄他们。所以,情况是相当严重的。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坚决阻住敌人,来掩护他们安全转移。什么时候东线部队转移完毕,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说到这里,他又加重语气问:
“你们听清了没有?”
“没有问题!”郭祥把头一摆,“战士们早就想打一打了!”
“老往后撤,心里真不是个味儿。”其他连长也说。
“可也不要大意!”孙亮扫了大家一眼,“我们当面的敌人是美军骑兵第一师。据说,这个师有100多年建军历史,是由骑兵改装成机械化的。再说,我们当前也有些实际困难。因此,一定要用点脑子才行。”
区分任务的时候,郭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儿地望着孙亮。
“你是又怕摊不上任务吧?”孙亮微微一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郭祥笑着说。
“这回不让你当预备队就是了。”孙亮说,一面回过头指了指那一带弥漫着云气的高山,“那一带就是黑云岭,团的主力和团指挥所就在那里。我的位置就在这里。”说过,他又用手指了指前面靠右边的那座山,说,“郭祥,那座像狮子头的山你看到了吗?”
郭祥看了看,那座山确实像一只昂着头的狮子,还向两边伸出了两条前腿。一条南北公路到这里正好转了一个弯子,转到东边去了。孙亮说:
“那就叫狮子峰,就分给你们吧。”
“行,行。”郭祥愉快地说。
郭祥回到连队时,老模范和几个炊事员抬着两大行军锅饭正好来到松树林里。战士们眉开眼笑地围过来,目光都集中到饭锅里啦。调皮骡子还用筷子敲着小洋磁碗,愉快地说:
“嗨,真没想到还是八宝饭呢!”
郭祥一望,果然饭锅里除了绿盈盈的野菜,还有大米、小米、玉米、豇豆、绿豆……稠糊糊的,就高兴地问:“老模范!怎么今天的饭这么齐全哪?”
“这可不是容易的。”老模范一边用他那条破旧的毛巾擦着汗,一边说,“咱们可得好好地感谢朝鲜人民哪!他们看见我们挖野菜,心疼得不行。有一个朝鲜老大娘还流着眼泪说:‘中国孩子们来帮咱们打仗,怎么能光让他们吃野菜呢!’这就是他们东家一把,西家一捧凑起来的。要不是他们,我看今天的饭是吃不成了!”
一个战士感动地说:
“指导员,咱们吃了饭可得好好干哪!”
“对,好好干哪!”战士们大呼小叫地应和着。
甸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大碗,气氛马上活跃起来。调皮骡子还拍着肚皮说:
“咱们这当战士的,不要求别的,只要肚里有饭,枪里有弹,就能消灭美帝王八蛋!”
有人反驳说:
“你这话不对!我们饿着肚子就不干啦?”
“当然,你这话也有一些道理……,”调皮骡子说,“不过,一般地说,我这话也是攻不破的!”
大家掀起一阵轰笑。
吃过饭,郭祥和老模范做了战斗动员。大家的战斗情绪又处于那种“嗷嗷叫”的状态。战士们纷纷嚷着:
“我早觉着该好好打一下了!”
“咱们打过三八线,现在又退回去,朝鲜老百姓跟着咱们往北撤,叫人看着心里多难受呵!”
在一片沸腾的热情中,郭祥和老模范把这个久经战阵的连队带上阵地。一场艰苦壮烈的搏斗又要开始了。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 txt.coM